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至提著一網兜的水——, 來到了余博士任教的國立中學。
中學位于老城區，好像是早年駐城的兵丁營房改的，就讀的學生, 則——多來自普通的人家。學校上周已經放假，銹跡斑斑的兩扇——門緊緊地關閉，透過柵欄看進去，——排黑乎乎的教室, 一片白皚皚的積雪，空蕩蕩的, 看起來已經沒人了。
但蘇雪至听表哥提了一句, 余博士老家的親人, 在很多年前因為一場鼠疫已全部死去，所以他放假不回, 現在依然住在學校的宿舍里，于是使勁敲著鐵柵欄, 敲了好一會兒，才見慢騰騰地走出來一個頭戴狗皮帽兩個手相互插袖兜的看門人, 縮著脖子，沒好氣地問是什麼事，當听到說是來拜訪余博士的, 撇了撇嘴, ——開了鐵門。
「——個余先生啊，放假後, 就只出來過一趟, 買了——米——，白天晚上是連個人影也見不著。平常也是，教完書, 不是窩在屋里，就是鑽進破房子里擺弄瓶瓶罐罐，好像身體還不好，再——樣，怕是死了，都沒人知道……」
說著，拿下巴戳了戳操場西北角的一排矮屋︰「喏，就住——邊，最靠里——的！」
蘇雪至向他道謝，見他眼楮盯著自己手里提的東西，就拿了兩只桔子出來，遞過去，看門的接了，——才又縮著脖子鑽回了屋。
蘇雪至踩著腳下咯吱咯吱的積雪，穿過空無一人的操場，來到了看門人指——的——間宿舍門前，听見里——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她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小半道，出現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四——來歲的年紀，——容清 ，目光有神，但卻留著一把亂須，頭——也是亂糟糟的，不知道——天沒梳了，像是頂了一只鳥窩。
他的——色也帶蠟黃，看著有——像是久病的樣子，身上穿了件于——天氣來說已經單薄的舊的灰布棉長袍，人站在門後，用戒備的目光——量她。
「你是誰？你找誰？」
蘇雪至忙自報身份，說自己是——個姓葉的小警長的表弟，姓蘇，今天特意過來拜訪他。
余博士似乎知道她，態度——才客氣了起來，開門，請她進來。
屋子窄舊，只有——來個平——，門後的一個角落里，放了一只爐和簡單的炊具，對——一張單人床，一張簡陋的書桌，其余空間，——乎全被書和紙張給佔滿了，顯得——分雜亂，甚至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
年頭，購置書的價錢並不便宜，蘇雪至隨意掃了一眼，就看見好——本原版的醫學書籍，像——種進口類的，價格只會更貴。
屋里很冷，爐子也沒生火。
余博士胡亂收了一張空椅上堆著的一疊書，讓她坐，又去給她倒水，提起水壺，里——卻是空的。
「小蘇你坐，我——就燒水去，早上看書入神，忘了起火……」
剛才在門口的時候，她見堆在牆角的煤球也沒剩——只了，懷疑——位余博士的錢，——概全都拿去買書了。
她忙站起來︰「不用不用，我不渴，先生您不用忙了，還是坐下說話吧。就是我剛才听見您在咳嗽，是不舒服嗎。沒去醫院看下嗎？」
余博士說入秋的時候生了個病，最近——個月又出事了，一直東奔西走，到處找失蹤的朋友，沒來得及調理。
「我沒關系，就是至今尚無青鶴的下落，我每每想起，心中便覺憂慮無比。」
他神色憂懣，頓了一頓，平復——緒。
「不幸之萬幸，——回叫我遇到了葉警長還有小蘇你們，當然，也仰仗賀司令，——才得以鏟除藥廠之毒瘤，避□□毒更甚。青鶴若生，如今必歡欣鼓舞，——正是他當初的所願。倘若萬一不幸已去，有——結——，于他，應當也算是一個告慰。」
蘇雪至也說︰「吳先生不但心中始終存有正光，更是身體力行，令人敬仰。我今天過來，除了拜訪您，也是想問一聲，吳先生如今生死未卜，家中是否還有需要照顧的親人？若有，在吳先生歸來之前，我願盡一分心力。」
余博士搖頭︰「他和我是同鄉，當年鼠疫，家人也——乎全沒了，只剩一位母親，前兩年過世，身邊也無妻子牽絆。」
蘇雪至沉默了片刻，說︰「我听說賀司令有——過話，讓警局尋人，直到有確切消息的一刻。吳博士有您——樣的朋友，也是一件幸事，余先生您已盡力，自己的健康，也要當心。」
余博士微微——頭︰「謝謝你小蘇。你很年輕，但之前我在報紙上也看過關于你的——次報道，很出色，今天見——，你——然是個富有精神的年輕人，難怪貴校校長對你如此器重，好好用功，將來必有——的成就。」
蘇雪至感謝他的勉勵，看著他課桌上正攤著的一本書︰「我能看看嗎？」
余博士遞了過來。
是一本前——年剛出版的原版的關于——能無機營養菌的自養和生長——的專業書，應該屬于當代微生——學——向的最前沿研究了。
蘇雪至今天過來，除了探望余博士，其——還有另外一個想。
制造工業——的青霉素，——個計劃全靠自己一個人，不現。
工業制造的第一步，——驗室里，需要微生——的專家。
之前得知有余博士——麼一個人後，她就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計劃。等藥廠一案算是結束後，她便委托校長，——听了下——位余博士的來歷，感覺他似乎就是自己需要的——個人。
余博士名叫余紹笠，年輕時，是清廷選拔——派前去歐洲留學的學生之一，憑著他的聰——和勤奮，成績優異，後來還得以師從德國一位著名的病原生——學家。在柏林——學，他獲得博士學位，听聞國內洋務——興，便欣然歸來，誰知專業沒有用武之地，蹉跎數年之後，無奈接受當年導師建議，再次出國，一邊在——學里擔任講師，一邊在——驗室工作，協助研制白喉血清，就——樣，終于等到了新民國的成立——
時余博士已將要被聘為副教授，但在愛國心的驅使之下，他再次毅然放下了在國外已得到的一切，欣然歸國，期望——一次，自己能為新中華貢獻力量。
他歸國起初，供職于內務部下的衛生處，但很快他就——現，衛生處里外行指揮內行，官僚主義盛行，與從前根本毫無差別，專業官員，則是歐美派和德日派相互傾軋彼此攻訐。第二年他主動從辦——室出來，協助防疫處開——生產國產的白喉血清，但藥廠利益復雜，沒有嚴格按照流程去走，品控出現問題，出了一批數量不小的次品，他主張全部銷毀，但沒人听從，他到處上訴，上訴依然無——，次品最後還是流通入市，直到隨後導致多名兒童救治無效死亡，藥品才陸續得以回收銷毀。代價，是——條兒童的性命，但在上頭，相關的責任之人，卻不過是象征性地調了個崗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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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自己親歷的一切失望至極，憤而辭職，但因供職衛生處的——年，得罪了不少人，被人暗中作梗，加上專業冷僻，竟無——順利到——學去教書，加上身體有些不好，——經周折之後，心灰意冷，最後經朋友介紹，來到了——里，教中學生——
一教就是五六年，——質清貧無妨，本就不是追求，平常教書之余，一頭撲進自己的研究，旁人眼里窮困潦倒，日常都要靠朋友的周濟，他倒也安之若素，直到——個月前老友出事，雪上加霜，自己身體也快要撐不下去，久病不愈，絕望之際，得遇葉賢齊熱心出手，藥廠一事才算是沒有辜負老友的委托。
他心存感激，對蘇雪至的態度自然也就客氣，笑道︰「怎麼，你對——也有所涉獵？」
蘇雪至道︰「博士，微生——可以成為治療的藥——，您應該是——的專家。」
余博士擺了擺手︰「不敢當。不過你說的確——沒錯，譬如有一種微生——能抑制尿中炭疽桿菌的生長，——一——早在——年前就得以——現並被證——過，被稱為抗毒素。」
「我計劃培養，並在將來工業——生產一種前所未有的霉菌，也就是你說的抗毒素，它能殺死多種致命細菌，克服人體的敗血感染，而對活體沒有毒害。我可以培養霉菌，但分離選擇菌種、改造——酵、提煉生產等等，如——有專業人士加入，事半功倍。您是——的專家，不知道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來做——件事？」
余博士露出了感興趣的樣子，又似乎有——不信︰「有——樣的細菌存在？」
「有，是自然存在，除了我剛和您提過的——種，應該還有別的！」蘇雪至的語氣肯定，「我們需要做的，就是——現它們，分離出它們，並讓它們為醫學所用。」
「我在學校里有了一個獨立的——驗室，條件相當不錯，研究自由。如——你有興趣，我非常期待你的加入，到時候，我們一道去做——件事。」
余博士略一沉吟，——頭︰「我沒問題，可以一試。」
蘇雪至為他的信任，向他表示感謝。
余博士看了一眼四壁，苦笑︰「你客氣了。當年我學成之時，也如同今日之你，躊躇滿志，不想四處踫壁，現如今人已中年，一事無成，只剩一副殘病無用之軀，本以為行將就木，過一天算一天罷了，還能有——樣學以致用的機會，我反而要謝謝你。」
蘇雪至知余博士必定手頭拮據，看他身體也很差的樣子，離開之前，有心留些錢下來，先助他渡過難關，轉念一想，他應當不會隨意接受自己——樣的資助，到時候若是推來推去，自己也是尷尬。
像——種事，交給表哥去做，保管比自己應對自如。
她出來後，心——很是不錯，看天也不早了，該準備出——，便回到住的地——，卻——現不但表哥已經回了，原本說今天也要北上去過年的賀蘭雪居然也在。
賀蘭雪告訴她，因為兄長臨時有事，今天去不了，所以推遲北上。
「我反正沒事，就和你表哥一起來了，送你去火車站。」
蘇雪至恍然，向她道謝，隨即將葉賢齊叫到一邊，說了下余博士的事，拿出二——只銀元，叫他再去買些好的炭，再買些吃食，——天一道送過去。
葉賢齊答應了，又嘀咕一句︰「幸好我從前跑得快，要不然，萬一也混成了余博士——個樣子，我看你舅舅怎麼辦！」
蘇雪至白了他一眼︰「先有人家——個學識，再去擔心——個吧！」
葉賢齊搔頭︰「寧可不要！我頭——要緊。」
兄妹說笑著出來。蘇雪至取了已收拾好的一只箱子，乘了賀蘭雪的車，一起先去館子里吃了飯，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到了火車站，等了一會兒，等到火車，上了位于火車前部的自己的包廂，——開車窗，探身出去，揮手道別，催他們快些回去。
火車在站里停留了二——分鐘，再次出——， 當 當沿著鐵路朝北而去。長長的一道黑影，越去越遠，最後，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葉賢齊送走了表妹，就奉承賀蘭雪︰「我表姑就是厲害！我葉賢齊——生有幸，遇上了——樣的表姑，五體投地，不用下輩子，——輩子我就做牛做馬，報答表姑的好！」
賀蘭雪忍不住又笑，笑完了說︰「要是讓我哥哥听到了，當心他又說你油嘴滑舌！」
葉賢齊嚇了一——跳，急忙追問，——才知道賀蘭雪上次竟把自己哄她的話都告訴了賀漢渚，頓時出了冷汗。
「姑女乃女乃，我叫你姑女乃女乃行不？你可千萬別再在你哥哥——前什麼都說，你——是想要我的命啊！」
賀蘭雪哼了一聲︰「所以你到底是不是油嘴滑舌在騙我？」
「絕對沒有，我對天——誓！我對姑女乃女乃你的孝敬之心，神——可鑒，有半句假話，天——雷劈，叫我下輩子變成烏龜，專門駝你，——樣行不？」
賀蘭雪知道他滿口都是胡說八道，偏偏也沒真的討厭，反而帶了——新奇的體驗，從沒有人——麼和她相處過，心里樂滋滋的，——了——頭，說︰「走吧，我哥哥叫我送完蘇少爺去司令部找他，跟他一起回家。你也去吧。」——
回表妹要去京師開會，葉賢齊想替她買張包廂的票，但一節火車里，也就只有——麼兩個包廂，現在又是年底，他知道，光憑自己，肯定是買不到的，前——天就委托——個警長幫忙，結——還是沒有如意，被告知，只有當日白天的火車才能弄到一張，晚上的話，只有集體臥鋪的票了。
表妹白天有事，沒——走，指定要他買晚上的班次。
雖然只有一夜，但表妹是女的，讓她在火車上和不知道什麼來路的人躺一塊，葉賢齊有——不樂意，想到賀蘭雪，昨晚去找她，問有沒有路子可以再試試幫個忙，——正中了賀蘭雪的下懷，立刻找兄長，正式邀蘇少爺同來包廂。她的兄長听了後，卻告訴她，他正好臨時有事，要推遲出——，讓她把票拿給葉賢齊，又叮囑，讓葉賢齊務必不要告訴蘇雪至，車票來自自己——里。
葉賢齊說給錢，賀蘭雪當然不會要，他也就算了，沒想到運氣——麼好，一分錢都不用花，就弄來了包廂票，今天一——早，跑來獻寶。
雖然不——白賀漢渚為什麼——麼吩咐，但人家都——話了，他當然不敢違逆，怕表妹再追問票的來歷，給了票就匆匆跑了。
現在送走了表妹，听到賀蘭雪讓自己也去司令部，一想起賀漢渚，就覺得頭皮——麻，心里—— ，一聲不吭地陪著到了司令部的門外，忽然說自己警棚里另外還有事，——死不進，推開車門，下去就跑了。
賀蘭雪看著他腳底抹油丟下自己就走，不高興地嘟了嘟嘴，從衛兵幫自己——開的門里，走了進去。
已經不早，快要——了，司令部的人都已下班，賀漢渚讓秘書和丁春山也早早地回去了，晚上，自己一個人在辦——室里等妹妹。
燈下，他低著頭，獨自坐在桌後，正翻著一些——文，電話忽然響了。
他接了起來——
來電話的，是曹小姐。
「煙橋，我剛听章益玖說，你——電話給他，讓他——早不用去車站接你？怎麼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關切。
賀漢渚眼楮繼續掃著手里的文件︰「臨時有事，所以改了日期，——天再動身。」
曹小姐仿佛微微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有——不放心，剛——電話到——館，說你不在，所以——來——里看看。沒事就好，——你早——回去休息，別太累了。」
賀漢渚唔了聲，要掛電話前，忽然問道︰「——二，京師——邊，也下雪了吧？」
雖然隔著電話，但曹小姐也感到他的語氣變了，听起來很是溫柔，前所未有，還——麼叫自己，心不禁微微一跳，頓了一頓，屏住呼吸︰「是，也下了，怎麼了？」——
邊，賀漢渚的目光已經轉為陰沉，淡淡道︰「也沒什麼，就是忽然想起來，隨口問一句。順便告訴你，你的——個司機，他的腿斷了，——概是——邊雪滑，前兩天摔了一跤。畢竟是你的人，叫我遇上了，也不能不管，就叫人送他回你——邊去了，你應該很快就能見到。」
他看著推門走了進來的妹妹，繼續說道︰「別忘了慰勞下他。畢竟，是在替你辦事。」
他說完，掛了電話，朝妹妹露出笑容。
「回來了？」
賀蘭雪——頭︰「蘇少爺也乘火車走了。」
她走到兄長的身邊。
「哥哥，我就是有——不——白，為什麼不讓葉賢齊告訴蘇少爺車票是你的呢？」
賀漢渚的腦海里，浮現出了——一雙投向自己的眼眸，眼眸里，縱然夜色濃重，也掩不住——一抹嫌惡的神色。
他笑了笑，擰上水筆的帽，站了起來，拿起自己掛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了起來。
「走吧，回去了。」
他帶著妹妹走到門口，正要關燈，忽然——時，桌上的電話，叮鈴鈴地跳了起來。
他讓妹妹先下去，到車里等自己，走了回來，接起電話——
電話的是丁春山，他的聲音听起來緊張無比︰「司令，不好了！剛陳英——里送來一條剛得的消息，據說極有可能，有人買了殺手，意圖今晚在火車上刺殺你！你臨時改動行程，但對——恐怕還不知道。如——消息屬——，我怕蘇少爺會有危險……」
賀漢渚的眸光瞬間暗凝，猛地放下電話，轉身，——步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