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從絮也瞧見了︰「那金鈴和你的一樣?」
相重鏡快步上前正要細看, 那黑衣男人卻將手垂了下去,寬大的袖子遮住手腕。
相重鏡眉頭皺得死緊,——將視線移到男人肩上的浴火鳳凰上, 問顧從絮︰「那是真鳳凰嗎?」
據他所知,鳳凰和真龍一樣, 已經在九州銷聲匿跡多年。
顧從絮神色難得肅然, 道︰「是。」
相重鏡不再關注那男人手腕上的金鈴, 神色越——冷漠︰「你能打得過?」
比試台已經廝打起來,對面那小山似的男人連靈獸都未曾召喚出來,便被黑衣男人隨手一擊重重擊飛,整個人砸在堅硬的牆壁上,幾乎留下一個人形。
看台上的修士全都驚呼一聲。
顧從絮感知了一下那鳳凰的靈力,道︰「若是沒有封印,它定不是我的對手。」
相重鏡不知在想什麼, 視線漠然地盯著那黑衣男人︰「若我沒看錯,——腕上的金鈴紋路和我手上的極其相似。」
顧從絮有些愕然︰「——那豈不是你的同族?」
「誰知道呢?」相重鏡垂下眸慢條斯理模索著手腕上的金鈴,淡淡道, 「去意宗宗主當年收養我時, 我被人封在靈器匣子里在落川上飄了許久。能將一個孩子封在匣子里丟到冰河中的世族,我不敢輕易去認同族。」
顧從絮沒想到相重鏡當年是這麼被丟棄的,看著相重鏡如冰霜似的眸子, 恍惚間突然想起來當年相重鏡被封印後第一次清醒時的模樣。
當時幽火已認主,將偌大定魂棺照亮, ——卻瞳孔渙散, 像是瘋了似的拼命用手去推闔死的棺蓋,最後整個定魂棺上全是他指尖流出的血痕,觸目驚。
顧從絮雖然恨他將自己封印在靈體上, 但對于常年被困在三毒秘境的真龍來說,在秘境或在相重鏡靈體只是區別于牢籠是大是小罷了。
看著相重鏡渾身是血奄奄一息,還未被相重鏡騷話荼毒的真龍良心尚存,對他保留著一絲同情,猶豫著開口。
「你……出不去的。」——
只說了一句話,垂死的相重鏡渾身一抖,目光呆滯許久,才仿佛得到了一絲希望似的,猝不及防地笑了起來——
邊笑邊落淚,說了句顧從絮不懂的話。
「這次有人在啊。」
自那之後,相重鏡一無趣了就開始撩撥他,自言自語滿嘴騷話,讓顧從絮痛不欲生,恨不得將——前主動搭話的自己生生掐死。
此前顧從絮不知道相重鏡那句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現在知曉——的身世,才隱約明白了。
相重鏡將手中金鈴解下來放在袖子里,空著的右手握著腰間懸掛著的靈劍,手指近乎生澀地又一下沒一下敲著劍柄——
面無表情看著比試台上已經接近尾聲的廝斗,那小山似的男人根本不敵黑衣男人,被打得節節敗退,若不是身軀強悍早就吐了一升血。
黑衣男人幾乎用不上鳳凰出場,只是屈指一點,就能讓人如同提線木偶似的,隨著——的——思而動。
看客還從未在御獸大典上看到過這副模樣,面面相覷,滿臉「這是御獸大典吧,不是那個修士的生死決斗吧」。
御獸大典最後兩場決斗,往往都是罕見靈獸百出,且廝斗皆是精彩至極的,所有修士活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看到如此古怪的兩場。
一場是小寵轉圈打滾;
一場則是單方面的蹂.躪,靈獸活像是個吉祥物。
已經絕跡上千年的鳳凰出場,本來讓所有看台上的修士振奮不已,但眾人亢奮期待了許久,竟然只能瞧見黑衣男人在那手指一點點地揍人,鳳凰竟然站在那漫不經心地梳理羽毛,有時候長嘯一聲,還咳出一小簇火苗來。
所有人︰「……」
這往哪里說理去?
很快,黑衣男人許是玩膩了,隨手將對手揮到比試台下去。
轟然一聲作響。
再起不能。
黑衣男人冷傲地一揮袖子,漠然道︰「不堪一擊。」
上遙峰的秩正唇角抽動,正要拿著——的玉牌宣布——勝出,就見黑衣男人仿佛還沒嘲諷夠,——說了一句。
「你們九州——人全是這種廢物?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嗎?!」
秩正︰「……」
眾人︰「……」
這一句簡直像是捅了馬蜂窩,直接有人將靈器不要錢似的往比試台上砸。
「放肆!大膽!難道你不是九州人嗎?!」
「此人太狂妄了,誰去教——做個人?」
「滾出去!」
靈器和劍意轟隆隆砸到比試台上,直接將偌大個比試台砸得起了一陣灰塵,挑釁的男人依然面無表情,周身似乎有護體靈力似的結界,那些靈力竟然靠近不了——分毫——
冷冷一揮衣袖,擰眉道︰「實話都不讓人說?看來九州式微。」
話音剛落,——是一道道靈力轟過來。
秩正急得滿頭是汗,根本沒辦——控制這個局面,只好飛快跑去尋宿蠶聲。
黑衣男人對那些傷不到他分毫的攻擊不屑一顧,竟然還有閑情在逗鳥。
直到灰塵散去後,相重鏡不知何時已經出了芥子,正握著劍站在男人對面,淡淡笑著道︰「我來和你切磋兩招,如何?」
黑衣男人似乎對這世間所有東西都看不上眼,瞥見相重鏡臉上的面紗,冷笑一聲道︰「既然要切磋,何必遮遮掩掩,難道是怕打輸了丟人不成?」
相重鏡笑著道︰「您不也帶著面具,難道也是怕打輸了丟人?」
男人︰「……」
顧從絮一直很怕相重鏡那張嘴,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出乎自己的意料,經常能將自己憋個半死卻還不能發火。
這一次瞧見——懟別人,不知怎麼突然覺得極其痛快。
男人冷冷道︰「你們這種螻蟻,還不配看到我的臉。」
相重鏡點點頭︰「既然如此,那閣下為何還要我以真面目示人?」
男人一愣,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看著相重鏡。
此人是在拐著彎罵自己也是螻蟻?!
黑衣男人怒道︰「放肆!」
相重鏡說︰「對不住,我失言了。」
男人︰「……」
相重鏡說認錯就認錯,態度虔誠,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來,男人即將爆——的怒氣竟然被——這個態度硬生生被憋了回去,別提有多難受了。
黑衣男人沉默半晌,才咬牙切齒道︰「我記住你了,你叫什麼名字?」
這便是擺明了要尋仇。
相重鏡也不怕——,笑著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顧三更。」
顧從絮︰「……」
你名和姓都改到天邊去了!
男人將這個名字念了好幾遍,道︰「好,你——我等著。」
相重鏡道︰「那閣下名諱?」
男人倨傲道︰「螻蟻不配……」
相重鏡沒等——說完,就善解人意道︰「哦,不說沒關系,我也沒興趣知道。」
男人︰「……」
顧從絮︰「……」
相重鏡這張可惡的嘴在嗆別人時,現在怎麼越听越順耳?
還沒打,那滿臉倨傲的男人似乎都要被相重鏡氣傷了,幾乎是從齒縫里飄出來幾個字。
「雲、硯、里。」
顧從絮察覺到雲硯里的怒意,道︰「你故意惹怒——做什麼?」
相重鏡詫異道︰「我沒故意激怒——啊,平日里和你說話不也是這樣嗎?誰能想到他還沒你經逗,三更,我以後再也不說你無趣了。」
顧從絮︰「……」
雲硯里言語間似乎身份極其尊貴,大概還沒被人這麼羞辱過,當即氣得不想和相重鏡多說一句話,直接抬手招出吉祥物……招出鳳凰,兩指比劍,狠狠朝著相重鏡揮出一道靈力。
相重鏡似乎沒發現,還在慢吞吞召雪狼。
顧從絮本來在生悶氣,瞧見那靈力已經近到眼前了相重鏡還不躲,立刻怒而操控了那只左手,積攢一擊在千鈞一——際對上那道靈力,替相重鏡擋下了致命的靈力。
雲硯里那一擊靈力果真和九州的靈力全然不一樣,顧從絮擋下後手指一闔,將那要四散的靈力猛地合攏抓住,從袖子里探出來半個龍腦袋,「啊嗚」一聲將那靈力直接吞了下去——
吞完後,竟然詫異地感覺到相重鏡元嬰上的封印松動了一瞬。
顧從絮還沒細想,就听到相重鏡帶著笑意道︰「我就知道你會救我,三更,你這麼好,我要如何報答你?」
顧從絮︰「……」
顧從絮臉一紅,立刻將腦袋縮了回去,且把左手——背到相重鏡腰後去,表示我再不幫你了!
相重鏡道︰「別模我的腰。」
顧從絮︰「……」
顧從絮幾乎是凶狠地咆哮道︰「你別顛倒黑白!我沒有——」
話音剛落,相重鏡已經干淨利落地用右手拔出劍,瓊廿一極其強悍,哪怕相重鏡沒有絲毫靈力,拿劍刃還是將那道靈力——打歪到一邊去,轟然撞到地上,將石板地都砸出一個巨大的坑來。
可想而知那雲硯里有多憤怒了。
相重鏡無——和雲硯里硬踫硬,擋了兩下便往旁邊閃躲,倉促間臉頰上擦了一道灰痕,連衣擺都髒了些。
芥子雅閣的滿秋狹差點要瘋了,罵人的聲音幾乎要穿破芥子傳到外面了。
「混賬!」
「我要殺了那個男人!」
「別攔我——」
相重鏡沒有還手,更沒有召出靈獸,似乎是個沒有靈力的廢人。
這個認知讓雲硯里憤怒的情緒得到了緩解,——索性沒再下死手,反而像是貓逗老鼠似的饒有興致看著相重鏡閃躲。
顧從絮本來還在生氣,見狀又忍無可忍地提醒——︰「雪狼呢?」
「——肩上鳳凰壓制著,雪狼無——出來。」
顧從絮一怔。
雲硯里依然在窮追不舍,看出來了相重鏡的體——不支,便故意用無數細繩似的靈力去纏——的右手,似乎也想將——操控著做成提線木偶。
相重鏡握著劍,視線漠然看向雲硯里,耳垂上的幽火倏地一閃,緩緩順著玉石爬出來,將即將要纏到身上的靈力燒斷。
就在這時,深思熟慮許久的顧從絮微微咬著牙,道︰「你記住了,得到龍骨後便交由我重塑肉身,不要反悔。」
相重鏡眸中全是殺意,——正要握著劍伺機而動,听到顧從絮這句話眉頭輕輕一蹙。
「什麼意思?」
顧從絮默不作聲。
相重鏡本來還在疑惑,下一瞬便感覺干涸的經脈仿佛冰雪初融,突然從元嬰流遍全身。
相重鏡一驚,立刻去探查元嬰,——現那原本被龍纏著的元嬰此時已經重獲自由,閃著暖金光芒。
這是六十年來第一次靈力流遍全身的感覺,讓相重鏡直接愣在原地。
六十年前三毒秘境被最信任——人親手封印後,相重鏡便從來都不信任所有人。
在他看來,所有對他好之人皆是另有所圖,——若接受了好意,就要付出更甚的代價——
怕黑,怕痛,不想讓自己再活得太痛苦。
顧從絮被古怪的——陣封印在相重鏡靈體上,若是擅自從元嬰移開片刻,必定是用了什麼奇怪的秘——或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會讓相重鏡的元嬰靈力得到片刻自由。
相重鏡一時間懵在原地,無——理解顧從絮為何要這麼做。
難道不該在做——前,同自己商談好交易報酬嗎?
突然間,顧從絮之前說過的話回蕩在相重鏡耳畔。
「你們人類,無論什麼事都要算的這麼清嗎?」
相重鏡突然張大了眼楮,連呼吸都在顫抖。
似乎隨著那重新回來的靈力,——已經冷如冰河的血也緩緩熱了起來。
雲硯里很快又玩膩了,見相重鏡似乎已經放棄反抗僵在原地,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閃身沖到相重鏡面前,漠然道︰「螻蟻就該在地上趴著,你說對不對?」——
說罷,手中靈力毫不猶豫地朝著相重鏡面門劈下。
看台上的眾位修士似乎早已預料到了結局,全都驚呼一聲,有的不忍——再看。
在雲硯里的靈力即將到達的前一瞬,一直低垂著眸子的相重鏡突然張開了眼楮。
那眸中仿佛有火焰燦光,讓人看一眼恍惚瞧見枯木逢春後朝陽披灑青葉上的光澤,溫暖如春風拂過。
相重鏡的笑意頭一回有了溫度,——淡淡道︰「閣下說的對……」
話音未落,雲硯里只瞧見劍光一閃,近在咫尺的相重鏡仿佛如同一縷光似的消散在原地,——甚至未來得及瞧見相重鏡人在那里,便感覺到肩頭一痛。
鳳凰尖嘯一聲。
相重鏡周身縈繞著紅藍幽火,左手靈劍已穿透雲硯里的肩膀,在所有人都在失神時,另外一只手按住雲硯里的肩膀,重重將——按在地上。
瓊廿一劍身鋒利,穿透雲硯里的肩,將——死死釘在地上。
相重鏡在一片烈火中,墨發紅衣翻飛,面紗下的面容艷麗如妖魅——
柔聲道︰「……螻蟻就該趴在地上。」
雲硯里瞳孔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