閾值60, 請稍後再試。 深冬,寒風獵獵。山上太冷,只有幾個看守下車盯人, 士兵待在了駕駛室里。等到監察員們乘第四輛卡車過來,士兵從車窗里伸出一支擴音喇叭對他們放了狠話後,連看守都上車了。
為了不被士兵責罰, 監察員必須時刻監視其它科羅沙人。
而為了讓自己免于責罰, 同時又盡力避免作為監察員的科羅沙同胞被責罰,其余人必須努力工作。
一種新的紀律確實誕生了。帶著皮手繩的人不用勞動, 其余人則一刻不停賣命干活。
郁飛塵他們分到的任務是砍樺木——也就是給安菲爾德上尉用的木柴。
每個人都被分到了一把斧頭, 大鼻子負責監督他們。不過看樣子他還沒適應監察員的身份, 臉上有些畏縮的神情。
郁飛塵並沒專心砍樹, 這里離收容所不遠。收容所的北門附近, 黑章軍用木架子搭了一個高哨台,他昨晚留意過。
哨台上的哨兵能輕易看到在北山伐木的他們——雖然不會太清楚。
所以, 一切行動必須保證不被哨兵察覺。
時間是另一個重要因素。如果選擇在上午集體逃走,中午有人來送飯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一切,收容所會在白天就展開追捕。這些科羅沙人沒受過訓練, 很容易被抓到。只有換成黑夜,逃跑成功的概率才會大大增加。
正想著, 一個人來到了他旁邊那棵樹前, 是他約好的幫手之一。
「情況變了,怎麼辦?」那人低聲問他。
「照常, 」郁飛塵說,「下午動手,你看好二號。」
——他們不知道那些士兵和看守的名字,所以用編號代替。
過一會兒, 又有人過來,計劃里,他原本負責的四號沒出現在這里。
郁飛塵往士兵們在的駕駛室看了一眼,又將目光轉向遠處的收容所。
看管他們的士兵數量確實少了。以前每輛卡車都會配備兩名帶槍衛兵,現在一輛車只有一名。
總管早上也說過一句話「幾位光榮的士兵被調遣去進行神聖的事業。」
看管他們的士兵多幾個還是少幾個,逃跑的難度不會變化太多,但這句話給了郁飛塵一個重要的信息。
對黑章軍來說,「神聖的事業」只能是去向外侵略其它國家。
而現在,所謂的神聖事業一定不太順利——不然,原本被分配到收容所的士兵不會再次被抽調走,收容所也不會這麼迫切地需要一個更高效、更節省人手的管理制度。
要麼,科羅沙開始了反擊,要麼,有其它國家加入戰局。
——總之,前線吃緊了。
「那個新看守交給你。」他說。
說完,又打量了一下這人的全身︰「你會開卡車嗎?」
「你怎麼知道?」
專職的卡車司機行走坐臥的姿勢會和常人有細微的差別——其實每種職業都會在人身上留下痕跡。
——現在他們有第二個司機了。
陸陸續續又有幾人狀似無意逛到了他們這邊,其中有一位甚至是監察員。第五個人是個陌生面孔,他面容瘦削,眼鏡片被打掉了一塊,衣服已經滿是污漬,但仍然文質彬彬,看起來博學多識。
「我听說了,你們要走。」他說話很短促,「我知道這是哪里,我的公司給橡谷化工廠供過貨。」
郁飛塵看著他。
「這里是黑章軍佔領的席勒,佔領已經超過三個月了,火車站和港口都被征用。從這里往北都是他們的領地。」他說,「如果能離開這,不要靠近城市,往西走——科羅沙在西面。」
這位先生說的全是實話。在收容所的軍營里,郁飛塵看過了地圖。但往西走不是他的計劃。
他從沒想過帶大家回科羅沙。
科羅沙不是個軍力強盛的國度,甚至因為過于依賴經濟和貿易而成了一個松散的國家。郁飛塵不認為在黑章軍的閃電襲擊下,科羅沙的其它城市能夠幸免。更大的可能是他們千辛萬苦逃回科羅沙原本的領土,卻發現那里已經成了黑章軍的屬地。
現在唯一的有利條件是,幾乎有三分之一的科羅沙人都不在國內。
「往南走,」他低聲道,「去薩沙。」
那位先生睜大了眼楮。
這是郁飛塵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能保證大部分人存活的選擇。根據他這幾天的了解,薩沙是個中立的小國。往日,它沒有任何至關重要的資源,地理位置也毫不優越,黑章軍逐漸佔領周圍幾個小國家,將矛頭直指科羅沙時,並未將它考慮在內。而如今前線吃緊,更不可能把兵力浪費在這種地方。
在中立的薩沙,有經商的科羅沙人,那麼理所當然也有科羅沙人的組織。
「不去科羅沙?」那位先生先是搖了搖頭,繼而仿佛恍然大悟。
「願約爾亞爾拉保佑我們。」他最後道。
一種緊張又詭秘的氛圍在科羅沙俘虜中悄然蔓延。一部分人已經知道,一部分人一無所知,有的監察員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有的則不是。
——譬如大鼻子。
整個上午,他一直心事重重,眼角偶爾神經質地抽搐一下。或許他一直在想昨夜那個所有人死亡的場景。
將近十二點的時候,他終于問出了那句話。
「真的能成功嗎?」他說,「他們有槍。」
白松和金發壯漢也問過相似的問題,但郁飛塵沒搭理,他不喜歡這種沒有意義的問句。
但是此時此刻,看著大鼻子,他說了一句話。
「他們沒打算讓一個科羅沙人活到戰爭結束,不論他做了什麼。」他說,「我想你知道。」
大鼻子緊鎖著眉頭離開後,白松看向郁飛塵。
「好奇怪,」他說,「你好像在暗示什麼。」
繼奇怪的幽默和無意義的問句後,白松終于說了一句有價值的話,郁飛塵竟然覺得他進步匪淺。
這讓郁飛塵的心情好了一點,連帶著覺得白松那好奇的表情也顯得順眼了許多。他決定拿出當年接「輔導」單子的服務態度來。
「昨天晚上,安菲爾德把擋門的尸體搬開。」他語氣平淡毫無起伏,說,「你听到他搬了幾下?」
白松︰「……啊?」
郁飛塵不再說話,繼續專心砍樹了。
昨晚安菲爾德說,你們都死了。然而,但凡長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來,只有兩具尸體。
——只是沒人會注意罷了。
兩個人的尸體平白無故出現在了營房里。那其它人呢?又會在哪里?誰又能保證,當燈光照亮前方,出現的不會是自己的尸體?誰又能保證,下一刻不會因為目睹了自己的尸體而像小個子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呢?
沒人敢上前了。直到整整兩分鐘後,金發壯漢才遲疑著往前走了一步。
確實,他不必擔心遇到自己的尸體,因為那尸體已經靜靜躺在背後的營房里了。
壯漢挪動步子後,白松跟在他後面也走出了一小步,只有大鼻子還站在原地。
「實在害怕,可以留在里面。」郁飛塵說。小個子昨晚就是安然無恙地在那里度過了一夜。
大鼻子嘴角死死繃著,看了一眼橫倒著兩具微笑尸體的營房,臉上的肌肉抽搐好幾下,最後還是跟上了他們。
「它們笑得太可怕了。」大家一起行動後,白松仿佛松了一口氣,說︰「打死我都不會回房的,那——」
他的話戛然而止,變成一聲毫無意義的「咯」的語氣詞,仿佛一個從背後突然被卡住嗓子的鴨子。
因為安菲爾德往前走,油燈的光芒照亮了他們隔壁的那個營房。那里也躺著一具尸體。
尸體仰面朝著天花板,雙手不自然地舉過頭頂,像是臨死前還在努力想向上抓住些什麼,但是無濟于事,然是頹然倒下。
這是個體型偏瘦的年輕人。一道深深的鞭痕從側臉到脖頸,沒入衣服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同樣嘴角翹起,發出平靜又令人背後發寒的微笑。
再往前走,接下來的幾個營房是空的。
接下來的一個——一個尸體死死抓住營房門的鐵欄桿,面對著他們。死尸那張帶著微笑的臉就貼在門上,明明閉著眼楮,卻因為那帶笑的表情過于生動,仿佛在看著走廊里經過的所有人。
「他是想打開門逃出去嗎?」白松喃喃道。
再往前走,不少營房都有尸體。有的是一個,有的兩三個。尸體姿勢各異,大多數都倒在門口附近,或者死死抓著鐵門。鐵欄桿的陰影投射在尸體上,在他們微笑的頭顱上留下一道漆黑的印記。這扇牢門到死還在束縛著他們。
「我的天哪。」金發壯漢的聲音微微沙啞。
郁飛塵的目光從那些微笑尸體上收回,掃了一眼其它人。
他自己是外來人,因此無論見到了什麼,都能維持執行任務時必須的理智和冷靜。但白松他們不是,看到同為科羅沙人的同胞們如此淒慘又離奇的死狀,眼楮睜大,臉色蒼白,陷入了巨大的恐懼與悲傷中。
而安菲爾德——
安菲爾德走在前面。玻璃油燈暖橘黃的光芒里,他的輪廓顯得柔和了,長發也被映得熠熠生輝。
他就那樣提著一盞燈火行走在幽深的、兩旁滿是猙獰尸體的走廊里,步伐平穩,看不出什麼表情。但當他從尸體上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睫看向前方昏暗的道路,一種超越了陣營與種族的淡淡悲憫浮現在郁飛塵眼前。
他們穿過走廊,推開大門,寒風吹起了安菲爾德的披風。那嗚嗚的風聲像是悲傷的哭泣或鳴叫。
郁飛塵最後回望了營房一眼。
「有些人我有印象。」他說︰「被看守虐待過,沒法起來。」
俘虜們出去干活的時候,那些被毒打而喪失行動能力的人沒法過去,就還是被鎖在營房里。也就是說,在未來的這一天,他們的金發壯漢和小個子也因為受到虐打倒在了營房里,沒法出去干活。
然後,就在這一天,恐怖的事情發生了,所有人都面帶微笑死在了營房中。
「他們是怎麼死的?」大鼻子問︰「巫術嗎?」
如果化學教員格洛德在這里,可能就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了。
因為讓所有人同時死在房里,同時又拼命想要往外逃的東西只有一種,那就是氣體。
沉默中,白松忽然「啊!」了一聲。
他說︰「我們在化工廠那邊看到的東西……那些罐子!那些罐子不是煤氣罐……我在港口服役的時候,他們說有的軍隊會用有毒的氣體當武器,像催淚瓦斯那樣的東西。他們肯定是在營房里被毒死的,可是為什麼還會笑?他們為什麼要毒死我們?我們——」
他的聲音再次戛然而止了,因為大家一起往前走,油燈照亮的區域,出現了兩具收容所衛兵的尸體。他們身上沒傷,但也面帶微笑,動作掙扎。
郁飛塵俯身檢視這兩具尸體,確認他們是貨真價實的收容所衛兵。
「走吧。」他說︰「還得去化工廠一趟。我懷疑是他們的毒|氣大規模泄露了。」
不然,為什麼連收容所自己的士兵都死了?
沒人提出異議,他們加快了腳步。在路上,又發現了幾具士兵和當地看守的微笑尸體。
而走到化工廠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慘白的月光下,空地上足有上百具尸體。
女人、孩子、老人、士兵,各種身份的人都有。次序也很混亂,全部微笑著朝向天空。
「應該確實是泄露了,所有人都死了。那時候我們可能在磚窯,也死了。」白松看過去,道︰「但是夫人和孩子們不該在這里,他們不是在另一個營房嗎?」
郁飛塵說︰「去實驗樓。」
他們穿過尸體和儲藏化學藥品的倉庫,來到昨天看過的兩層實驗樓前。
一樓還是那些罐子。
安菲爾德穿梭在那些反應儀器與儲存氣體的大型鐵罐和鋼瓶間。他咳嗽的頻率高了一些,靠近罐體與管道,最後停在最大的那個兩人高的罐前。
「幫我上去。」他說。
沒有指代具體的人名,但郁飛塵覺得,恐怕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