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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小姐, 她長什麼模樣。」

賀漢渚又問。

菊子太太回憶,用手在自己的臉上比劃。

「-第一次看到她,以為她是一個男子, 美男子!眉長而英氣,像用畫匠用我家鄉出產的最好的鈴鹿墨畫出來的。她的額頭飽滿,眼尾挑,就跟要飛進鬢里似的。總之, 她的面容會令我聯想到秋天夜空里的一輪滿月。賀君您能懂-意思嗎。她每次來,話都不多, 眼楮明亮, 又清冷, 所以我總有這樣的聯想。其實-也有些好奇,希望她下次來的時候, 能穿一回女兒的裝束,想必一定也是非常美麗的……」

賀漢渚听著菊子太太用言語漸漸描摹出一幅肖像, 和自己腦海里的那張臉,果然吻合-起來, 分毫不差。

他面上——表情,手指卻不自覺地微微攥緊-正握在手心里的熱茶杯。

「她是什麼時候開始光顧你這里的,還有印象嗎?」

他壓下心中那已然開始伏動的猛烈情緒, 出于最後的謹慎, 想了下,又問了一句。

菊子太太仿佛覺察到了來自于他情緒的異樣變動, 驚覺自己剛才說得似乎有些多。

泄露客人的隱私, 這被視為湯池這一-的最大忌諱。

她飛快地看-他一眼,遲疑-下,小心地問︰「賀君, 您為什麼打听這個?」

書友們之前用的小書亭已經掛了,現在基本上都在用 \\ 。

「-是打听,是你必須要說。」

面前這個雖然年輕卻顯然已經習慣了命令的中國男人說道。

菊子太太-敢再多問,應-聲是。

「差不多是十月中旬吧……」她想了下,說道。

正是那段時間,她被取消-單人宿舍,搬到了集體寢室里。

菊子太太-他沉默著,神色喜怒莫辨,于是又小心地道︰「-過-知道為什麼,上個禮拜,她沒來。之前她每個禮拜都會來的,通常是在禮拜天-知道她這個禮拜會-會再來,-這里還有她沒用完的湯票。」

蘇家兒子……-

,現在開始,應該改叫「蘇家女兒」。

她是不可能再來了。賀漢渚心里冷冷地想道。

那天在這里一晃——的那道背影,現在想來,顯然是當時她看到了自己,倉促躲避罷。

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驀然起身,走出大門,上-車,在身後菊子太太追出來躬身的送別聲中,駕車離去。

這個下著冷雨的寒冬深夜,他之所以獨自驅車穿過漆黑的半個城池來到這里,目的,就是為-驗證心里的一個猜測。

現在,-過是證明了先前其實已呼之欲出的那個猜測罷了。

賀漢渚覺得,關于「蘇家兒子」其實是「蘇家女兒」的這件事,他完全不必有任何的驚詫。

然而,事實卻是,他-法控制情緒。

根本就-法控制。

當真的從菊子太太的口中听到了那些符合她的描述,他依然感到震驚,極大的震驚。

以致于現在出來了,一時之間,仍然沒法說服自己,去相信這樣的一個事實。

蘇家兒子是女兒?!

太蠢了!自己真的太蠢了。

現在想來,之前她也-是沒有半點的破綻。除了先前想到的那些異常之處,他記得有一回被她頂撞,他生-氣,隨手操起文件夾要砸她,當時,她驚叫抱頭。

如此一個下意識的反應,他卻也完全忽略了。

甚至,當王庭芝告訴自己,覺得她像女人的時候,他甚至認為王庭芝的想法可笑。

為什麼?一向自負聰明的自己,眼瞎心盲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

賀漢渚問自己。

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為,在他的意識里,一個女人,是不可能做到她做的那些事的。

出眾的學業和專業,在男人的世界里,她游刃有余,凌駕其上。

面對尸體時的冷靜,甚至是毫-感情。

賀漢渚的腦海里,-禁浮現出自己第一次見她執行醫學解剖的那一幕。

如果-是親眼所-,他-法想象,一個女子,能做到那樣的地步。

除了專業,蘇家這個女兒的性格,她的冥頑-靈,或-,換個好听點的說法,她的頑強,也是令他此前根本不會想到她是女兒身的重要原因。

賀漢渚從不知道,女孩也能倔強堅忍到那樣的地步。

幾個月前,當遇到了那些原本不是女人可以承受的事,被雨中罰跑,被粗暴的教官鞭笞,甚至,至今還被迫和男人混寢,連洗澡這種最起碼的事,都只能來到這麼遠的一間浴室,她卻竟都承受了下來,-但沒有退卻,還一一克服。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叫他想的到,她是一個女孩?

賀漢渚在震驚過後,又被一陣席卷而來的懊悔之情給攫住。是強烈的懊惱和後悔。

他也-法想象,如果換做是自己的妹妹,被逼得去和一群男人-住,那將會是如何的情景。

蘇家的這個女兒,她忍受的這一切,全都不過是因為當初自己的一念,和隨後出口的一句話而已。

他的心里,涌出了一陣濃烈的自責和憐惜。

別的都還好說,現在當務之急,必須盡快讓她從男寢里搬出來。

賀漢渚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人還沒完全從這種情緒里出來,忽然,又感到有點惱火。

就算有著迫不得已的原因,從小以男子身份示人,但既然是個女人,為什麼要這麼倔,非要和自己頂著來?遇到了這樣的難處,竟也-肯有半分的示弱!

是她認定,即便來找自己說明情況,他也會冷血到毫-反應的地步,還是她根本就-屑于向自己說明情況加以求助?

或-……

賀漢渚忽然又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或-,是她其實早就認定-傅明城,決意以他為依靠,所以即便再難,也根本不屑于來找自己?

從前,大概只是因為傅明城在家族里處境艱難,所以她體諒他,沒告訴他關于她的實情和困境,免得他增添煩擾。

而現在,傅明城已經掌握傅氏,她覺得他開始有能力去保護她-,所以最近,兩人往來頻繁。傅明城大手筆捐款,她昨天又跟傅明城出去。

她會-會很快就告訴傅明城她是女人的這個秘密?

或-,傅明城其實根本已經知道-?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仿佛一條吐著毒液的蛇,迅速地盤在了賀漢渚的心里。

他感到極是不快。又想到認識她後,從她這里收到的種種欺騙,方才的自責和憐惜之情,也蕩然無存,甚至變得老羞成怒-起來。

蘇家的女兒在騙自己,一直耍他-

說她在自己面前千方百計地撒謊,企圖隱瞞她為傅明城投河的事。

自己全然相信她,真心實意地打算讓她娶自己的妹妹,還大費周折,想辦法給她治所謂的隱疾,結果卻證實,自己就是個蠢貨,被她騙得團團轉的蠢貨。

前方是道岔路口。

「嘎吱」一聲。

賀漢渚猛地踩下-剎車,汽車輪胎摩擦過積水的地面,發出一道沉悶而刺耳的怪異之聲-

知什麼時候起,雨水漸小,卻又夾-雹雪,從夜空落下。雹子急急地敲著車頂,發出砰砰砰砰的嘈雜之聲。

賀漢渚五指握著冰冷的方向盤,雙目盯著前方玻璃外那片車燈照不到的漆黑,片刻之後,再次發車,重重踩下油門,輪胎劈開積水,朝著那條往北的路,疾馳而去。

今晚的事,還沒結束。也-能就這樣結束。

他還需要最後的一個回答,-她的偽裝當面撕破,看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再如何去狡辯和應對。

他本就-是什麼正人君子。報復是件能給人帶來快|感的事,既然有快|感,為什麼要壓抑自己,-去做?

在這個又落起-雹雪的濕冷寒夜里,汽車仿佛一頭咆哮的鋼鐵猛獸,很快地出了城北,穿過那條沉默而漆黑的荒墳道,最後來到了軍醫學校。

這個時間,整個校園早都熄燈,漆黑一片,只有門崗那里亮著一盞昏燈。

賀漢渚停下車,下來,踏著地上的積水,大步來到近前,拍門,驚醒-值夜的門衛。

對方看清來人是他,睡意頓消,急忙披衣開門。

「去把蘇雪至叫出來。」他簡短地吩咐-一聲。

門崗一怔,說︰「賀司令,蘇同學昨晚沒回來。」

「為什麼?軍醫學校不是半軍事化管理嗎?非周末學生能隨意留宿在外?」

門崗听他聲音有些嚴厲,忙解釋︰「是這樣的,蘇同學負責建立船王的紀念室,需要-定時外出,校長特許,允許她自主進出。白天她應該就是為-這個事出去的。至于昨晚為什麼沒回來,就不清楚。」

賀漢渚頓了一頓,沒再說話,轉身而去。

他回到公館的時候,已是下半夜的一點鐘。

這一晚的休息,因為這個意外,又徹底地毀。

躺下去後,他根本無法入睡,輾轉了片刻,索性起身,來到書房。

他靠著窗,在黑暗里,一個人對著夜色抽了半支煙,轉身走到桌邊,打-個電話,讓丁春山立刻聯系人,查一下,蘇雪至今天的動向,晚上是不是留宿在傅家。

「現在?」

丁春山從睡夢中被驚醒,看-眼時間,凌晨兩點,忍-住問了一句。

「是。現在,馬上。」

電話里,上司的聲音听起來毫-感情。

丁春山也-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要這樣凌晨去查蘇雪至,但感覺似乎事態嚴重,-敢,自然也-必再多問為什麼,應是,掛-電話,趕緊從暖和的被窩里爬了出來。

幸好之前安排盯梢的人辦事穩妥,半個小時後,他就打回去電話,向上司稟報,說昨天,蘇雪至先去清和醫院,應該是去接收老船王生前的醫療記錄等資料。隨後,和傅明城一道去了木村位于城外的居所。昨夜沒見回城,應該是留宿在木村家中。至于原因,推測很有可能,是因為雨雪導致的交通問題。他已經派人去城外察看,有消息回來,就立刻報告。

再過一個小時,凌晨三點半,丁春山打回來了第二個電話。說,確實是路況出了問題,手下人的汽車被阻在半道,開-進去。

既然開-進去,那麼自然也就出不來了。

丁春山稟完,屏息等著上司的新指示。

片刻後,听到電話那頭說︰「撤回來吧-必查了。」

丁春山暗暗吁-口氣,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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