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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娘, 謝謝你替我燻衣。」

他輕摟著她,將下巴擱在她頸邊,一面嗅著馨香, 一面專注地看她一點點鋪開衣服,拉平褶皺的樣子。

麗質笑了聲,轉頭看他一眼,唇角含笑, 眉眼彎彎︰「不過燻件衣服,怎麼還給我道謝?你家中難道沒人替你做這些嗎?」

裴濟沒說話, 只溫柔地撫模她的長發。

他雖有許多事是親力親為的, 可到底生在權貴之家, 家風再正, 也的確有不少僕從來替他打理衣物。

只是他們與她不一樣。

看著她擺弄自己的衣物, 便讓他想起從前見母親替父親修補衣衫的場景。

母親是公主,是金枝玉葉,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可他不止見過母親替父親縫補過衣裳,還見過她替父親煮過湯餅, 揪過白發, 父親落下一身傷痛, 母親便跟著宮中的老人學了一手推拿按摩的本事, 每到秋冬雨雪時分,便親自替他緩解痛苦。

他幼年時,心思敏感, 生在宮中,也常听人議論,說他父親一生戎馬, 卻因娶了位公主而不得不收斂性子,半點不敢在外拈花惹草,著實窩囊。

可是他心里卻十分清楚,這些都是父親心甘情願的,他見過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母親做那些事時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也見過父親離開長安辦差時,為了給母親挑一件稱心合意的禮物而苦思冥想多日的模樣。

那是只有恩愛夫妻之間才會有的溫馨與甜蜜。

如今,他坐在燈下看她,便覺心底有種又酸又甜的暖意涌動著。

「麗娘,你想過以後嗎?」他將她拉近些,一手握著她圓潤的肩輕輕摩挲,狀似不經意,卻暗含期盼地開口發問,「若能順利地離開,你以後的生活,想如何過?」

衣服已鋪好了,麗質收回手,跪坐在他身邊,聞言側目睨他一眼,垂眸道︰「以後,我想在揚州安安穩穩度日。」

言簡意賅,半句沒提到他。

裴濟暗自苦笑,雖清楚她對自己的這點動心恐怕不足以令她有別的期望,也明白她的想法,興許也存著不願拖累他的前程的意思,可心里仍忍不住泛出澀意。

他輕嘆一聲,試探著道︰「麗娘,若我也去了揚州,你——願意與我在一起嗎?」

麗質眼神一頓,詫異地抬頭凝視他,片刻後,問︰「你的前程,不想要了嗎?」

她知道他並非是個在仕途上毫無進取心的人,相反,他看來克制而沉穩,實則心底的熱血與志向一點也不比別人少,尤其他生來就是天潢貴冑,起點已比大多數人高了太多,又怎麼會輕易放棄這一切呢?

裴濟眼神閃爍,沉默片刻,才慢慢將近來與陛下之間的分歧,和唯恐父親出事的擔憂一一道出。

「他是陛下,掌握著一切生殺大權,我——如今尚能克制著不再同他意見相左時堅持己見,可長此以往,未必就不會如父親、如杜相公一般,偏偏我又不能——」說到此處,他停了話,語焉不詳,繼續道,「如此想來,我倒不如等朝中這些事平息後,尋個機會求個閑職,調去地方上。」

他說這番話時,語氣里有掩不住的灰心與無奈,分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郎君,正該是意氣風發,欲一展才華的時候,卻已像個中年受挫的士人一般,無奈又無力。

麗質注視著他,眼里慢慢浮現憐憫。

她大概能猜到,他心里對李景燁的親情與敬畏,已隨著這些時候的種種變故而消耗得所剩無幾,如今支撐著他繼續為其效力的,便只是與生俱來的堅守與責任心了,尤其看在他母親的面上,他與只能不斷壓抑自己。

如今生出放棄仕途的年頭,該是多麼無奈呢。

只可惜,事情遠比眼下這些復雜,他注定不會有機會主動退出中央朝廷,至少短時間內不會。

麗質模模他的臉,柔聲道︰「前路未卜,如今說這些,為時尚早,再等等看吧。」

裴濟仔細看她的眼,確信其中澄澈一片,並沒有要拿這話做借口拒絕他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轉而又想,的確是自己思慮不周,他還未將她帶離這座宮城,又談何以後呢?

「好。」他扯了扯嘴角,將她從榻上抱起來,走近內室放到床邊,從她的妝奩中尋來傷藥,撥開她的外衫,替她仔細涂抹在先前在樹影下被他發狠咬過的那一處紅印上。

「還疼嗎?」他望著那一處銅錢大小,紅紫交加的痕跡,眼底閃過一絲心疼,連手上的動作也下意識盡量放輕。

「只是看著可怖,早就不疼了。」麗質垂眸看著涂抹的動作,只覺先是被藥膏的涼意刺了下,隨即便感到他指月復摩挲時帶來的癢意,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別這樣輕,我要受不住了。」

裴濟瞧她心情似乎十分開懷的樣子,也跟著放松了不少。

待藥抹完了,麗質拉上衣襟,從枕下取出寫好的書信交給他︰「三郎,我想給長姊送一封信,告訴她我不久便可能離開長安的事。」

裴濟接過信,仔細收好,點頭道︰「你放心,我會讓石泉悄悄遣人給你送信。」

他想了想,又道︰「魏彭在河東軍中,你長姊跟著他,應當不會受到牽連。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盡全力保住他們兩個。」

「好。」

……

接下來的幾日,宮中再沒了千秋節的熱鬧氣氛。

節後本該接著休沐兩日,可御史台的眾人卻不得不奉李景燁的命,馬不停蹄地審查那日被蕭沖扣下的十余名官員。

因李景燁已發話,不能有任何姑息,因此朝中人人自危,生怕與此事有所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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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沒日沒夜地審了數日,每日都由御史大夫親自到延英殿中,將審理的進展事無巨細地向李景燁稟報。

幾日下來,果然又牽扯出七八個官員,多是與杜氏一門或多或少有些干系的人。

實則這幾人多以為只是主張立睿王為嗣,而非有謀反之意,然而李景燁卻半點不留情面,直接命御史大夫將其捉拿下獄,皆以謀反罪論。

千秋節這日的一場變故,儼然已演變成朝廷中一場聲勢浩大的大肅清。

好容易等十幾日後,審查接近尾聲,眾人才稍稍松了口氣。

這日,李景燁再度罷朝,只留在延英殿理政。

御史大夫一早便已將整理好的物證、供詞等都送到御前,交皇帝親自查看,等著皇帝的最後定奪。

李景燁將其余諸事都推後,留出大半日來,仔仔細細將此案的細節一點一點看過。

長長的一列名單正擺在桌案的一側,上至李令月要被貶為庶民,下至七品千牛衛長使被革職流放,但凡牽扯之人,皆要受最嚴厲的處罰。

「陛下,該服藥了。」何元士捧著茶盞與丹藥進來,「陛下已看了一個多時辰,該歇一歇了。」

李景燁「唔」了聲,接過茶盞草草將藥服下,目光卻忽然落在那堆厚厚的書信物證間。

那堆東西因方才被翻過了,此刻已有些凌亂,其中有一張薄薄的素紙恰露出個角落,上頭寫了個工工整整的「遠」字。

他心中一動,眯著眼將那張極不起眼的紙抽出。

紙上是寥寥數語︰

「欲成大事,必固其基,徐徐圖之,方為長遠。千秋之日,舉國同慶,鬧中取靜,最宜行事。」

短短數十字,實則是教人做長遠打算,不必急于一時,又建議千秋節那日,旁人的心思都在慶祝之上,最適宜暗中行事。

難怪那些人要趁著千秋節在曲江池畔聚集。

李景燁的面色倏然陰沉下來。

他將那張紙擱在案上,以鎮紙壓著,壓抑著怒氣道︰「去,將御史大夫叫來。」

何元士不必看那紙上到底寫了什麼,匆匆觀一眼字跡便知要出大事,那字寫得稱不上多好,卻十分工整遒勁,透過那幾個字便能看出其人的一絲不苟,滿朝上下,唯有裴相公寫得出這樣的字來!

他不敢耽誤,忙敦促著守在門邊的人往御史台去請人。

御史大夫因早早送了這些東西來,料到皇帝要召見,已然等了許久,此時過來,不過片刻功夫。

李景燁不與他說別的,待他行禮畢,也不叫起,直接抽出那張紙揚了揚,冷冷問︰「你且說說,這是何物?」

御史大夫抬頭一看,背後登時冒出冷汗。

那是封書信,他卻沒列入物證的清單中,幾次上奏、回稟都未提及此事。原因無他,他不信此事與裴相公有關。

裴相公的為人,朝中許多人都清楚,雖與杜相公一樣的剛正不阿,處事間更多了幾分進退分寸,是以鮮少樹敵,就連一向言辭激烈,號稱六親不認的御史台諸人都對他敬佩不已。

眼看杜相公一倒,在朝中掀起如此軒然大波,若裴家也涉及其中,後果更不堪設想。

那封書信,未見署名,當初審問時,也是由他親自來的,收信的亦是個下人,自然也說不出來自何人,除了字跡之外,再不能證明此信就是出自裴琰之手,況且,其他涉案者也未再有半句與裴琰有關的證詞。

他思來想去,便將那封信從證物中悄悄取出,另外存放。此舉亦是出于私心。

三位宰相若再少一位,許多事便果真要由蕭大相公一人獨斷了,御史台中,唯有韋業青與之走得近,若沒了裴相公,恐怕御史台也將面臨極大的變動。

誰知,被他取出的東西,竟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一堆證物中,陛下又偏偏從這一百多件東西中,一眼看見了它!

「陛下,臣以為,此物來歷不明,不足為鐵證……」

李景燁冷笑一聲︰「不足為鐵證?你審過裴相公了嗎?還是——根本就是存心包庇?」

「陛下恕罪,臣不敢!」御史大夫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李景燁將一疊奏疏砸到他眼前,雙目赤紅地瞪過去,怒喝道︰「朕竟不知,朕的這兩位宰相,在朝中還有一呼百應之勢,一個有數十上百人替他求情,另一個——連監察百官的御史大夫都要對他格外高看,朕的諭令都不起作用了!你食的俸祿,究竟是姓李,還是姓杜、姓裴?」

「陛下恕罪,是臣糊涂!然而此信確實算不得鐵證,依律例,不該采信——」

他話未說完,一只茶盞已被擲出,碎在大殿中央,阻止了他的話。

「滾出去,給朕好好思過,御史台已容不下你了,你且去刑部大牢暫住些時日吧。」李景燁額角突突跳動,整個人呈現出暴怒後的虛弱與無力,往後倒坐回榻上,「將裴琰也一並送去——此案改三司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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