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很不高興。」
趙玄直直地望向門外陰雲密布的天空,神情平靜得像是在自言自語。
然而他並非獨自一人。
那個匍匐在他腳下的婢女把頭埋得更低了。
一條無形的鎖鏈纏繞著婢女的脖頸。她用盡了力氣,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稟王爺,孟樹堅逃月兌,是因為他一直心存戒備,實在與小荷無關。」
聲調平穩。
婢女保持著鎮定,只是額頭的冷汗泄露了她的內心。
趙玄終于把目光收回。
「他們是什麼人?」
一句沒頭沒尾的質問,小荷卻听懂了。
她錯了,錯在一開始的隱瞞。
「是拿錢辦事的殺手。」她說。
趙玄仿佛恍然大悟的樣子。
「本王想起來了。你挑唆老齊王妃去殺王妧,找的也是他們。」
小荷听不出話里的喜怒,只能沉默不語。
正當她準備松一口氣的時候,趙玄話鋒急轉。
他盯著小荷的後腦,戾氣難掩。他問道︰「在你們眼里,本王的性命價值幾何啊?」
拿錢辦事的殺手?笑話!
既然拿了陳舞的錢,為什麼轉頭又借小荷之口戳穿了獵犬發狂的原因?
他要是連這點伎倆都看不出,怎麼可能從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里活著走出來?
「王爺……」小荷喉嚨發緊,她再次說不出話了。
趙玄突然冷笑一聲。
「本王又忘了。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女,怎麼會知道一位王爺的價值呢?本王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自幼服侍的林氏,她的性命價值幾何?」
小荷一听到林氏二字,瞬時抬起頭來,面如死灰。
磕頭聲,求饒聲充斥了趙玄雙耳。他只覺得吵鬧。
他抬起手,哭喊聲戛然而止。
婢女涕淚橫流,兩手反剪,口中還被人塞了一團布。
「你想清楚了,本王想听的是什麼?」
小荷身形一頓,隨即飛快地點頭作答。
趙玄給了她開口的機會。
「奴婢會把暗樓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說出來。」
包括那個姓花的女人,包括暗樓對鎮察司的特殊關注,包括某個神秘人物撤除對王妧的追殺。
她胡亂抹了一把眼淚︰「但是,孟樹堅不是暗樓的人。他把樂伶星羅收留在陶然莊,是受他的一位朋友所托。像他這樣的巨賈,交游很廣,結識一兩個暗樓的人也不奇怪。」
趙玄若有所思。
「你知道的不少。」他隨口一說,神情卻並不輕松。
小荷瞠目直視,對上了趙玄深邃的眼楮。
一切惶恐不安、茫然失措的心事如同絲線般從她的瞳仁里抽離,最終只剩下堅定不移的決心。
「我家小姐是這個世界上最純真善良的人,小荷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保她百事順遂、安享榮華。能夠幫小荷實現這個心願的人,不是齊王,而是王爺。」小荷一展笑顏。她已經找到了屬于她的終南捷徑,可笑自己現在才看清楚。
「王爺現在不相信也沒關系,以後會相信奴婢的。奴婢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他們想把奴婢收為門下之賓。」
小荷已經恢復了全部的自信。她說到這里,忍不住露出一個譏笑。
「暗樓之人,奸狡詭譎,專事暗殺,可他們又最信天命。暗樓有一位大長老,地位超然,原因就在于他手里握著一冊包羅萬象的天書。他們稱之為‘青簡’,還堅信那是上古時代的青帝登仙之後編纂而成的。」
一個瘋瘋癲癲的老人,憑著一張嘴和一冊誰也看不懂的尺簡,竟然把暗樓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間。
這樣的暗樓,在她看來和烏合之眾也沒什麼區別。
「靖南王此番劫難,是暗樓大長老運籌算計,以青簡之名下的命令。」小荷原本正說得起興,此時卻突然停下來,去看趙玄的臉色。
見一切如常,她平靜不少,接著說道︰「奴婢反問他們,青簡里是否出現過一句話。奴婢說了那句話之後,他們便認定了,奴婢也能看得懂青簡。」
趙玄果然起了好奇之心。他開口追問︰「你說了什麼?」
「太宗第九子玄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念白一樣的話,被小荷說得威風凜凜,扣人心弦。
趙玄嘴角一動,冷眼看著她。
「你看得懂?」
小荷毫不遲疑,坦然回答說︰「奴婢看不懂。」
這個回答將本來應該順理成章得出的結論完全推翻。
四周陷入安靜得詭異的氛圍之中,而提出問題的那個人卻在極靜時大笑出聲。
趙玄笑得不能自已。
他伸出手,手指按在眼角擠出來的那顆淚珠的位置。當他開口說話時仍氣息不穩。
「很好。這就是本王想听到的,實話。」趙玄在話尾加重了語氣。
小荷在听了他的話後如釋重負,眼角眉梢的喜悅無論如何也隱藏不了。
如今她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對王爺身邊的舊人,她可以說她留在王爺身邊倚靠的是自己的才干,而不是王爺一時興起的恩賜。
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婢女,再也不用惴惴不安,再也不會被留在京城的那四個勢利小人瞧不起!
至于暗樓那伙烏合之眾,也不算完全沒有用處,她遲早會收服他們。
如果忽略了淚水流盡後臉上皮膚干枯的皺縮,小荷踏出廳堂時可以稱得上是意氣風發。
她異常挺直的背影落在趙玄空洞的眼神里。
「該死的。」沉默片刻後,趙玄伸出手輕輕揉按著自己的眼楮。
他听過太多謊話了。一句一句的謊話,一步一步地令他變得越來越麻木不仁。
別人埋在他身邊的小棋子,他不屑一顧。他以為就算有人能算計到他頭上,他也能狠狠地報復回去。
所以他才會錯失良機。小荷知道暗樓有暗害靖南王的計劃,王妧也知道,區別只在于王妧提醒了他。
可是,王妧知道暗樓嗎?
藍綾被小荷買通,刺殺王妧失敗,反被周充所擒。暗樓似乎有勾通鎮察司的意思,周充一定知道暗樓的存在。問題在于,周充會不會告訴她?
不對。周充說不說,和王妧知不知道並沒有必然聯系。
假使周充說了,王妧也會自個去求證。她不會盲從別人,即便那個「別人」是周充。
是他想岔了。
趙玄的雙肩稍微放松下來。他閉上眼,回想關于王妧的每一件事,心里卻越想越亂。
罷了,他可以用一路的時間慢慢想,絕對不能急中出錯。
趙玄按著扶手起身,慢慢地走到門口。久未散開的陰雲成為他一個人的慘淡背景,唯有他的手里拿著的半塊虎符印信發出幽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