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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1 章 黃昏•印象 12

「你說,要畫本質。你又說本質是燃燒。好,那我們就畫燃燒。」

「你來告訴我,要怎樣把它畫出。」

這次輪到克拉羅斯來回答問題,他的眼楮看看天空,又看看郁飛塵,似乎在努力請求一個暗示。

不過並沒有什麼暗示給到他。

「燃燒,要用火。」克拉羅斯說,「只畫本質,那就讓它更純粹一些,整張畫布上只有火。大祭司,您覺得怎麼樣?」

克勞德︰「我只是一個畫家。既然你這樣說,那就在這張畫布上畫滿火。」

克拉羅斯︰「嗯…呃…是的。」

「太慢了。」克勞德道,「直到現在,你們才總算說出了要畫什麼,可惜我的畫布上還是一片空白。」

他的目光落在安菲身上︰「……那就請你告訴我,這幅畫究竟該怎樣完成吧。」

夕陽平等地將光芒照耀在每一個人身上。安菲抬起右手,讓手心朝向上,余暉也布滿了他的手心。

「火是很簡單的,就像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也都是簡單的。」安菲說,「但是,描述它們的方式卻有太多。一團火,用眼楮去看,用手去踫,不會是同一種感受。」

「但眼楮只會看到與光有關的事物,手也只能感到它自己的知覺。」

「所以,畫一團火,也只需要用畫的方式。形狀,和顏色。」

「您的畫布上仍然一片空白,並不意味著這個作品行將失敗,相反,直到現在我們才終于回到繪畫的本質。畫家完成他的畫,不需要光影,不需要情感,不需要願望,他只是創造出那幅畫。」

「所以,他也只需要畫布、畫筆和顏料就好了。」安菲說。

「前兩者您已經有了,最後一樣,就由我來提供吧。」

他的右手穿過自己的發間,取下金發中的一根。那縴細的發絲靜靜躺在他手中,比夕暉還要璀璨。

摘取的過程中,發絲割破了他的指月復,于是一滴鮮血自那里悄然流出,他將這兩者交到克勞德手中。

克勞德收攏手指,他的調色板上出現兩抹最純粹的色彩。

光芒,和鮮血。

克勞德笑起來。

笑聲由低沉變得暢快,目光從深沉變成喜悅,炙熱而勢在必得,他已胸有成竹。

「這塊畫布還不夠大!不足以承載我的創造!」畫筆在空中拂過,一塊更大的、堪稱巨幅的空白畫布呈現在他們面前。

「我在創造,用這些完全屬于我的材料。」

「在世界之外創造新的世界,在真實之外構建新的真實。在解構了的黃昏背後,是屬于我、屬于我們、屬于所有能看見它的人的——真正的黃昏。」

刷子般的油畫筆飽蘸了色彩,落下第一筆。

隨後是綿延不斷的許多筆,他神情那樣專注,鷹隼般的眼瞳閃爍著光芒,他畫得那樣快,一切都一氣呵成——

深淺不一的色塊在畫布上飛快鋪滿。兩種顏色以世上可能出現的任何方式任意組合,璀璨的淡金、血一樣的鮮紅、帶血的濃金、透金的血紅。有時混合、踫撞,有時精確而界限分明。整幅畫面沒有主體,只有形狀和色彩,仿佛每一個局部都可以獨立存在,而成千上萬個局部以狂野、混亂的方式共存在同一張畫布上,又呈現出奇異的和諧——像是另有不可理解的規律統治著它們排列。

它所畫的是什麼?沒有人能一眼看出。

陌生、晦澀、巨大。這是畫面給人的唯一感受。

對于他們這些參與了整個繪畫過程的人尚且如此,若是一無所知的觀者猝然看到整幅畫面,靈魂的沖擊和震撼不會亞于看到另一個世界。

——這是人用靈魂和審美所構建的、完全月兌離了現實的規則禁錮的、獨立的精神世界。

它是成果,也是過程。一幅畫的真正意義在于它的誕生之路。

「……在寫實的繪畫剛剛盛行之時,就跨越後來的畫家用幾百年幾千年才能跨過的那些界限,達到完全獨立、完全抽象的境界。所以,克勞德•拉格倫•喬才是整個永夜和永晝有史以來最具天賦和才華,並且將其完全發揮到極致的畫家。」墨菲說。

克勞德卻似乎仍有不滿之處︰「我畫出了這團火。告訴我,它在燃燒嗎?」

「這是你的畫,」郁飛塵回答他,「你認為它在燃燒,它就會燃燒。」

克勞德微笑,他的手腕因過度專注和長久作畫而顫抖,但他落筆卻仍能保持絕對的嚴苛和精確。

一筆純粹的血色平直地落在畫面的右上方,補全最後的空白。顏料向下流淌。克勞德的小字署名就落在那塊血色之上。

獻給黃昏時分——克勞德•拉格倫•喬。

「你說得對,這是我的畫。」克勞德說︰「黃昏時分,它在燃燒。」

人無法定義黃昏,卻可以定義一幅完全屬于自己的畫。

署名徹底完成的一霎,真正的烈焰從落筆處燒起來!

在燃燒的不止是這幅畫。

遠處的天空、落日,近處的地面、空氣,它們先是像一塊平面的畫布那樣卷曲變形,然後變色,最後徹底被烈火吞噬。

整個世界以落筆處為中心,被熾熱的火浪迅速席卷、焚燒!

原來他們本就身在畫中。

畫的主人認為它在燃燒,它就會燃燒。

于是克勞德在畫中點起了能夠將其燒毀的、真實的火焰,就像第一晚他僅僅是用畫筆輕點,手中卻飛出了活著的螢火蟲,也如第二夜,那筆下流淌出絢爛的螢砂。

郁飛塵要的是照明之物,他卻始終沒有畫出蠟燭或火把——離開副本的道路在第一夜就已經埋下。

火光籠罩了一切,熱浪撲面而來。

「燃燒——黃昏在燃燒——我們舉起了屬于自己的火把——」

克勞德大笑著的身影湮沒在火中,灼燒、焦黑、卷曲,灰燼四散。笑聲遠去的那一瞬,不屬于這個時空的畫面陡然籠罩了他們所有人。

共振又來了。

夢幻般輕盈的共振里,被火灼燒的感受逐漸遠去,呈現在郁飛塵眼前的還是那座輝冰石穹頂的神殿。

祭司們依舊在各自的位置上垂首站立。遠處傳來莊嚴又遙遠的樂聲。

而「祂」也還是在穹頂最上方,靜默俯視著整個人世。

拉格倫大祭司背著手佇立在一幅巨大的、蒙著亞麻布的畫板前。他的面容比上一次見到時又蒼老深刻了一些,看來距他完成第二幅畫又是許多年過去了。

在他的背後,是一位大學者打扮的人。那人的袍服十分莊重,似乎在神殿中也有極高的地位。在他身後,神殿學者和祭司們逐漸靠攏過來。足足幾十人站成一方,與拉格倫對峙,氣氛劍拔弩張。

一幅畫的時間,拉格倫大祭司居然淪落到了眾叛親離的境地。

「拉格倫,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到底得到了什麼?」為首之人沉聲說。

大祭司的語氣從容不迫︰「我知道了有一種意志凌駕于任何意志之上,我證明了世間存在真正的神明。」

「然後呢?你觸踫到它了?你能使用它了?這麼多年了,它就在那里,還是在那里。天空和地面沒有任何變化。你耗盡了神殿的一切,只踫到水中的倒影。」

「曾經,我們只能等待著能看到祂的浮光掠影。這一次,祂的目光卻因為我們停留。祂會聆听我的告解,傾听我的願望。我問祂怎樣看待我。祂說,祂覺得我們是朋友。」大祭司平靜道。

那人譏諷地笑了一聲。

「是,祂聆听你。但當你詢問它世界運行的規律,它就會緘口不言。當你想請它展示意志如何統治著力量,它仿佛從未听到這句話。當你請它幫忙解決我們遇到的困境,它說什麼?它說‘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拉格倫抬頭看向穹頂最上方的存在,他的目光平靜里帶有愛慕。深刻的虔誠中,卻又有父親看向孩子那樣的愛憐。

「祂的確不明白。因為祂至高的存在本就不是為了理解人世的語言。我們與祂的意念之間隔著千山萬水。你能走入一只昆蟲的內心世界麼?永遠不能。」

「你!」那人按捺住怒意,「問題就在這里!拉格倫,它確實至高無上,但離我們實在太遠。有時,我們甚至會懷疑它是否真有統治萬物的能力!要我說,它只是世界底層的一種真理,一種規律——它真的能干預現世嗎?」

「為何妄想祂會遵循我們的願望來干預現世?」拉格倫說,「我們的世界在祂眼中只是一片轉瞬即逝的幻影。」

「哈,你對它了解得真是很清楚。看來你從內心深處也同意這件事︰它的存在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停下吧,大祭司。回到正確的道路來。我們所有人都在這里——這是我們共同的要求。」

拉格倫平靜地微笑著。

他說︰「可惜,你們說得太晚了。我的畫已經完成。」

亞麻布被扯落。

極度抽象的巨幅畫作赫然現出它輝煌的、血與火交織的面容。

——那是完完全全的離經叛道,不符合一切作畫的準則,不符合人認知世界的一切方式,卻又已經自成一體。

如同一次堂皇的宣戰。

神殿中一時寂靜。

沒有人看懂這幅畫。可所有人都感到一股磅礡的力量要自畫面上噴薄而出。舊的規則在新的規則下支離破碎,不可知的未來正自天際降臨,將白晝的碎片焚燒殆盡。

「你……」

「自詡為真理最虔誠的追求者,卻又在見到真理時,因為太過遙遠的距離而止步。真是懦弱又平庸的選擇。這幅畫就是我對你們的回答。如果三百年之內能有人讀懂它,我將感到發自靈魂的欣慰,那意味著我們的神殿還沒有墮落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說話的同時,宏大的力量以拉格倫的身體為中央一波一波涌起,那奇異的節律震動著大地,上達無盡的天空,仿佛在述說什麼衷心的請求。

遠處,莊嚴的聖歌吟唱聲陡然大了起來,應和著他身上的力量。

拉格倫的白袍在不知何處而來的風中獵獵作響,他伸手向遙不可及的輝冰石天穹︰「如果現世中的我們,注定無法與祂進行真正的溝通……」

「那,就讓祂到我們的世界中來吧!」

「到我的……畫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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