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理被請到上座, 接受了來自沉家的最高規格禮遇。
帝王微服也還是帝王,沉君兆如今掌了沉家,把一切安排得比沉爭鳴在時還要穩妥。
雍理一肚子話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僅是因為這一圈圈伺候著的人, 也是因為沉君兆的客套有禮。
他們……有這麼生疏過嗎?
雍理甚至懷疑,眼前逐漸褪去青澀的一國首輔, 是不是他的沉君兆?
易|容|面|具可以蒙騙所有人, 卻獨獨騙不了雍理。
是不是沉君兆,他比誰都清楚。
哪怕隔了一年,他也不可能認錯。
是沉君兆,是沉子瑜,卻不是他的阿兆。
雍理斂了眉眼,問道︰「老沉相身體如何了?」
沉君兆聲音依舊是那般清越動听︰「家父半年前突發心疾,如今已無大礙, 只是病去若抽絲, 還需靜養,沒法出來向陛下請安。」
雍理︰「朕與沉相無需這般客氣。」他這話全是暗示, 沉相是沉爭鳴也是沉君兆,全看他想听成什麼。
沉君兆垂眸︰「能得陛下厚愛, 是家父榮耀。」
雍理心沉了沉。
他興沖沖 到沉府, 結果是敗興而歸。
之後是異常忙碌的半個月, 聖上班師回朝, 要安置處理的事務太多了。
論功行賞不提,單單是雍理如何在闊別一年後重理朝政,已足以焦頭爛額。
他御駕親征的這一年, 朝上政事已全部移交給沉君兆,按理說沉君兆該留下來事無巨細地轉交給他。
這時宮里沒了沉爭鳴的眼線,他可以輕松和沉君兆說體己話, 好好說下相思之苦。
誰知沉君兆沒給他半點私下相處的機會。
御庭殿里始終留有三四位大臣,沉君兆絕不與雍理單獨相處,哪怕是轉交政務,也只是立在一旁,看著大臣們一一向雍理敘述。
雍理找了好多機會,都被沉君兆軟綿綿地擋了過去。
雍理一腔熱血滅了大半,隱隱察覺到不對勁,可他絕不相信沉君兆會變心。
短短一年而已,他們可是相伴六載,連最痛苦最煎熬最無助的日子,都是他們相攜走過的。
更何況他們還許了真心,雖說年少懵懂,卻是情深義重。
他許他不離,他許他不棄。
短短一年,他信沉君兆不會忘了他。
雍理對子難說的話,全是在寬慰自己︰「眼下也的確不宜談情說愛,朕剛回來,朝政需要接手,阿兆那邊想必也還在安撫世族,他與朕保持些許距離,對整個大雍來說是好事!」
子難沒說什麼。
雍理越是勸自己越是心慌︰「肯定是這樣的,世族盤踞已久,阿兆便是想動他們,也得先穩住,回頭讓他們得知朕與阿兆心意相通,他們一準提防警惕,萬一他們起事,以朕和阿兆如今的勢力,恐怕鎮壓不住!」
子難︰「……」
雍理並不需要他接話,他只是要說服自己︰「阿兆素來謹慎,可能心里已經想朕想得不行了,卻還要做足樣子!」
對的,沉君兆向來能忍,比他能忍。
他也得忍住,小不忍則亂大謀,等一切萬無一失,他與沉君兆才能安枕無憂地在一起。
誰知這一忍,就是整整兩個月。
大雍地處北方,入了臘月後一場雪厚過一場,雍理以前是怕熱不怕冷的體質,如今因那一杯毒酒,徹底傷了根基。
隨著入冬,他每晚都徹夜難眠。
屋里燒著銀雪炭,溫度已經提到了內侍額頭冒汗的程度,可雍理卻仍舊覺得冷。
他裹著裘衣,烤著明火,喝著溫酒,手腳依舊冰涼。冷也就罷了,他還總覺得骨頭縫里在灌風。
門窗早就關得死死的,再加上這炭火溫度,哪會有風?
可雍理只覺得外頭的呼呼冷風全吹到他身上了。
什麼都不管用,只有冷,冷得骨頭痛。
去年冬天他在六州,也是這般冷,只是那時他每日盯著戰事,冷到骨縫痛也得忍住。
尤其他想到首京的沉君兆在等他,他更加不能因為自己而拖慢進度,只想著快些、再快些回來。
如今倒是回來了,也見著沉君兆了,甚至他順利扶持了自己的勢力……
可這個冬天卻比去年還難熬。
冷得他心都像被冰錐一下下刺著。
子難知他難受︰「明日早朝……」
雍理搖頭︰「無妨。」
子難蹙眉︰「你這夜夜難眠,白日又有一番操勞,身體如何受得住?」
雍理也的確是有些受不住了,他問子難︰「有什麼辦法能讓朕踏實睡一覺嗎?」
子難輕嘆口氣︰「陛下握住我的手。」
雍理頓了下。
子難解釋︰「貧僧給您傳些內力。」
雍理心里很不是滋味︰「若是阿兆在……」
沉君兆的內家功夫更加了得,他可以給他緩解這寒冷,但是……
子難心中罕見地涌起些怒氣︰「陛下何必這般自欺欺人!」
只此一句話,雍理面色沉了下來。
子難自知失言,垂下眼眸。
雍理到底是壓住了情緒,耐心道︰「你不了解阿兆,子難,他對我很重要,我對他也是極重要的,你信我,他是不會背叛我的。」
他的自稱用了我,因為此時他不是以帝王的身份在說這件事,他只是雍理,而雍理與沉君兆是彼此最最重要的存在。
當局者清旁觀者迷。
子難看得清楚,可惜沒法叫醒裝睡的人。
「陛下,握住貧僧。」
雍理到底是受不住這冷寒之氣,握住了他溫熱的手。
子難扶他躺下,掌心源源不斷地給他灌注著內力。
的確有效,太有效了。
雍理渾身的冷寒被這溫厚的內力中和,凍到骨頭縫里的寒氣也縮了回去,雖然無法拔除,卻不再層層往外溢,給了他一絲喘息的機會。
磅礡睡意襲來,雍理幾乎是沾枕既睡。
子難起初只是握住他的手,可這陰涼的毒性時不時有漫出的傾向,他不得不挨得雍理更近了些,最後索性側靠在床榻。
雍理累極了,累到意識模 ,他夢里一直走在冰天雪地,到處都是雪,到處都是冰,到處都是冷。
他好不容易看到一處火源,只想靠近它,再靠近它,哪怕被燙傷了,也想走近它。
火中忽然浮現出一個人,雍理看著他冷漠的視線,只覺得心里委屈極了︰「阿兆……」
為什麼你不理我了。
為什麼你離我這麼遠。
你是不是後悔了?
感覺到雍理被噩夢魘住,子難只能加大內力灌注,輕輕拍他後背,竭力安撫他。
雍理顫抖的身體才逐漸平靜下來,而子難已經將他小心環在懷中。
長心殿外,內侍大氣不敢出一聲,明明迎著森然冷風,額間卻滲出豆大汗珠。
能讓他們如此嚇破膽,只因窗下站了一人。
沉君兆仍舊穿著至高無上的一品朝服,戴著彰顯最貴的七粱朝冠,清俊的面龐被寒夜和積雪襯得越發冷白。
他隔著窗戶看著殿內,黑眸無光。
明明有燭火,卻映不進黑眸;明明有炭爐,卻暖不了胸腔。
沉君兆看著雍理和子難,心情異常平靜。
子難是雍理的玩伴,是一起長大的情分,他們相識得比他們還早。
在六州時,也多虧了子難才能護住雍理,才能讓雍理如此順利回京。
沉君兆感激子難,由衷得感激。
也好。
他總歸是無法伴在他身畔,有別人也挺好。
子難知根知底,一心為雍理著想,比他合適。
真的很好。
雍理和他不一樣,他是一束溫暖的光,身邊總能聚集很多人。
優秀的下屬、忠誠的臣子、可以毫無顧忌愛他的人……
這麼多選擇,雍理早晚會忘了他。
畢竟他們那段情意也不過是曇花一現。
沉君兆彎唇笑了笑,轉身離去。
自從雍理回宮,他夜夜守在殿外,夜夜隔著窗戶看他。
今晚他走了,他終究還是遠離了長心殿的燈火,走向無盡的黑暗。
雍理是天下之主,而他只是個低賤的劊子手。
可笑的是,如此相差甚遠的兩個人,竟然是親兄弟。
沉君兆想到此處,只覺無比荒謬。
兄弟,他怎麼可能是雍理的兄弟?
他怎麼能是雍理的兄弟!
然而這大半年,每天每天沉君兆都在尋找過去的真相,而每一個活著舊人都在告訴他一個事實——他的母親是個異族妖女,蠱惑了先帝,生下他。
還有什麼可期待的?
若非背德之罪,命運又怎會這樣懲罰雍理?
他們是兄弟,他們是血脈至親,他們是最不該在一起的人。
罔顧人倫,違背禁忌,只會招來天譴。
他不能忍受雍理再受半點傷害。
沉君兆此生能做的,也只剩這些了——
鏟除所有阻礙雍理、干擾他、動搖他的障礙。
殺盡所有威脅雍理、傷害他、背棄他的叛徒。
第三個月,雍理終于忍不住了。
政務是忙不完的,事情是停不下的,他只會越來越忙,沉君兆只會離他越來越遠。
天天都能見著人,日日都能說上話,卻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疏離,越來越走向了對立面。
雍理慌了。
除夕宴畢,他叫住了沉君兆。
當著滿朝文武,沉君兆姿態恭敬。
雍理吩咐道︰「沉相陪朕去御花園走走。」
沉君兆垂首道︰「天冷,陛下還是莫要……」
雍理不給他推月兌的機會︰「朕喝多了,出去醒醒酒。」
沉君兆︰「……」
雍理徑直走下來,路過他身邊時,低聲道︰「不見不散。」
說罷他筆直除了大殿,去了御花園。
冬日的雨幕亭不再水幕環繞,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亭子,唯有橫匾上的四個字彰顯不凡。
——萬澤歸雍。
意氣風發的年輕沉相書就的一筆好字,足以傳世。
雍理支走了所有人,獨自一人站在雨幕亭前,等著沉君兆。
他不信沉君兆不來,如果真不來,那他就一直等下去,等到他來。
子難沒法勸他,只能低聲道︰「暖爐拿著吧。」
雍理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
其實沒用,這暖爐再熱也暖不了他骨縫里的寒氣,但他不想讓子難太過擔心,所以才收下,捧在掌心。
等了沒太久,沉君兆踩著夜色緩步走來。
雍理抬眸看過去,心竟也被寒氣包裹,一陣涼過一陣。
——自欺欺人。
子難說的沒錯。
他的確在自欺欺人。
可他除了自欺欺人還能怎樣?他如何相信沉君兆會變了心?他如何相信沉君兆會負了他?他又該怎麼接受他心心念念的人不要他了。
那他從地獄爬回來為了什麼?拖著這殘破的身體痛苦活著又圖個什麼?費盡心機攬下皇權又有什麼意義?
江山抱負,理想信念。
怎麼能少了他!
雍理從來都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
其實雍理此刻怕極了,怕得幾乎要听不到自己的聲音,他渾身顫抖著,也分不清是因為冷還是怕,也許都有。
可是他這麼怕了,還是啞聲問出來了︰「這雨幕亭,還是朕的嗎?」
沉君兆自始至終都沒抬頭,他站在他面前,神態恭謹,卻與他彷佛隔了山海︰「普天之下,皆為陛下所有。」
雍理心涼了,聲音顫著︰「那……你呢?」
作者有話要說︰ 快了快了!!真快了!
明天爆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