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目光清亮,直視著李魚,不答反問道︰「君子醒後,可曾動過屋中物件?」
「未見主人,焉敢妄動?」
少女展顏一笑︰「請君子入洞一敘。」不待答復,自顧自便往石門走去,氤氳開一路奇香。
李魚比少女身長不少,一眼望見她那黝黑藤筐中堆放著十數塊通體潔白、鵝卵大小的石頭,不禁暗自納罕︰「她只是尋常走路,鵝卵石搖晃磕踫,竟不發出一點聲音,真不知如何做到。想她故弄玄虛,必有所為,不妨靜觀其變。」
少女引著李魚來到石室之前,眉眼綻笑,歡喜道︰「君子果然赤誠,吾終身有托矣!」縴手又指著旁邊一道道緊閉的石門︰「這幾間石室都設有五雷禁制,妄觸者頃刻粉身碎骨。設非君子誠篤,早是一堆齏粉。」
李魚顧不上慶幸,心神全被「終身有托」四個字吸引,不由得駭跳驚詫,連連擺手道︰「姑娘說笑了,在下與姑娘萍水相逢,如何……」
少女徑直走到石桌之前,放上藤筐,雙手翻檢著桌上那疊竹簡,繼而掏出一塊晶瑩剔透的圓形玉片。
她高舉著玉片,回頭對著李魚嬌笑道︰「天與仙緣,君子不可違背天意。」
李魚與少女只隔數步,一眼望去,清晰可見玉佩上精心凋刻著一條靈動鯉魚,須鰭皆備,栩栩如生。鯉魚之下還鐫刻著一行小字︰「夙緣定分,了悟仙機。」
李魚不由皺眉道︰「素不相識,談何仙緣?姑娘說笑了。」
要知李魚為情所困,至今未能解月兌,天意偏要弄人,又莫名其妙送上一樁情孽,他既感滑稽,又感無奈,偏又不好向這少女發怒,驚詫略去,煩躁滋生,若非他多年涵養,怕是早已對少女大動肝火了。
少女卻是不慌不忙,面朝著李魚在石凳上坐定,曼聲而語︰「此乃羅浮仙山,吾名夢影,乃白石先生之徒,即中黃丈人之徒孫也。吾于此山,已修煉一千兩百年矣。」
「白石先生?」
李魚本待轉身就走,不由得停下步伐,審視著夢影的面龐,但見夢影眉眼含春,神態卻甚是莊重,瞧不出一絲戲謔味道。
李魚博覽群書,記得古書上有黃帝向中黃丈人禮謁問道的記載,足見中黃丈人之地位崇高。
而據《神仙傳》記載,白石先生在彭祖時已兩千余歲,雖有仙術卻不肯升天,每每對人言︰「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間。」
故而白石先生隱于仙林,不知壽長幾何,故世人稱白石先生為隱遁仙人。
李魚一向認為神仙之事都屬杜撰,經由宋星天苦煉長生藥之異想天開,更篤定神仙之說,皆是子虛烏有。
如今,一個年當妙齡的少女,告訴李魚說,她已經修煉一千兩百年,這可真是天方夜譚,讓李魚不敢置信。
李魚的詫異早在夢影預料之中,她啟齒一笑,繼續陳說︰「羅浮仙山不在仙林,亦不在天界,而在兩界縫隙之中。吾師求逍遙而不升天,又感紅塵煩擾,故以大法力開闢中極界,布設三千洞府。
羅浮仙山僅為中極界三千洞府之一,吾師閉關之日,算出吾夙緣未了,當于八百年後某月某日某地覓得如意郎君,性命同契,陰陽合修,夫婦一體真如,可與天地齊壽。
昨夜吾依師言,往摘星樓前以仙術將君子接引至羅浮仙山。
然吾師尚設有一樁考驗,若君子妄動竹簡中玉片,則仙緣變易,彼此無緣。
而今君子守道而行,正合天意師命,今日成夫婦,他日共長生,願君子勿再疑慮。」
夢影說得煞有介事,教人幾乎忘記她的妙曼容顏。
怎麼看也只有十幾歲的少女,真會是修煉千年的高人嗎?
高人長生久視,容顏不老,又有什麼稀奇的呢?
只不過,信與不信,對李魚而言,並無任何意義。
就算眼前少女真是傳說中的仙人,和李魚又有什麼關系呢?
李魚目光澄澈,態度堅決道︰「在下實無意仙道,姑娘所托非人,還請另尋有緣之人。在下告辭。」
「你這人……」夢影神色變幻,千年修行似乎仍不足以澄平心境,終是無可奈何道︰「罷了,仙緣不可強求,君子不識寶山,吾亦不能相強。
君子稍待,總是緣分一場,且一飲白石仙露,再回俗世。」
說完,夢影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只灰蒙蒙的小火爐來,縴手轉動間,籮筐中撲騰騰飛出五塊白色石頭,叮冬冬掉入火爐之中。
繼而夢影又變出一只小巧的白玉瓷瓶,皓腕凝霜,將一線濺玉白珠注入火爐,漸漸淹沒五塊白石。
直到水位過了半爐位置,夢影這才停止傾倒瓷瓶,縴指一彈,一團澹紅色火焰將火爐托舉于半空之中,不溫不火的熬煮著爐中白石。
這一串的舉動如行雲流水,瞧來賞心悅目。
李魚縱是滿月復心事,這時也不由得動了好奇之念,耐心等待著這所謂的白石仙露。
不一時,爐中水沸,白氣上行,攪動開攝人心魄的一屋奇香。
李魚只覺神清氣爽,好像全身髓竅都被撓到癢處,暗自驚奇︰「只是聞到味道,便如此愜意。若是飲下此露,該如何心曠神怡?難道說,這真的是仙露?她真的是仙人?」
心念動處,李魚輕聲吟誦道︰「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夢影明眸閃動,點頭道︰「發縴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韋蘇州之詩,當真妙不可言。」
前兩句話是蘇東坡對韋蘇州的評價,李魚順口問道︰「姑娘對蘇東坡也有所涉獵嗎?」
「東坡詩文傳遍四海,吾亦愛之不盡。」
李魚登時心中一動︰「此女說是千年修道,為何對仙林詩詞如此熟諳?
絲帛上的《山鬼篇》,當也是她所謄寫,屈子、韋蘇州、蘇東坡,信手拈來,她可真是月復有詩書啊。
詩為有情之物,世俗道士難免與人來往,以詩寄情,並不稀奇。但她修煉千年,獨居八百年,仍不能忘情于人間紅塵嗎?」
李魚不由得生出警兆,靈光一閃,故意發問道︰「溪聲便是廣長舌,下一句是?」
夢影不假思索道︰「山色豈非清淨身。」
「東坡這兩句詩寫得如何?」
「怎麼,君子是要考校吾嗎?」夢影鳳眸轉動,對答如流︰「東坡以《法華經》佛典入詩,以擬人狀寫山水之美,又借山水之聲色感悟禪理,當真妙不可言。」
「哼!狐狸尾巴總算露出來了!」李魚目光如電,霍然振動衣袖︰「你若真是修仙千年,要麼以修真之理批評東坡,詮解自然,維護道統;要麼以渾融之說,兼談道釋,彰顯三教同源。怎會像這般單單夸贊佛理?你虛詞作偽,將我弄至此處,究竟是何目的?」
「咯咯咯,我最喜歡你這劍拔弩張的模樣了。要不是我故意露出破綻,你真能發現端倪嗎?可惜啊,你已經吸入了我的好了湯,再也無法反抗了。」
夢影笑得花枝亂顫︰「本來我是想騙奸的,既然你不信仙佛之說,我只好選擇強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