「你個臭小子,把話給我說清楚,為什麼裝傻!」
「唉……小葉姑娘,小山他還……」
「你不許幫他說話!」
「呃呃,好……」
「哥!」
月亮低垂,小巧而又整潔的農家臘院,洋溢著歡聲笑語,發絲在月光中舞動,酒水盈盈像是盛滿了月光。
昏黃的暖光中,一張張熟悉的笑臉圍繞在周圍。
陸小山那凌亂的頭發系在腦後,穿著松松垮垮的衣服,被沈小葉追得上躥下跳,陸淅川一襲紅衣坐在旁邊無奈扶額。
老舊的燈籠在院中搖晃。
寧無猜和虞青梅斗著嘴,吵吵嚷嚷。
林采薇坐在酒桌前,伸手舉著盛滿清水的酒碗,嘴角帶笑的望著這一幕,似乎在思念那個讓她放在心上的情郎。
所有人都聚在一起,頗有一種小日子歲月靜好的感覺……
「林道長,你在南國游歷這麼多地方,是不是見過海啊?大海長啥樣子,是不是比灞河寬?我听說咱們南國的鎮海卿往東海一站,大海就不敢翻波,是不是真的啊?給我們說說唄?」
李希望下意識的張開嘴,說完話後卻陡然一愣,總感覺這些話自己像是曾經說過一遍似的。
林采薇轉頭看向他,笑著問道︰「大海?你不是已經見過了麼?」
「已經……見過了?」
李希望坐在桌前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整個人頓時呆若木雞,腦海中似乎閃過一片無涯無際的汪洋,佇立在汪洋之上的那座城池,圍繞在周圍的村莊……
還在和虞青梅打鬧的寧無猜也突然停了下來,望向他笑吟吟的問道︰「李希望,你家娘子呢?沒有跟你一起過來麼?」
娘……
娘子?!
李希望聞言頓時打了個激靈,慌忙擺手︰「娘子?什麼娘子?!我還沒結婚,寧爺你別開玩笑啊!」
虞青梅頓時大笑起來,指著李希望‘鵝鵝鵝’的拍著桌子,直不起腰來︰「喝多了!他喝多了!」
「哎,疼疼疼疼疼……」
沈小葉揪著陸小山的耳朵,呸了呸嘴邊的發絲,掐著腰皺眉說道︰「你怎麼連你家娘子都忘了?你已經成婚了啊,你再好好想想,在雲州你救了個姑娘……」
陸淅川笑道︰「是誰為你洗衣做飯?」
虞青梅笑嘻嘻的道︰「是誰為你打掃新居?」
寧無猜歪頭看過來︰「你買的木釵送給了誰?」
林采薇眸光清亮如霜︰「又是誰在你重病的時候對你不離不棄?」
陸小山捂著耳朵點了點頭︰「是啊李大哥,你之前不是還說嫂子嫁給你的時候太草率了,想給她補辦一個風光的婚禮麼?」
娘……
娘子……
李希望茫然的看著眾人,突然鼻子一酸,伸手模了模臉頰,卻是兩行清淚不知不覺的落了下來。
用力眨了眨眼,再睜開時面前的杯盞還在,眼前的眾人已然消失不見,只剩下那方小小的院落,月光輕悄,泛著昏黃燈光的紙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
囍。
一張大紅囍字貼在了燈籠上面,落下紅彤彤的光。
李希望緩緩站起身來,望向那間被布置得極為簡陋的婚房,一道窈窕身影在燭光中正襟危坐在窗前。
血……
眼前陡然閃過尸橫遍野的景象,一座小小的村落,有身穿白色喪服的人跪在長街慟哭。
李希望向著那座婚房一步步走去。
火……
眼前再次閃過沖天的火光,尸體被成堆的焚燒,滾滾煙氣直沖蒼穹。
伸手搭在門上,李希望皺著眉頭,用力的閉上了雙眼。
眼前的血與火一並蔓延開來,似乎閃過黑色的陰影,黑壓壓的雲海像是整片天穹壓下,席卷成令人心顫的暴風雨。
滔天妖浪卷起,像是山巒傾側。
尸橫遍野,哀哀哭嚎。
而他則站在慌亂的人群中,一道白衣回眸而望,那雙清澈含笑的眸子飄飛出一滴清淚來,嘴唇微微張合著似乎在說什麼……
「呼。」
屋中的燭火像是陡然被風吹滅了一般,令整座婚房陷入了一片漆黑,說不出的寂寥。
李希望站在黑暗中緩緩垂下手,眼淚從臉頰滑落,肩膀輕輕顫抖起來,扶著那扇永遠也推不開的木門無力跪倒在地上,終于忍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終于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業幽明錄》有載,大業四十二年,半妖天狗夜叉稱霸一方,與雲國針鋒相對,風頭一時無兩。
半妖乃是人得妖之贈予所化,妖若自願以自身為爐,可將修為凝為一枚精華內丹,此丹服下可使服用者繼承前者的妖力,若為鬼魅服下,則成妖鬼,若為野獸服下,則成異獸,若為人類服下,則成半妖,若為妖族服下,則修為大漲。」
「那贈予修為的妖呢?」
「當然是生死一半一半,運氣好一點的可能只是失去修為,等待下一個千萬年的苦修,運氣差的自然就是……我說你這個捕頭不去查案子,老來我這個案牘室嘮什麼嗑?」
「這就去了,再說了你這些破故事也就只有我听,妖犧牲自己的修為給別人做嫁衣裳,天底下哪有這麼蠢的妖?」
跪在黑暗之中,眼前閃過王老書吏那張蒼老的面龐,緊接著耳邊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呼喚聲。
「希望!李希望你睜眼看看我們啊!」
「老頭,這怎麼回事兒啊?你號脈沒號錯吧?真的沒事了?!」
「嘖,不應該啊,脈象……嗯?哭了?哭了!他哭了,那就是有反應了!你們再叫一叫他!」
「希望!李希望!」
在一陣嘈雜的叫嚷中,李希望緩緩睜開雙眼,頓時昏黃的燈光模模糊糊的映入眼簾,全身說不出的疲憊和麻木。
「李希望,還能認得出我是誰麼?!」
隨著一雙手在面前晃了晃,李希望看向那張年輕而又英俊的面龐,聲音嘶啞的開口道︰「寧爺……」
寧無猜頓時松了一口氣,笑了起來︰「沒事了!看來真的是沒事了!」
一旁的華郎中伸手捋著胡須,瞥了一眼虞青梅後,頓時傲嬌的揚了揚頭,聲音蒼老沙啞的道︰「哼,我行醫了半輩子,說沒事自然就是沒事了,小丫頭年紀輕輕的吼辣麼大聲干什麼嘛!老夫豈會拿自己的醫德開玩笑?」
听著周圍吵吵嚷嚷,李希望吃力的模了模臉頰上的淚水,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看向寧無猜問道︰「寧爺……十一娘呢?十一娘在哪?」
話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頓時怪異的投了過來,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深吸了一口氣,寧無猜側了側身子,將身後的銅盆端起,遞給了李希望。
李希望瞳孔輕輕顫抖,緩緩伸手接過。
水光清澈,鋪了一層細細的河沙,一只小小的田螺躺在河沙上,靜靜地吐著泡泡。
「相公,這些湯藥已經對你沒有效用了,不過我一定會救你的……你應該也察覺了吧,我其實是妖族,我們妖族有一種換生術,可以讓你重新好起來。不過用了這個方法之後我可能就會重新變成一個小田螺,不能再當你的娘子了。
但也沒什麼啦,到時候你就把我養在一口小水缸里,我們田螺很好養的,只要……」
「你走吧。」
「相……相公?」
「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我的娘子,你可以走了,你不是還想看花燈麼,不是還想去西涼看雪山麼,既然這樣那就去吧,不要當全天下最蠢的妖怪……咳,咳咳……咳咳咳咳!」
「相公!好了好了,我不說那樣的話了!你別激動,別激動……我去熬藥了。」
伸手取出懷里的木釵,李希望看著自己手中在銅盆中沉眠的小田螺,眼前似乎逐漸浮現出那道荊釵布裙的背影,仿佛僅僅是隔了一瞬,便又從門後探出頭來,吐著舌頭抱怨道︰「但我們田螺是真的很好養的……」
淚如雨下。
李希望緊緊握著木釵又哭又笑,全身顫抖著,心髒像是撕心裂肺的疼。
千年……
萬年……
我要怎麼熬過這麼久沒有你的時間!
眼前模糊了視野,仿佛看到滔天妖浪卷起,像是山巒傾側。
尸橫遍野,哀哀哭嚎。
而他則站在慌亂的人群中,一道白衣回眸而望,那雙清澈含笑的眸子飄飛出一滴清淚來,嘴唇微微張合著笑道︰「約好了,別難過啊,去過你的身邊,我也算見過了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