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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如何解釋自己拒婚的緣由, 這倒不難,蘇雪至很快就想好。但用什麼方式,她頗是費了一番腦筋。再三考慮過後, 否決了上門當面的可能。

一則,她沒有過人的口才,二來,面對面說謊, 怕自己做不到情辭懇切,萬一哪里說錯了話。

幸好, 世上除了人用嘴巴發出聲音相互溝通之外, 還有一種適合像她這種社交無能之人的交流方法。

文字。

第二天, 蘇雪至在圖書館里寫信。

現在她已適應豎版繁體的閱讀寫作方式,又參考了時人通行的書信修辭和格式, 涂涂改改,耗了幾乎一個下午的空閑時間, 終于寫完了這封信。

她在信里說,那夜承蒙對方青眼有加, 有意婚配,作為自己而言,這件事有百利而無一害, 原本應當欣然從命。當時斷然拒婚, 不是出于別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有難言之隱。

他既然派人去查過蘇葉兩家的底細, 那麼應該听說過, 自己生父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長期吸食鴉片。應該就是這個原因,導致嬰兒弱胎,自己也是在成年後, 發現身帶隱疾,不適合成婚。

之前他有過疑問,自己當時為什麼投河,又怎麼沒幾天就轉變態度,來到這里求學讀書。

真正的原因,就在于此。

因為先天隱疾,當世醫學無法可治,他生出輕生之念,當日在和母親爭執後,一時心灰意冷,做出投河舉動。而後來,之所以又到這里求學,是因為想通了,人活著,應當有所寄托,所以決定抓住機會,到更高的學府就讀學醫。

她說,即便整個有生之年,萬國醫學水平無法達到能治愈隱疾的程度,但若能學好醫術,盡己所能,為世上其余形形色色的病痛患者帶去希望,則自己這一生,也不算是白來。

正是因為難以啟齒的生理缺陷,無法婚配,不能耽誤賀小姐一生,所以當時斷然拒絕。

回想來這里之後的這小半年時間,自己得到過來自他的不少關照。僥幸,自己也算是幫過他的一些忙,雖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也算是力所能及的勉力回報。

她強調,王庭芝曾對自己說過,他是個心胸寬蕩之人,對此她深信不疑。這也正是促使她在猶豫再三過後,毅然提筆寫下這封信的原因之一,告知一切原本不能被人知曉的隱情,希望從此消除誤會,再無芥蒂。

信末,她想了想,又添了一段,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和校長決定帶自己去參加即將召開的萬國醫學研究大會。

自己能有今天這樣的珍貴機會,全都是仰仗他當初的介紹之恩。往後,若他還有能用的到自己的地方,自己一定盡力效勞。

最後她祝他福安,收尾。

蘇雪至謄抄完畢,擰上了水筆的帽,封進信封。

次日,禮拜天休息。

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蘇雪至早上出了學校,第一件事就是去戍衛司令部。到了大門前,鐵門緊閉,兩邊崗哨持槍而立。

因為是禮拜天,蘇雪至以為他不會在這里,只打算先將信交給衛兵,等他來了轉交。沒想到丁春山恰就在門里,看見她,主動走了出來,問她是不是來找賀司令,說司令一早已經來了,就在里頭,可以通報,讓她稍等。

蘇雪至就把信取了出來,拜托他交給賀漢渚,隨即離開了。

感謝文字的偉大發明,不同的排列組合,就能制造出需要的各種感情。

這封信蘇雪至反復修改,讀了又讀,言辭懇切,從頭到尾,洋溢著坦坦蕩蕩的氣質,這些就不必說了。

也不敢說沒有任何的瑕疵,但解釋確實相當完美,最重要的是,將之前他質疑過的自己跳了河,隨後沒幾天又高高興興來這里念書的問題聯結了起來,邏輯吻合。

就她自己看來,整封信最大的邏輯毛病,那就是吸食鴉片的父親生出先天缺陷的兒子,中間其實沒有必然的聯系。

但這種年代,醫生忙著研究別的都來不及,誰會去關注這種想當然有道理的「道理」。

況且,也確實有這樣的概率。

這個理由,還是非常有說服力的。

退一萬步說,就算賀漢渚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解釋,問題應該也不大。

她給了他足夠的尊重和面子。

這封信的真正目的,就是告訴他,自己不娶他的妹妹,但也絕對無意和他對立。不但這樣,自己還是個記恩的人,將來要是有所成就,會記住他的提攜。

他這樣的年紀,就爬到了這種高位,就算如他所言心胸狹窄,看懂她的意思應該不難。再繼續盯著她不放,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至于那位她從沒見過面的,沒等到她現在的肉,體出生就已經沒了的血緣上的父親——實在對不住了,只能拉他出來墊背。

投出信,蘇雪至壓在心上的石頭終于落地,整個人都變得輕松了起來。

丁春山攜了信,敲門入了辦公室,將剛接到的信雙手奉了上去,說剛才蘇少爺來過,遞入這一封信。

賀漢渚從文件里抬起頭,接過,隨口問道︰「人呢?」

「交了信,就走了。」

賀漢渚直接拆開信,取出里面的信瓤。兩頁紙,洋洋灑灑。他很快看完,放下信,往後靠在椅背上,沉思了片刻,把丁春山再次叫了進來,讓他去問下,蘇家兒子這幾天在學校的動靜。

丁春山出去,大約二十分鐘後回來,說剛聯系到了他的表弟,問來了這幾天的情況。

「說吧。」

賀漢渚低下頭,繼續瀏覽文件。

「我表弟說,這幾天蘇少爺出了個大事。他去附屬醫院值夜班,遇到一個罹患盲腸炎的病童,就是馬家的兒子,司令您應該也知道這家人。當時病情危急,醫院不接,結果蘇少爺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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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過這段,說後續。」

丁春山一頓,見他依然低頭掃視著文件,只好跳過。

「病童是康復了,但校方的學生監認為蘇少爺沒有登記擅自行醫手術,決定開除,就等校長回來批復。前天和校長提前回來了,沒想到,非但沒有同意開除,還因為學生監的話,當眾發火,很大的脾氣,說……說不能開除……」

他想起表弟告訴自己的話,不禁吞吞吐吐了起來。

賀漢渚抬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校長是說了我什麼不好的嗎?那就不用學舌了,我也不想听,這段也跳過!」

丁春山松口氣,忙照辦︰「校長這麼發話了,蘇少爺自然沒事,就被記了個過,得以留校,一切又都恢復原樣。」

賀漢渚不再說話,一目十行地翻完了文件,簽上自己的名,放在一邊,讓他代交給秘書,看了眼時間,起身拿起外套,朝外走去。

王孝坤過兩天就過壽了,今早乘火車到達,低調出行,知道他來的人不多,連他的兒子王庭芝大概也沒說。

賀漢渚親自去火車站接。

十點鐘,他開車抵達車站,在豹子和幾名便衣的隨同下,進入月台,靜靜等待。

十分鐘後,一輛火車從北邊吐著黑煙咆哮著靠近,漸漸地放緩,最後停了下來。

中間的一節包廂,車門打開,從車里先下來了幾個便衣護衛,然後是名頭發灰白容貌顯得精神奕奕的人,五六十歲的樣子,長衫馬甲,手里拄著一根拐杖,正是當今的陸軍總長王孝坤。

王孝坤一眼就看見了賀漢渚,臉上露出笑容。賀漢渚也快步走了上去,笑道︰「伯父路上辛苦了,等下我給您開車,送您到府。」

王孝坤笑著擺手︰「你如今是天城的衛戍司令,大忙人,要你來接,就已經麻煩了,怎麼還能讓你給我開車?」

賀漢渚對他十分尊重,扶住他的一臂,並肩朝外走去,說︰「應該的。您有事,我再忙,那也不叫事。」

王孝坤笑著拍了拍他手臂,神色欣慰︰「說起來是我僭越。有時候我常想,我要是有你這麼一個兒子,這輩子,可真就無憾了!」

賀漢渚一笑︰「庭芝人中龍鳳,資質過人,只欠幾分歷練。凌駕于我之上,是必然的事,指日可待。」

王孝坤笑著嘆氣︰「借你吉言,但願吧。不敢指望凌駕于你,將來能有你一半,就是我老王家燒對了高香。」

一路說著話,賀漢渚也引人到了車前,親手打開車門,接過拐杖,等王孝坤坐定,仔細地把拐杖放好在位置旁,隨即讓司機下去,另外乘車,自己坐了進去,在前後一車的隨同下,駕車離去。

王孝坤上車後,大約是乘火車勞累,閉目養神。等車開出火車站路大約幾里,他忽然說道︰「先去西山承恩寺,有個小事,先處理下。」說話時,眼楮依然閉著,沒有睜開。

賀漢渚沒多問,調轉車頭,開往西山,大約半個小時後,汽車停在山下,王孝坤下了車,抬頭看了眼半山的那座廟宇,帶頭往上爬山。爬了一百多級石階,來到承恩寺,穿過大殿,來到殿後,走出寺廟的後門,最後停在了後山的一塊空地上,雙手搭在停于身前的拐杖龍頭之上,突然喝了一聲︰「把人帶出來!」

賀漢渚迎著頭頂略帶刺目的陽光,微微眯眼,看去。

幾個人抬著一只長口袋從邊上的一條山路後走了出來。口袋里仿佛裝了人。被放下後,不停地掙扎扭動,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

顯然,里頭人的嘴巴被東西堵住了。

王孝坤說︰「煙橋,上回你遇刺的事,不能就那麼作罷,我一直在追查。我本以為是陸宏達派人干的,但你是總統跟前的紅人,總統希望你們雙方和解,他就算想要你的命,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動手。于是我又查了別人,最後終于揪出了背後的主使人!」

他命手下將袋子解開,里面露出來一個人的上半身。

不是別人,竟是如今的軍部軍需司司長,王孝坤從小收養大的親佷兒,名王彪。

王彪看見他,拼命地掙扎,眼楮里露出恐懼和乞憐的光。

王孝坤卻沒什麼表情,說︰「我從小栽培他,本指望他能出息,沒想到他竟愚蠢到了這樣的地步,利欲燻心,以為你沒了,他就能取代你的位置?」

他轉向賀漢渚。

「動了我,乃至傷了我的兒子,都沒關系,骨血尚在,我可以不趕盡殺絕。但無論是誰,圖謀對你下手,還險些害了你的命,我王孝坤是絕不能容他活在世上的,即便是我的親佷兒,也不例外!有一就有二,我得給你一個交待,給老太爺的天上之靈一個交待!」

「殺人償命,他得死!這個人,我交給你了,隨你處決,完事了,正好埋在這里……」

他環顧一眼山峰四周。

「也算是塊寶地。」

王孝坤說完,丟下地上的佷兒,從旁走過,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路羊腸道的盡頭。

山風勁吹,失了手腳和口舌自由的王彪癱在地上,恐懼地睜大眼楮,看著賀漢渚點了支香煙,抽了兩口,走到自己的面前,蹲下去,兩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臉上,仿佛在打量著他。

他再次奮力地掙扎,拼命地點頭。

賀漢渚端詳了他片刻,解了縛住他手的繩索,又將他口里的嘴塞拔掉。

「煙橋!煙橋!我錯了!我不該一時鬼迷了心竅!求求你,饒了我,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要是這次你能放過我,從今往後,我一定知恩圖報,做牛做馬……」

王彪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跪著,拼命地磕頭。

賀漢渚笑了笑,將自己吸了兩口點著了的那支煙,塞進了王彪張開的嘴里,說︰「咱們以前也一起起過義的,算是同袍,對吧。」

香煙從王彪的嘴里掉出來,他慌忙撿起來,放回嘴里,咬著,拼命地點頭。

「你想要我的命,老實說,我不是很想要你的命。但你又干了這樣的事,我也不能當什麼都沒發生,對吧?」

賀漢渚手伸進上衣內兜,模出來一把槍,指勾住扳機孔,轉了幾圈,放在地上。

「你自己決斷。自己來個痛快。要是不想死,那就給我滾得遠遠的,往後再不許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畢竟,我還沒能大度到能容忍和一個想要我命的人共事。你說是吧?」

王彪吃驚地看著他,那支香煙又從嘴里掉了下來。

對方神色平靜,竟然仿佛不是玩笑,說完站了起來,丟下他,沿著山路,轉身邁步,朝著寺院的方向走去。

王彪回過神,顫抖著手,拿起地上的槍,看了槍口幾秒,倏然抬起頭,盯著前方的那道背影,臉頰微微抽搐。

他根本就不相信,這個姓賀的,會真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放過自己。

不過是想逼他自盡,或者,等自己相信他的話逃走了,他轉個頭再派人取自己的命。他好在伯父面前做人情。

開弓沒有回頭箭,一不做二不休。

姓賀的要是真的死了,在既成的事實面前,自己從伯父手底下獲生的可能,反而更大。

他不再猶豫,突然掉轉槍頭,朝著前方背影,迅速扣下扳機。

「 噠」一聲,空槍。

他定住,反應了過來,再連開兩槍,依然空槍。

再兩槍,還是沒有子彈。

他的眼楮里充滿了不可置信的光,手抖得厲害,再也拿不住了,槍滑落,掉在了地上。

賀漢渚走了回來,用悲憫的目光,看著已徹底癱軟在了地上的王彪,慢慢俯身,撿起了槍,將烏洞洞的槍口對準他,說︰「子彈只有一發,就在這一槍。」

「我說出來的話,其實通常都是真的。你們卻全都不信。」

他又道了一句,語氣帶了幾分遺憾。

「砰」的一聲。

王孝坤已回到了寺廟前門,听見後山傳來了槍聲,腳步一頓,閉了閉目,隨即睜眼,朝前繼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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