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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署內,段宏業揉著身上的拳傷腳傷咬牙切齒,發誓要報這一頓老拳之仇,署長則殷勤地給他端茶倒水。

人是不敢關的,事還是要處理的。在翌日通報關于此事的處理意見上,該署長對判決解釋如下︰「由于此人的行為只是典型的追星狂熱,入戲太深,其行為是不檢點,但其動機卻可憫。」民國法律對此確實也沒有專門的司法解釋,最後只得罰他五十大洋了事。

可是出了警察局後,段宏業就直呼︰「五十塊大洋能抱到心中女神,痛快!痛快!值得!值得。」當時報上大事渲染,好事之徒作詩一首︰「冰雪聰明目下傳,戲中魁首女中仙;何來急色兒唐突,一聲心肝五十元。」由于張以卿攪了他的好事,所以深恨之。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結下梁子。

過了兩天,蔡鍔果然不負前言,再約張漢卿听戲。

坦率地說,張漢卿對戲曲沒半分興趣。經歷過後世娛樂極大豐富的時代後,民初的這些消遣玩意真的只能算雛形。

內務部街在明清時叫勾欄胡同,是由妓女和藝人扶著欄桿賣唱演繹而來的。以後「勾欄」成為妓院的別稱。明清時期,當官的和有錢的飲宴時要妓女陪酒、奏樂、演唱,叫做「叫條子」,在妓女一方,則叫「出條子」。

到了清末民初,妓院主要集中在前門外大街,一是因為這里離內城較近,官員們出城享樂比較方便;二是這里有火車站,南來北往的旅客多;三是前門外大街是京城著名的商業街,相當繁華;四是這一帶是戲園子、茶館、酒樓的集中地,吃喝玩樂,可自成一體。

撥兒撓兒叉兒鑼兒各自開戰,嘔嘔呀呀之聲不絕于耳,混雜在形形**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煞是熱鬧。張漢卿見了此情此景非常高興,這要比前段時間自己來「探秘」南北妓院的差別時有趣多了。只是奇怪,為什麼單獨自己時是一番景象,和蔡鍔出來就大不同呢?

朝雨邑清晨,塵寂馬蹄新。張漢卿與蔡鍔相約一道來開明戲院看戲。盡管內心對看戲深惡痛絕,臉上卻裝作一幅初哥的欣喜情況——俗話說天欲降其大任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這就算是一種考驗吧。

不喜歡就不喜歡好了,也用不著附庸風雅,連現代文壇七大家之首的魯迅對京劇也不感冒呢。他在《社戲》里說他二十年里只看過兩回京劇,無非是「咚咚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蕩」,「一大班人亂打」,戲台下是「太不適于生存了」。

張漢卿錦衣華服,長衫飄飄,公子哥的本色出演;蔡鍔則穿以慣常的商人服裝,借以半遮半掩身份。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張漢卿是誰家的大少,而蔡鍔則是跟班。

珠市口往南,就是天橋一帶中下層勞動人民游樂的茶園、戲園了,人們花幾枚銅板就可以欣賞到京劇、評劇、梆子、曲藝等各種玩藝兒。有位京劇演員梁一鳴,模仿馬連良惟妙惟肖,一般听不起馬連良戲的觀眾就熱情地稱他是「天橋馬連良」,金庸筆下的「天橋底下說書的」中的天橋,就是指的這個地方。不過珠市口是個界限,演員在天橋一帶唱紅了,能夠進入位于珠市口南端的開明戲院,才意味著他跨入了戲劇界的上層。

開明戲院始建于民國元年,由中日兩國合資經營,造型和外邊門臉都依照外國戲院。由于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楊小樓、梅蘭芳、余叔岩、孟小冬、號稱「評劇皇後」的白玉霜等常在這里演出,所以向來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代表。

平素人本就多,今天更是人山人海,路為之塞,直逼史上春運。張漢卿心中暗嘆︰到底是萬惡的舊社會,娛樂項目極度單調,就听個戲,值得這麼夸張。直到有人念叨,這才知道,原來是擅長詩、書、昆曲的袁大總統的二兒子袁克文字寒雲的將在此票演一場昆曲。

袁二公子偶爾客串,當然值得捧場,倒不是因為他的官方身份。要知道這位袁克文公子,雅嗜京劇、昆曲,為京津名票。不但精通戲劇理論,寫過評戲文章,又能粉墨登場,可是百里挑一的戲曲名家,小生、丑都扮演得很好,論者評為字正腔圓,不讓名伶,當時其名氣不在梅蘭芳之下。只是他原是痴于此道,卻並不引以為生,因此普通百姓難得一見其真容。

袁克文是袁世凱的三姨太朝鮮人金氏所生,因為大姨太未生子女,所以克文從小便被過繼給大姨太收養。大姨太對這個兒子十分疼愛,據說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會得到滿足。

他自幼聰明過人,據說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所以盡管他像呆霸王薛蟠那樣不好好讀書,可他作詩、填詞、寫文章卻件件皆精,寫的字也風流瀟灑,因此袁世凱對他也有些偏愛。

大姨太的驕縱,袁世凱的偏愛,造就了袁克文的揮霍、任性、驕奢的公子性格,吃、喝、嫖、賭、抽(鴉片)樣樣都干。袁世凱因為其長子失手跌下馬導致腿瘸形象不佳,又疼愛此子,便一度想立其為「太子」。可是袁克文天性頑劣、放蕩不羈,從不喜正經讀書,卻喜唱昆曲,好玩古錢,好結文人,自言「志在做一名士」。實在刺痛了老袁,但根已形成,只得由他。

開明戲院的戲票雖貴,在蔡大將軍眼中卻不值一提。好歹是北洋政|府的「昭威將軍」,又是作為「世叔」的長輩,理所當然今天就由蔡鍔請客讓張漢卿開開眼。

坐在包間席上俯瞰樓下,見的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張漢卿雖然不愛看戲,卻喜偎人堆。連日來,一直困居清華園作陽春白雪狀,這回終于又接了次地氣。

兩人坐在二樓東側雅座,對面不久後便進來一撥穿馬褂的民國宿老,中間還夾著幾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大家如眾星捧月般圍著一個中年人。這種衣服的搭配,老北京人已是見怪不怪了,但對穿越的張漢卿來說,這個西洋服與東方古帝國的服飾並存的時代,有種美女與野獸的感官刺激。

那群人似乎也看到自己的兩人,有人向這邊指了指,便有其他幾個人圍在一起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張漢卿在隱約間,仿佛看到其中就有和自己前兩天有過沖突的段宏業,想想一定沒有什麼好事。不過隨著一聲鑼響,一切都歸于平靜。那群人也坐在西廂,開始專心看戲。

一出伊伊呀呀的不知什麼戲過後,帷幕緊閉片刻,便傳來一聲淒淒慘慘的唱音︰「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 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昆腔可不好懂,除非是老戲骨,對台詞掌握得很好便可順著曲調享受。張漢卿雖然後世也在蘇滬一帶工作多年,卻也听不明所以,只覺得這聲音和曾經听過的吳儂軟語略有不同,卻又不知道不同在哪里,只好睜大眼楮看稀奇罷了。

接著便有兩個頭上各插著面小旗的武生打圈兒出場,然後就是一個握著假馬鞭的黑須男先後開口唱道︰「頸血濺干將,尸骸零落,暴露堪傷。又首級紛紛,驅馳梟示他方。淒涼,嘆魂魄空飄天際,嘆骸骨誰埋土壤。堆車輛,看忠臣榜樣。枉錚錚自夸鳴鳳在朝陽。」

看張漢卿不明所以,蔡鍔熱心指點說︰「這個是旗牌。」

張漢卿點點頭仔細辨認,終于認定了一個角色,非常欣慰,便又指著另一個人說︰「那個拿雞毛撢子的黑須男是什麼角色?」

蔡鍔哭笑不得︰「那是車夫。」

張漢卿失聲著︰「看他黑須黑臉,我還以為是包公呢。」

蔡鍔忍俊不住︰「這出戲叫《慘睹》,為《千忠戮》中最有名的一折。寫建文帝剃度為僧,逃竄在外,一路上看到被殺群臣,傳首四方,以及被牽連的在鄉臣子和宦門婦女,押解進京,種種慘狀,不忍目睹,因而悲憤萬分。由于全出由八支曲子組成,每曲都以‘陽’字結束,故又名‘八陽’。」見張漢卿圓睜著雙眼听不明所以,想到他一直待在奉天,自然沒有機會听到昆曲,便有一茬沒一茬地講解給他听,又說了幾句唱詞。

張漢卿充分調動渾身音樂細胞細細品味,終于听到︰「裂肝腸。痛諸夷盈朝喪亡,郊野血湯湯。嘎哈,好頭顱如山車載奔忙,又不是逆朱溫清流被禍,早做了暴贏秦儒類遭殃。添悲愴,嘆忠魂飄揚。羞煞我獨存一息泣斜陽。」不禁高興萬分︰「哦,我听清了,這一曲收尾是‘斜陽’的陽字。」

雖然听戲是外行,但從觀眾的反應看,應該是非常好的了。張漢卿外行看熱鬧,附庸風雅是會的,當下一激動大喝了聲︰「好!」

不過其他人反響了了,還有人向這邊看來,露出不滿的表情。咳,光想著起哄,忘了這是一出悲劇了,而且叫好的時機也不對——誰讓他外行來著?

西側人群中有人「撲哧」一笑,卻是那個中年人。旁邊有人附和著笑說︰「無知鼠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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