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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劉顯洋所給出的路線圖, 曲長負他們截下糧草的位置應該在散嶺附近,這個時候山下尚未入冬,但山中氣候寒冷, 已經飄起了小雪,更加讓尋人變得困難。

靖千江心急如焚, 縱馬急趕, 他所騎的又是千里良駒,很快便把侍從都甩到了身後,循聲沖入了一片亂軍當中。

靖千江這一路過來, 心中構想過許多發生變故的可能原因。

或是劉顯洋臨時變卦,或是護送糧草的隊伍中又隱藏著高手。

也或是蘇玄那邊的事情未辦好, 讓朱成欒察覺了端倪, 因而派人來堵截曲長負。

但是他找到地方之後,萬萬沒想到,眼前竟然是一副三方混戰的場面。

曲長負這一邊截留糧食的人,山寨護送糧食的人,再加上一群莫名冒出來的黑衣人,三邊打的七零八落, 卻不見糧車和曲長負的影子。

靖千江心中對這種場面極為納悶,但他心里極其惦記曲長負, 根本沒有心思深究, 單槍匹馬強行闖入戰局, 還順手將幾個黑衣人斬下馬來,一路向前沖。

他一邊急奔一邊在心里琢磨著曲長負的性格, 想象他這個時候應該向什麼地方,果然再轉過一道彎,就在一處半山腰上, 看見了被幾個黑衣人圍在中間的曲長負。

此刻形勢對他已經非常不利,不光是以少敵眾,曲長負甚至連一樣趁手的兵器都沒有,只握著一根樹枝。

他對面那個黑衣人手持鋼刀,已經迎面向他劈砍而至。

破風之聲尖銳刺耳,可見劍氣凌厲,面對這等狀況,曲長負舉止依舊從容,竟然直接揚眉振腕,手中樹枝橫架,似要直接迎上刀鋒。

這時旁邊若有人觀戰,必定驚呼一片,覺得曲長負是急昏了頭才會拿樹枝跟鋼刀硬抗。

卻沒想到,當樹枝與刀發生踫撞的那一個瞬間,竟然微妙一側,直接沿著刀面滑了出去,將那股銳意消減,真氣卻陡然迸發。

那把長刀頓時月兌手而出,被曲長負接住之後,眼楮也沒眨地反手劃了道圓弧,以他為中心的包圍圈立刻被斬破。

眼看他就要贏了,這時,卻有一個一直在旁邊觀戰的黑衣人輕輕「噫」了一聲,忽地縱身跳入戰圈,二話不說,一掌向著曲長負後背拍去。

此人是目前這些黑衣人中功夫最高的,一開始他不知道是自持身份還是輕蔑,壓根就沒動手,這時見曲長負厲害,又立即從人背後出手,簡直近乎于偷襲了。

曲長負差就差在身體不好,因此他跟人動手的時候多用巧勁,很少硬抗,這回卻是避無可避,旁邊更有其他人的刀劍招呼。

曲長負片刻之間果斷權衡,讓開兩把能夠致命的長劍,同時回身就要硬接這一掌。

就在這時,卻有道人影斜刺里一閃,擋在了曲長負與黑衣人的中間。

正是靖千江。

他為了給曲長負擋招,甚至來不及抬掌相迎,直接用胸口硬生生挨了一下。

他哼都沒哼一聲,也同樣趁著對手震驚的那一刻抬掌拍出,硬是把黑衣人打的吐血後退。

同時,靖千江借勢向後飛躍而出,一把抓住曲長負的胳膊,帶著他翻身上馬,道︰「走!」

他擋招救人快速非常,曲長負坐上馬背,臉上沉沉地也看不出什麼表情。

他回頭望去,正好見到那名被靖千江打吐血的黑衣人也抬起頭來。

曲長負冷笑一聲,反手從靖千江腰間抽出刀,指尖透力,直接沖著那名黑衣人拋了過去。

「噗」地一聲,刀鋒入肉,刺透胸膛,正中心髒。

黑衣人尚且未從靖千江那一掌中緩過勁來,已經仰天倒地而亡。

馬兒帶著曲長負和靖千江跑了出去。

他們兩個都來不及說話,曲長負控制著韁繩,左繞右旋地向前跑,甩掉後面的追兵。

靖千江坐在他身後,顛簸之中忽覺胸口一陣劇痛,一口鮮血差點噴在曲長負後頸上。

他連忙抬臂,以袖遮面,將血吐了上去。

總算到了一處山坡之下的樹林當中,曲長負才勒住韁繩。

他跳下馬背,身體晃了晃,扶著馬低頭咳嗽了幾聲。

靖千江連忙道︰「慢點,慢點,你受傷了嗎?」

曲長負咳道︰「沒有。」

他沖著靖千江抬手︰「你也先下來。」

靖千江胸口劇痛,行動一時有些遲緩,但此時坐在馬背上,看著站在下面等待自己的曲長負,他竟控制不住地微笑起來,心中說不出的安寧喜悅。

靖千江伸手握住了曲長負的手,他抓的很緊,卻一點都沒在對方身上借力,一手扶著馬鞍下地。

曲長負道︰「你的傷經不起顛簸,讓馬自己走罷。」

靖千江搖了搖頭道︰「沒想到,我居然還有拖累你的一天。」

曲長負冷冷道︰「活該。當時我跟他尚未來得及交手,你若不出現,我也不會輸。」

面對他的冷言冷語,靖千江只是微笑,說道︰「我知道你不會輸,但是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能少動一次真氣也是好的。」

他頓了頓,又說︰「其實你如果想自己月兌身,把我放在這里,你騎著馬走就可以了。等回去了,再讓人來接我。」

曲長負這才明白靖千江之前在笑什麼,盯了他片刻,忽然也跟著笑了,眉梢斜飛入鬢,唇角弧度柔和。

他慢悠悠地說道︰「那我怎麼舍得……」

這一笑一語太要命了,靖千江被自己喉間的血沫子卡了一下,劇烈咳嗽起來。

曲長負扳回一局,似乎略帶得意,也不管他,起身上旁邊轉了轉。

等到靖千江自己咳嗽完了,他也折返道︰「你的傷還得及早處理一下,前面的半山腰上似乎有個山洞,進去等援兵罷。」

他挑了挑眉,背轉過身子︰「來罷,我背你。」

靖千江道︰「不用……」

曲長負道︰「以你的傷,要走的話怕是明天也到不了,少廢話,上來。」

這是曲長負第二次背他,第一次是兩人的初見。

說來也巧,竟也是在這一片冰冷晶瑩的雪地之中。

靖千江沒再說什麼,片刻之後,將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曲長負的肩頭上,動作輕柔的仿佛對方才是那個身受重傷之人。

當他徹底環住曲長負的脖頸時,兩人似乎都怔了怔,恍惚間如同時光重疊回溯,一股難以言說的迷茫涌上心頭。

兜兜轉轉,竟是這麼些年都過去了。

即使回到少年時代,也難復少年心境。

曲長負背著靖千江去那處山洞。

明明走路的那個人是曲長負,靖千江趴在他的肩頭,卻是緊張到手心出汗。

他現在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流浪慣了的乞兒突然睡在了一張名貴玉床上,心里又是喜歡又是惶恐,小心翼翼懸著身子不敢壓實了,生怕稍一用力,就把對方給壓碎。

恨不得這段路馬上就結束。

可是下巴擱在他的肩頭,臉貼著他的側臉,感受到那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他又不自覺盼著,這種親密能更長一些。

結果等到曲長負把他放下之後,兩人都累的夠嗆,不覺長長舒了口氣。

曲長負側過頭來冷冷看了靖千江一眼,大概是覺得他一點力氣沒出,竟然還一副累壞了的樣子,非常可恨。

靖千江不由笑了,笑了兩聲,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曲長負道︰「你就靠在這塊石頭上,別動。」

他直接伸手去解靖千江的衣服,靖千江身體一僵,這下確實是不敢動了,任由曲長負將他的前襟扯開,露出赤/luo的胸膛,以及上面一個清晰的烏青色掌印。

曲長負微微沉吟,用手指在他的掌傷周圍按壓了一圈,確定肋骨沒折,這才從袖子里模出一瓶藥丸來,捏碎幾顆,用雪水化開,涂在靖千江的傷處。

這是他平日病的厲害時服用的鎮痛藥丸,這個時候外敷,也能起到一定止疼消腫的作用。

那藥一敷上去之後,靖千江便覺得傷處一陣發麻,剛才刀割似的疼痛也消減了許多,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曲長負按在自己胸前的手指,觸感溫涼。

抹藥時的按壓,簡直好像撩撥一樣,他衣衫半敞,曲長負的姿勢如同要靠近他的懷里,身上幽微的氣息傳來,袖子不時掃過他的皮膚。

這場景仿佛某些只在夜晚出現過的,可恥又甜蜜的夢境。

靖千江心頭一蕩,又覺得自己齷齪,連忙干咳了一聲,目光從自己的胸前移開,又去看曲長負的臉,忽發現他的額角竟然已經微微冒汗了。

靖千江情不自禁地抬起衣袖,替曲長負拭了拭額頭,柔聲道︰「對不住,累著了吧?」

曲長負笑了一聲︰「是累。但好歹沒讓璟王殿下因我而一命嗚呼,我心甚慰啊。」

靖千江低低一笑,自己掩好衣襟坐直了身子,說道︰「我沒有大礙的。」

他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問︰「到底是怎麼弄成這樣的,那些來襲擊的是什麼人?」

提起這事,曲長負眉宇間微不可查的微不可查的愉悅之色也沉了下去︰「西羌人。」

靖千江神色一緊︰「為什麼他們會出現在這里,你確定?」

那些黑衣人個個蒙著臉,他又是一路狂奔前來找曲長負,當時是見一個殺一個,根本沒有深究來歷,曲長負卻是天塌下來都不會忽略這些細節的。

曲長負道︰「這些人一個個身材粗壯高大,而且我連著看了好幾具尸體,都長得高鼻深目,身上有獸類刺青圖騰,可惜當時的情況不容我抓個人拷問,但絕對是西羌的,不會有問題。」

靖千江劍眉蹙起︰「現在兩國交戰,需要的輜重必多,難道他們也是沖著糧食來的?但這里又不是邊境,就算搶走了那些糧食,不嫌太遠嗎?又如何運回去?」

曲長負的唇角扯出一個笑容來︰「從我這里搶糧食,不是做夢嗎?」

靖千江道︰「但我沒看見那些糧車?」

曲長負說︰「因為兵分兩路,他們在這邊追我,糧車早經過小路被運回去了。」

他說的簡略,靖千江將這話在心中回味幾遍,忽猛然明白了曲長負的意思。

他問道︰「你是說,你先分了一部分手下,早已把糧食運走了,為了防止其他人搶糧,你自己當餌,在這里將戰力都引開?」

曲長負感慨似的道︰「是,所以會陷入這種境地,都是我自找的。下次別來救我了,你看,你每回對我用心總是被浪費。說實話,你的所有行動全都在我的預料之外,我也很無奈。」

他這句話就像是一盆雪水,將方才的種種甜蜜、心動、以及暗中滋生的默契熟稔全部潑熄,留下的,只有眼前山洞外銀裝素裹的真實。

他總是這樣,只肯給人片刻沉溺。

靖千江一時無言,曲長負看了他一眼道︰「也不用這樣罷,又不是我叫你來的。也算認識這麼多年,你應該知道我的作風,以後不用為我焦急。」

「我不知道你。這麼多年了,我也沒看透。」

靖千江嘆氣道︰「曲公子,我真想問問,既然你這麼自私、冷漠、無情、不在乎他人的死活,你拼命保那些糧食干什麼?是你打算自己吃,不吃就會餓死?還是你覺得給饑民弄來了糧食就會得到朝廷封賞?」

「你只要配合朱成欒眼睜睜地看著流民被屠戮一空,事情解決,一樣能輕輕松松地升官發財——這不是你口口聲聲想要的嗎?」

他的杠人天賦從來沒在自己的心上人身上使過勁,猛一施展,連曲長負都怔了怔。

靖千江道︰「還有我,你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嗎,不是不顧昔日情分嗎?那你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呢。像我這樣一個身份特殊,手握實權,又肯為你死的人,只要稍微給點甜頭,還能為你曲公子效力很久呢!」

他凝視著曲長負︰「承認你不想讓百姓受苦才如此辛勞奔波,承認你不願意連累我,才總是想把我推得遠遠的,有那麼難嗎?」

曲長負哈哈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殿下,你未免把我想象的太偉大了吧!」

說罷之後,他便要起身︰「得了,我看你這精神頭也不錯,那就自己在這養著吧,我先走了。」

只是身子沒有完全站起來,就被靖千江一把扯住了手臂,用力扯進了懷里。

他的力氣根本就不像是一名傷員,曲長負猝不及防,直接撞在了靖千江的胸口上,藥味漫溢開來。

那應該是很疼的,靖千江卻眼楮也沒眨,他從身後牢牢抱著曲長負,輕聲道︰「總是這樣算無遺策,這個也想到了,那個也想到了,那你呢?」

他死死地箍著曲長負,語調噎然︰「咱們那麼小就相識,我還能不知道你嗎?你心里一直不服氣,不甘自己的命運被人擺弄,也仇恨那些隨意將旁人性命犧牲的人,你想往上爬,往前走,把他們都踩在腳下,洗月兌當年的悲憤無力。」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一直沒變,你還是你。」

其實曲長負的性情,一直是尖銳的,激烈的。

十一歲那年,他被人拋棄在戰亂之中,看著親人遠去,不曾姿態狼狽的挽留哀求,而是學著撿起地上的兵刃,一步一流血,為自己闖出一片生天。

後來擺夷族的族長去世,旁支意圖奪位,帶領手下將寨子包圍,想令支持靖千江這個族長血脈的人屈服,他卻從容不迫地站出來,回答說︰「我從未曾依附于此處。」

齊徽對曲長負用盡手段,並且百般暗示,只要他願意稍加辭色,榮華權柄唾手可得,但曲長負所有之一切,卻都是實實在在憑著出生入死的功勛換來的。

他生來鐘靈毓秀,卻又多病坎坷,他一次次地擁有,又毫不留戀地為了某種堅持,將辛辛苦苦掙得的東西的輕擲。

當時在席上與朱成欒宴飲,靖千江就想過,這如果是真正少年心性的曲長負,怕是在听到對方那番話之後,就會起身離座,拂袖而去。

但他現在已經學會了隱忍與城府,可以笑著和自己所憎惡的人推杯換盞。

可靖千江瞧著他轉過身來便殫精竭慮地籌備糧草,這搭進去一輩子做任務才好不容易掙來的一條命,仍是這樣說涉險便涉險。

他就知道,當年那個少年一點都沒變,他只是活在曲長負心中冷硬的堅殼中,將那份天真,熱烈與一往無悔,好端端地保護了下來。

他拒絕的別人了解自己,其實,又期待著有人能夠懂得他。

而反觀自己,這些年反倒是變得越來越尖銳刻薄了。

自從遇到曲長負,知道了什麼叫求而不得,相思無門;

自從母親和外祖父相繼去世,部落發生變亂;

自從感受過戰場的殺戮殘酷與百姓之悲苦;

自從……曲長負死。

他才開始一點點理解了對方身上的無力與不甘。

如今他亦是如此。

他恨這個世道,厭惡眼前的黑暗,最最心疼懷里的人。

靖千江騰出手,模索著從身後撫上了曲長負的胸膛,按住他的心口。

「你總覺得別人不會懂你,可是曲長負,你以為我在喜歡你什麼?我會不知道我喜歡的人什麼樣子嗎?你有很重要的事想完成,要做到什麼,就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你不許別人親近你,是不想把跟你接近的那個人也變成需要付出的代價,你只有你自己,這樣才能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可是……」靖千江扣住他的肩頭,迫使他轉過身來,面面相對,「為什麼總是如此輕忽自己,犧牲自己,曲長負啊……」

他的手指憐惜地撫著對方的臉︰「你明明比什麼都珍貴,比什麼都重要。你可知道,為了能再見你一面,我也是,願意付出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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