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七月初, 一個晴朗——深夜,江灣月白,水平無波。敘府——府城里一片安寧, 人皆入夢——

半夜,水會總堂——附近,燈火也漸次熄滅。但總堂內外——暗處,旁人窺不見——角落里, 卻依然有夜巡的人在警惕守夜,護衛著這個地方的安全。

水會雖是依傍江湖而生, 但自鄭龍王接掌後, 多年來, 他執柄處勢,整肅規矩, 令行禁止,到了現在, 論組織嚴密和上命下從,說遠勝如今——許多軍隊, 也毫不為過。搜集消息和戒備安全,本就是日常必不可缺——兩項慣例,何況現在, 作為頭領人物的鄭龍王出了意外, 這段時間以來,他身邊——一眾水會——人更是不敢有半分——松懈。

蘇家少爺是六月——旬到的, 在這里已經待了幾天了。

昨天, 在本城那位開診所——劉醫師——協助下,蘇少爺為大當家做了一個特殊——治療。

當時大當家突然又覺胸悶異常,呼吸困難, 冷汗,面色發紺,人幾乎休克過去。根據蘇少爺的說法,是心包炎的感染化膿引發——壓塞癥狀,再不處置,隨時有生命危險。唯一——辦法,就是用她攜帶過來的穿刺針試著進行穿刺引流,再往腔內注射藥物,觀察效果。

蘇少爺說——那些關于大當家病情——話,水會里——頭領,包括王泥鰍在內,都听不大懂。但有個意思,人人心知肚明。那就是這個治療如果不做,大當家應該撐不了多久了。做了,有兩種可能,或——好轉,或——失敗。

這是一個冒險的嘗試。

當時眾人心情沉重,誰也不敢做主。最後還是大當家自己一錘定音,讓蘇少爺放心大膽地做。

就這樣,昨天蘇少爺為大當家做了那個治療。當時大當家半坐著,接受了局部麻醉,但顯然,整個過程里,他依然承受著極大的痛苦,結束後,他臉色慘白,冷汗涔涔,人看起來無比——虛弱。

好在蘇少爺說過程算是順利,接下來觀察效果。

眾人還沒來得及松口氣,昨晚,不知為什麼,大當家忽然開始發燒,人昏睡過去,今天一個白天都沒醒來。王泥鰍等人怎放心——,再次焦慮萬分,但見蘇少爺神色凝重,一直守在大當家的身邊,也不敢過于打擾。今夜眾人只是寸步不離,分班輪流地在近旁值夜,盼著大當家能快些醒來。

此刻,在水會後堂——一間靜室里,燭火通明,照亮四壁。

蘇雪至從昨夜鄭龍王昏睡過去後,到現在,連著超過二十四小時了,沒片刻的合眼。

今晚她一直守在鄭龍王——榻前,每半個小時,檢測一次他——心跳血壓脈搏等體征。

凌晨兩點,她再一次檢測過後,對比了——記錄——來的一組數據。

體征在慢慢向好,鄭龍王人雖還是昏睡不醒,但平穩——呼吸頻率、漸漸好轉——面色,都和正常人差不多了。

這個時候,蘇雪至才感到了後怕。

她用冷靜得近乎沒有感情——口吻向水會眾人再三講述風險,讓他們明白最壞的可能,目的,也不是為了讓自己免責,而是她不敢讓他們對自己抱有過多——不該有——希望。

雖然借著從前——解剖經驗,她清楚這個操作應該在什麼位置下針,針頭應該進到什麼深度,抵達目標位置之後,來自針鋒——抵抗——感又會發生什麼樣的細微變化,但是,這樣的盲刺本身,真——非常冒險。

在她原來的世界,在八十年代可以利用二維超聲心動圖指引進針——前,從出現這個救治法子——五十年代開始,幾十年里,關于穿刺的風險就一直存有爭議。當時出現嚴重並發癥——概率高達百分——二十,這些並發癥,包括心肌和冠狀動脈——損傷、氣胸、月復部器官——損傷,或——,直接引發死亡。

她不是救世主,只是一個普通——醫生。

現在見鄭龍王——體征好轉,她知道,穿刺應該算是成功——,注射入他體內——藥物也起了功效。

終于,她那顆一直懸著——心,才稍稍地放了些——來。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這才感到了疲乏。

但她還是不敢離開,就靠坐到了擺在一旁——一張供她休息的躺椅上,就著燭火,翻閱著這幾天的藥物劑量試用記錄,評估她得到的這第一批青霉素——單位藥劑含量和使用效果。

現在情況特殊,她只能一邊用藥一邊根據療效,調整劑量。這是非常寶貴的臨床使用數據。

鄭龍王對藥物沒有過敏的問題。現在他病情——好轉,也證明了藥的神奇功效。

鄭龍王蘇醒了。

在恢復意識——那一刻,這幾個月以來,一直伴隨著他——胸口仿佛壓著巨石的不適——感,消失了。

他不再胸悶、透不出氣,他感到呼吸暢快,神清氣明。

他睜眼,發現自己——躺著,眼前燭火跳躍,耳邊寂靜無聲。

應該是深夜時分。

他環顧四周,目光忽然定住了。

那女孩兒竟也在他——身邊。此刻,她就靠坐在自己床邊的一張躺椅上,微微歪著頭,閉著眼楮,沉沉地睡了過去,而她的手里,——拿著一個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水筆——字,中間夾雜著許多扭來扭去——蝌蚪一樣的洋文。

鄭龍王怔住了。

女孩兒的面容上布著倦容,應當是自己昏睡過去後,她一直守在身邊,困極了,這才會這樣就睡著了。

鄭龍王坐了起來,凝視著女孩——睡顏,心里涌出無比——愛憐疼惜——感,情不自禁伸手,想撫模一——她的頭發,快踫到的時候,忽然又停了——來。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改拿了一條放在床上——薄毯,——了榻,小心地抽走了她手里——本子,放在一旁,替她蓋好毯子,接著,輕輕地開門,走了出去。

王泥鰍就在一旁——一間大屋里,剛才打發了一道守夜——幾個人,讓去休息,說有消息就通知。

他說完,卻沒人離去,眾人依舊相對而坐,無不憂心忡忡。

大當家從昨夜開始發燒,一直昏睡,到了現在,已超過一個晝夜,也不知情況到底如何了。

難道真——會像蘇少爺之前提醒過——那樣,這回他凶多吉少,在劫難逃?

大當家一生豪杰,倘若這回他真——竟就這樣……

王泥鰍不敢多想,也不願再想這樣的局面。

他正打算起身過去,再向蘇少爺打听一——情況,忽然,透過面前那扇半開——門,他看見一道身影慢慢地走到了院中,停了——來後,仰頭,看了看頭上——月。

那道身影……

王泥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楮。

是大當家!

他醒了!不但如此,他——了地,自己走了出來。

「大當家!」

他——驚喜無法形容,猛地站了起來,一個箭步沖了出去,朝著院中樹——那道身影奔去。

鄭龍王忽然轉頭,沖他和跟著他一道奔出來的幾人做了個噤聲——手勢,隨即指了指那屋——方向,低聲道︰「她太困了,剛睡著,別吵醒她。」

王泥鰍和眾人忙止了聲。

鄭龍王——步伐——是遲緩,說話聲音也帶著些沙啞,但看得出來,他——精神比——早前,不知已經已經好了多少。

「大當家,你總算醒了……」

但王泥鰍——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緒,他——眼眶發熱,壓低聲,哽咽著說了一句,接著,穩住情緒,迅速轉頭,吩咐身後的一個幫眾︰「去前頭告訴大家,就說大當家醒了!讓他們放心!」

那人哎了一聲,拔腿就朝前頭沖去。

王泥鰍上去,緊緊地攥住了鄭龍王——手。

大當家病危,今夜總堂——中,誰能睡得著覺。不過片刻的功夫,那些沒在近旁——人便都得知了這個好消息,喜出望外,全奔了過來。

鄭龍王望向紛紛到來的喜笑顏開——眾人,臉上露出笑意,微微點頭︰「叫大家伙擔心。我沒事了,請諸位兄弟安心。」

蘇雪至沒想到自己這一個合眼,竟睡了這麼久。

她睜眼,發現天已大亮,明亮——朝陽從嵌著玻璃——木格窗戶里透進來,微塵在光束里舞動,房間里靜悄悄。

她的身上蓋著一張薄毯,昨夜看——筆記放在了一旁,而床上空蕩蕩的,沒了人。

鄭龍王不見了。

蘇雪至的心一跳,猛地彈坐起來,掀開被子,起身,站起來就朝外跑去,剛出去,迎面就見那個被派來照顧她這些天起居——老媽子笑眯眯地走了過來︰「蘇少爺,你醒了?」

蘇雪至問鄭龍王。

老媽子說大當家去了前頭。

蘇雪至急忙朝前堂走去,一路出去,遇見——水會——人,對她無不笑臉相迎,畢恭畢敬。

她快步到了前堂,穿過聚——廳,邁步下石階的時候,腳步忽然停了——來。

夏天清晨的涼風,習習拂面。她看見前方,鄭龍王雙手負後,人立在總堂大門的後面,仰頭而望,看得仿佛十分入神。

他前方的頭頂上,是老槐樹——一片濃密冠蓋,此刻,朝陽正射在繁茂——樹叢——上,枝葉的縫隙——間,光芒點點,猶如碎金。幾只小鳥跟著大鳥,在巢——附近飛來飛去,發出輕快的嘰嘰喳喳的鳴聲。

王泥鰍和老ど等人就陪在一旁,莫名其妙,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看——,又不敢出聲打擾,忽見蘇雪至來了,忙低聲提醒了一句。

鄭龍王回神,扭頭看了一眼,見她就站在自己——身後的庭院之中,忙轉身,走了回來。

蘇雪至迎了上去,問了幾句他——體感。

鄭龍王一一回答,完畢,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麼了,又大約是怕她不高興,解釋︰「我知道我需要休息。我這就回去!」

「大當家你知道就好。你身體才有些起色,確實要多休息,不要亂跑。」

鄭龍王不住地點頭,仿佛做錯了事。

「我是這一輩子都沒閑著,前些時候悶了太久,今天覺得精神頭回來,能走路了,就出來溜達了。」他又特意解釋了一番。

「也不是叫你一天到晚都躺著不動。只是這幾天你需要多休息,不要隨意走動。過些天等再恢復了些,適當——走動,也是有好處。」

「好,好,我記住了,我听你。」

蘇雪至自然地伸手,扶住了鄭龍王——胳膊,帶著他慢慢地回往後頭,笑道︰「大當家你要是實在躺不住,想下地,可以用個拐杖。」

鄭龍王一愣,隨即笑了︰「好。我老了,要服老!今天我就叫他們給我弄一根過來!」

蘇雪至的本意是考慮他行路的時候多個支撐,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趕忙糾正︰「大當家你不要誤會!我沒有說你老!真——!能這麼快就恢復過來,好些青年人可能都不如你!」

鄭龍王哈哈大笑︰「無妨。我確實是老了,比不了當年。要是從前,這樣的傷,怎麼會熬不過來,——要累你替我奔波辛勞。」

他口里感嘆自己老了,語氣卻充滿了欣喜。

蘇雪至一看不對,急忙又阻止︰「大當家你現在也不能這樣笑!當心引發胸痛!」

鄭龍王一嚇,忙止了笑。

王泥鰍和老ど等人見前頭的大當家和蘇家少爺相談甚歡,不知道說了什麼,竟——這樣開懷大笑,對望一眼,各自未免詫異。

蘇雪至扶鄭龍王進去,讓他靠坐,隨即再次替他測量體征,做著記錄。

鄭龍王看著她忙碌——身影,心里一時百感交集︰「辛苦你了。這回因為我,——在是為難你了。」

蘇雪至坐在光線明亮——窗前桌邊,一邊寫著診療記錄,一邊笑道︰「有什麼可為難的。我是醫師,治病救人是我——天職。大當家你——身體早點好才最重要。」

鄭龍王猶豫了一番,問︰「雪至,你是听你母親對你說過些什麼嗎?」

他頓了一頓,又謹慎地說︰「關于以前——一些事。」

他真——不解,女孩兒怎的突然對自己態度大變。

難道是她——母親對她說了什麼,現在她口中雖沒提及,但在心里,開始慢慢地接受了自己——存在?

鄭龍王知道關于此事,以他身份,——在不宜開口多問什麼。但他是如此的珍視來自于這個女孩的善意,剛才終于還是忍不住,小心地試探了一句。

蘇雪至搖頭︰「沒有。」

她扭頭望向鄭龍王,忽然好奇心起,停筆,歪過了頭,看過來說︰「以前——什麼事呀?大當家你知道——話,你和我說說?」

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女孩縴柔——臉上,耳垂邊那如嬰兒般細細——茸毛,在光暈里縴悉可見,一雙眼烏溜溜——,盯了過來,透著點撒嬌似的俏皮神色。

鄭龍王嚇了一跳,老臉暗熱,慌忙擺手︰「沒有沒有!我不知道!我就隨便說說。」

他又嘆氣。

「老了老了,真不行了……我先休息下,雪至你也不要太累了……」

蘇雪至見老龍王被自己給嚇住,終于老老——地閉目睡覺了,一陣暗笑,遂作罷,寫完記錄,合上,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傍晚,給鄭龍王再次檢查了——身體,注射了一針藥劑後,蘇雪至在兩名水會幫眾——護送——,騎馬去往劉醫師那里,取了些短缺——藥物。出來還早,無事,便打發人走了,自己打算順便再去一趟藥鋪,找蘇忠。

這些天蘇忠也都留在府城,每天會往水會走一趟,看一——她。今早他也來過,獲悉鄭龍王蘇醒,欣喜萬分,當時匆匆就走了,蘇雪至都沒來得及和他說上話。

前幾天,蘇雪至收到了余博士發給她的一封電報,得知在她離開後沒幾天,——驗室深夜失火。

她走——前,曾和余博士安排了一番,將菌種和相關的資料都另外收藏了起來,——驗室里只剩下普通——血清。

聯想起此前那一夜仿佛有人在自己進到實驗室的時候跳窗匆忙離開,蘇雪至就覺得這場火,不大可能只是意外。所以雖然之前已經有所準備了,但她心里——是十分記掛,想早點回去。

而且,這里信息閉塞,雖然可以收發電報了,但每天能看到的報紙卻是省城那邊來的,消息至少有個三四天的遲滯。

蘇雪至想叫蘇忠幫自己轉個話給葉雲錦,她再留幾天,等鄭龍王——身體情況穩定些,可以轉給劉醫師,她便打算走了。

蘇家的藥鋪位于府城最繁華的主街上,路卻不寬,蘇雪至再次騎馬到達——時候,見雖是傍晚了,但街上——人卻不比白天少。行人、騾馬車、人力抬的滑竿,全都匆匆忙忙,爭著搶道,把一條街給擠得水泄不通。

她怕馬沖撞到行人,放緩速度,夾在人流里慢慢前行,快到自家藥鋪的時候,路過一間布莊,里頭一個正在嗑瓜子——婦人看見她,眼楮一亮,喊她。

蘇雪至扭頭望去,憑著留——印象,知是蘇家的一個寡婦親戚。見她使勁沖著自己招手,沒奈何,只好——了馬,過去,叫了聲三女乃女乃。

三女乃女乃家里開布莊,和藥鋪很近,中間只隔幾間門面。三女乃女乃將蘇雪至請了進去,親親熱熱地說客氣話,夸她越發利索,剛騎在馬背上過來,「我遠遠地看著,心想這是哪里來的俊後生,再一看,哎呦,可不就是我——雪至嗎!前幾天我剛听你六嬸說,你回了家,怎的都不來三女乃女乃我這里坐?」

蘇雪至還有事,哪來的耐性敘舊,就禮貌地問她什麼事。

三女乃女乃從門里鑽出腦袋,看了眼近旁——蘇家藥鋪,縮了回來。

「雪至你怎麼回事?我怎麼听說你學醫回來,最近不但住在水會那邊,——在替鄭龍王看身體?」

她表情狐疑,見蘇雪至不說話,又附耳過來,壓低聲︰「雪至你難道忘了,你爹以前可是被你娘和鄭龍王給活活氣死的!你現在這樣,你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爹——」

三女乃女乃說話——唾沫星子都濺到了蘇雪至的耳朵上。

她嫌棄地偏了偏頭,躲開,正要開口,忽然听到身後的外面傳來一道聲音︰「三女乃女乃,拉著雪至在說什麼呢,這麼親熱,方不方便叫我也听听。」

三女乃女乃猛地扭頭,見門口停了一輛馬車,窗簾子掀著,里頭扭過來一張臉,正盯著自己。

可不正是葉雲錦。

看起來她似乎剛到,恰路過布店門口,看到自己和她兒子說話,就當場發話了。

三女乃女乃——門面鋪子是蘇家產業,她早先找葉雲錦,哭訴自己孤兒寡母,做生意不容易,葉雲錦憐她不易,給她家減免了了租金。平常她在葉雲錦的面前,也是滿口的奉承和好話。沒想到現在被葉雲錦給抓了個正著。

幸好自己剛才和蘇家兒子咬著耳朵在說話,一個門里,一個門外,估計葉雲錦也听不到。

三女乃女乃定了定神,換成笑臉,轉身邁步正要出去招呼,冷不丁卻听到蘇家兒子說︰「她剛才說我對不起我死了——爹。」

三女乃女乃大驚失色,沒想到蘇家兒子竟這樣直登登地把自己說的私密話都給講了出來,急得跳腳,連聲否認。

葉雲錦面不改色,只淡淡道︰「手伸得挺長,連我們家——事也管。」她轉向跟著馬車——一個管事,「三女乃女乃生意做得不錯,既然這樣,房租不用免了,——月起,該多少交多少,少一分,叫她把東西搬走,一天也不能拖。這事交給你盯著。」那管事應是。

三女乃女乃臉都綠了,趕緊跑了出來,追著葉雲錦要解釋,葉雲錦已經放下車窗簾子,管事驅馬車繼續前行,停在了藥鋪門口,蘇忠和幾個伙計跑了出來,將人迎了進去。

「雪至!你可不能這麼坑我!三女乃女乃我以前對你最好了,你趕緊幫我向你娘解釋一————」

三女乃女乃改而攥著蘇雪至的胳膊告饒。

蘇雪至一笑︰「六嬸也說她對我好。你們到底誰對我最好,自己先辯辯清楚。」她月兌開手,牽馬到了自家——鋪子門前,把馬交給伙計,走了進去。

正是晚飯時間,蘇雪至坐在桌邊,等葉雲錦出來一道用飯。

葉雲錦剛從蘇忠那里听到鄭龍王蘇醒——消息,這會兒還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沒出來。蘇雪至知她應該是在平復心情,便耐心地等著。片刻,听到腳步聲傳來,扭頭見她出來了,神色已經恢復平靜,如果不是眼眶還有點發紅,完全看不出她此刻心情如何。

母女相對,默默吃飯。很快吃完,蘇雪至說︰「娘,跟你說個事,大當家過了這一關,接下來身體應該沒大問題了。我再待兩天,把事情轉給劉醫師,我就回去了。」

葉雲錦一愣︰「這麼快走?」

蘇雪至點頭︰「是,那邊——有要緊的事。」

葉雲錦沉默了片刻,低聲道︰「這回你真——幫了大忙,救了……」

她頓住。

蘇雪至用餐巾抹了抹嘴,「沒事,我學醫,這是本分。趁天還沒黑,那我想先回去了,晚上——要再觀察——大當家的情況,娘你慢慢吃。」

她站了起來,起身要出去,忽然听到葉雲錦道︰「等一。」

蘇雪至停步。

「你跟我來。」

蘇雪至跟著葉雲錦進到她——屋。

她吩咐蘇忠在外頭看著,隨即關上了門,示意女兒坐——,自己坐了——來。

蘇雪至也沒催問,只耐心地等著。見她低頭沉吟了片刻,終于,仿佛最後下定了決心,抬頭道︰「雪至,你知道你名字——來歷嗎?」

蘇雪至心一跳,搖頭。

葉雲錦道︰「以前你不是問過我和鄭龍王——關系嗎。我不敢告訴你,不是怕你會恨我。我本來就不是好女人,讓你蒙受羞辱,你恨我,是應該。我以前是害怕你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傷害你自己。我也害怕你會因此更加恨他,所以我一直不承認。現在我覺得……」

她凝視著蘇雪至。

「我或許應該告訴你。」

她頓了一。

「鄭龍王他確實是你親爹,但和他無關,一切全是我——過。「

葉雲錦既已決意不再隱瞞女兒,便原原本本,將自己當初嫁來蘇家不得丈夫歡心,拋頭露面外出做生意,因偶然救了王泥鰍從而結識鄭龍王,後來想求他帶自己走卻被拒——經過講了一遍。

「自那之後,我便和他再無往來了。多年後,在我嫁入蘇家的第十年,蘇明晟已經把他自己弄得成了一個徹底——廢人,病入膏肓。他自己大概也知道沒活頭了,那段時間終于回了家,說什麼很後悔,當初他不是瞧不上我,是為了和他父親慪氣,他父親沒了,他又恨我在他面前不肯逢低做小,說想要洗心革面了,和我好好過日子——和我商量,要是實在沒指望,就從族人那里領個兒子,好將來給他續個香火。」

「雪至,我就是個冷心冷腸——惡毒——人。他蘇明晟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掛著丈夫的名頭而已,從前想作踐我就作踐我,現在說一聲後悔,拿夫妻情分壓我,就想讓我死心塌做他蘇家的節婦,養他蘇家的佷兒?他想得美!蘇家的產業也是我一手掙回來的,我憑什麼白白送給那些白眼狼!我又不是自己不能生!我就去找了鄭龍王。我拿當年他欠我——人情迫他,就這樣有了你。」

「蘇明晟他廢物,又死要面子,當然不肯讓人知道我肚子里——孩子不是他。本來他好好地認了,或許還能多活些時日,是他自己作死,有天想不開喝酒,借著那麼幾兩黃湯的勁,總算有膽子跑去找人鬧事了。我就說他是個十足的廢物,連鬧事都不會,眾目睽睽之——,自己掉進水里,——是鄭龍王撈出他——,當時他人已經嚇得去了大半條命,回家沒幾天就沒了。」

蘇雪至听得目瞪口呆。

關于母親和老龍王以及蘇家父親——間的三角秘辛,蘇雪至此前也是有所耳聞,但真——沒想到,過程竟是這樣的。

她听到葉雲錦又繼續道︰「蘇明晟沒了——後,我生了你。你不是兒子,我就把你當兒子養,否則蘇家那些人是不會死心。雪至,確實是我太過自私,當時根本就沒考慮你長大懂事後的想法。去年你和我爭執跳河之後,我就後悔了。當時我對你說,如果你想做回女兒,我不會再強迫你。是真——!只要你自己想,現在你就可以換上你應該穿——漂亮衣裙!」

蘇雪至搖頭︰「謝謝娘。不過,我現在挺好——,我——沒有改變的打算。」

「就算讓他們知道我沒兒子,現在想從我葉雲錦的手里拿走產業,也沒那麼容易。雪至你不用有任何——顧慮。」

蘇雪至道︰「娘你也不必有顧慮。我現在真——沒改變的計劃。等我哪天覺得有必要了,我自然會做回女人。「

葉雲錦看著她,遲疑了——,點頭︰「好吧,隨你。娘剛才和你說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是想告訴你,一切都是我——過錯,和姓鄭——那個人無關,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對蘇明晟——不忠而輕看了他……」

「娘,你說一切全是你——過錯,和龍王無關,你這樣說,他會同意嗎?」蘇雪至忽然打斷她。

葉雲錦一怔。

「自己掙來的東西,當然不能平白給了別人。當年你能想到用這樣的法子來保護自己,對錯輪不到我來論斷,但你很勇敢,很了不起,這一點,我很佩服你。」

葉雲錦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定定地望著她。

蘇雪至又道︰「至于龍王……您也放心,我如果對他心存芥蒂,這趟我就不會回來了。」

葉雲錦的眼眶漸漸再次泛紅,半晌,她扯出一塊手帕,低頭,飛快地壓了壓眼楮,喃喃地道︰「雪至,謝謝你……娘謝謝你能這麼想……」

蘇雪至微笑道︰「娘,那我先去那邊了。」

她站了起來,作勢要走,忽然又想了起來,轉頭︰「對了,你剛才不是提到我名字——來歷嗎?你——沒說呢。」

葉雲錦頓了一頓,低聲道︰「懷你——那夜,天正好下雪。你也知道——,咱們這里冬日少雪,落雪會被視為好兆。當時我就想,要是老天真——賜我一個孩子,我必取名雪至。」

「雪至。」

蘇雪至念了一遍自己——名,嫣然一笑,朝著葉雲錦走了過去,低聲道︰「娘,這名字很好,我很喜歡。」

她張臂,主動輕輕抱了抱她,隨後放開,朝外而去。

葉雲錦眼中緩緩盈淚。她怔怔地望著女兒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了她︰「等一——!」

蘇雪至停步,轉頭望著她。

葉雲錦便將年初賀漢渚在平定關西——亂後曾來這里拜謝鄭龍王——事講了一遍。

「龍王以窖藏為贈,望他往後勿再擾你。當時他拒了窖藏,後來給龍王寫來了復信,我也曾看過。」

葉雲錦將信的內容復述了一遍。

「雪至,——話說,娘——前——是有點擔心,怕你涉世未深,感情也是一時沖動所致。但今晚,娘感覺你真——是長大了,事情該怎樣做,你自己心里有數。所以和他——事,你自己定吧。如果你真——看上了賀家孫子,願意和他在一起,往後無論出什麼事,龍王和我,都會盡力幫助你們的。」

蘇雪至出神,忽見葉雲錦一直望著自己,回過神,微笑︰「我知道了,謝謝娘。等我考慮好了,我就告訴你。」

她轉身,走了出去。

賀漢渚被送上了甲板,渾身濕透,後腦被砸中——部位——在滲血,體力也已到了透支的地步,剛開始幾乎立不住腳,被豹子和同船的人迅速送進艙室,隨船醫生予以緊急救助。

半夜時分,炮艇靠岸,他從一個碼頭悄然登陸。上岸後,醫生強烈建議休息。一行人便暫時落腳在一處安全屋。

豹子很快就讓手——用電台和丁春山取得了聯系,了解這幾天京師里——最新動向。

最大的新聞,便是因戰事而推延——選舉,再次回到了公眾——視野里。這幾天,所有——報紙都在熱議這個話題。曹因為戰事——勝利和最後為和平做出的努力,聲望得到了空前——提高,連任是毫無疑問了。

不僅如此,這幾天,也開始有大批的人鼓吹曹,稱其為不世出的英雄,功勞比——周公伊尹,絲毫不遜,認為現行制度月兌離國情,民智未開,當效仿國外如英德日等先進諸國,即便不改制為君主立憲,也當為曹提供更穩固有序的政壇環境。

這種說法,其背後的意思,便是推行大總統——終身制。對于這個提議,有贊同——,自然,也有極力反對的。輿論極是沸騰。

豹子見賀漢渚半躺半靠在床頭,閉著眼楮,臉色依然有點發白,透著疲倦,不大感興趣似的,便跳了過去,看著最後一條消息說︰「司令,丁春山——回答了關于小蘇的問題。說小蘇現在已經離開敘府去往京師了,是魯道夫將小蘇叫過去的,說……」

他辨認了——電文上——字跡,「說是……」

賀漢渚驀然睜開眼楮,坐了起來,伸手,從他手里奪過電文,翻了一。

事情是這樣的,大約一周之前,魯道夫因為記掛鄭龍王——情況,得知蘇雪至後來去了那里,便和她消息往來,詢問治療情況,當獲悉她發現了一種新藥,對炎癥有很好的療效,驚喜——余,告訴她,他——手頭剛接診一位有敗血癥癥狀的重要病人,如果可能,請她能否帶著藥速去救人。

那人便是前陸軍總長王孝坤的公子王庭芝。他此前在徐州醫院,傷情一度平穩,但在乘火車轉移北上——路上,因為護理不到位,情況又出現反復,傷口感染,高燒不退,隨後就被緊急送到了條件最好的京師醫院,經診斷,是敗血癥感染而引發——高燒。

這種感染在戰後的傷兵醫院里比比皆是,無藥可救,能不能熬過去,就看傷員自己——運氣了。

賀漢渚——手指緊緊地捏著那幾張薄薄——電文紙,眉頭微蹙,——令︰「我沒事了。你準備一——,明早盡快動身回去!」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