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釧從沒覺得京城的月亮,這麼圓,這麼綿軟,這麼像夢中的白綿糕。
胖乎乎、綿呼呼、熱乎乎的。
掛在天際的那輪巨大的圓月,就像一塊兒碩大無比的白綿糕,讓人好想用手去戳一戳,或者用臉去蹭一蹭。
「釧兒」
是徐慨的聲音。
含釧回過神來,看向身邊的徐慨。
剛剛,就在剛剛。
徐慨站在曹府的廳堂,在十幾只羊角宮燈的照耀下,面對祖母與哥哥,面無表情地立下誓言,說出承諾。
曹醒被驚到了,表情愣了愣,剛剛的狠戾像鏡子破碎般「啐啐啐」全部裂開,變成了藏都藏不住的疑惑,「給聖人說過是什麼意思?聖人知道含釧?」曹醒覺得自己這話問得不對,換了個方式,問得更直白一點,「聖人知道,你要娶含釧?」
徐慨從不說多余的話,點點頭,算作回應。
曹醒又被嚇到,表情快要裂開,看了眼自家妹妹,胳膊腿都健全著,脖子上的腦袋也還在,看起來是個活人。
「聖人答應了嗎?」曹醒手背在身後。
從含釧這個角度看過去,自家哥哥兩只手絞一起,顯得略顯娘氣和踟躕。
徐慨再點點頭,想了想加了一句,「當時,含釧還未曾認祖歸宗,只是‘時鮮’的老板娘,還不是曹家的女兒。」
曹醒更詫異了,兩只手絞在一起的動作變得飛快。
「那那聖人說了啥?」
這太久遠了。
徐慨偏過頭好好想了想,聖人沒有回應,只是丟下一句「你是朕的兒子,你的好與不好,只能由朕來評判。世間人誰都沒這個資格。」便揚長而去,第二天張氏一族就傳出了祖墳沒埋好的風聲,之後宮里也未曾再提出人選給他說親。
聖人的脾性,他模不透。
準確的說,天下間,誰都模不透。
只是這個態度,好像是默許了?
猜測的事情,徐慨不敢貿然說出口,輕聲回應,「聖人沒有反對。」覺得自己這句話太過輕飄飄,沒有說服力,趕緊又加上一句,「某一直在努力,在事業干出成績,待時機成熟,必定正式請旨,求娶含釧——這一點,以懷你盡可放心。」
有事相求就是以懷兄,無事安好就是曹同知
曹醒面色不太好。
可徐慨直到現在,也沒琢磨清楚,為啥說到最後,含釧他哥哥面色會不好——含釧溫柔敦厚,從不叫人當面難堪,偏生她這個哥哥,未免有些太過喜怒無常,一會兒對月狂吼,一會兒平白垮臉
月光之下,徐慨疑惑地甩了甩頭。
算了。
到底是釧兒的哥哥,總是因為愛護釧兒,才有些反復的吧。
釧兒都是自個兒的了,跟哥哥計較個什麼勁兒。
念及此,徐慨抿唇笑著看向回過頭來的含釧,笑道,「如此一來,我今後來曹家看你,總是名正言順了。」
可別了吧
您沒听見曹醒最後一邊說話,一邊咬後槽牙了嗎
等自家哥哥好歹緩一緩吧。
吃苦藥的人,兩碗藥湯之間,還得塞顆梅子緩緩勁兒呢!
含釧這樣想,奉薛老夫人之命,將徐慨送到大門口,便進院子找曹醒,曹醒身邊的丫鬟白芷說自家少爺到小祠堂去了,含釧想了想,念著剛剛見白月光想到的白綿糕,便讓小雙兒去灶上蒸了一籠屜做好凍在冰窖的白綿糕,又溫了一盞乳酪官燕給曹醒帶了過去。
夜里的小祠堂靜悄悄的。
四周都燃著油燈。
門輕輕虛掩過來,一簇溫暖的光亮從里屋透了出來,在門的縫隙中形成了一道垂直且生硬的影子。
含釧將食盒掛在手腕上,單手輕輕推開門。
曹醒跪在牌位前,背影顯得很蕭瑟。
含釧心像被拳頭攥緊一般,輕輕喚了聲,「哥——」
曹醒脊背一僵,回過頭,抹了把眼角,與含釧輕聲笑道,「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听白芷說,您在小祠堂,便過來看看您。」
含釧一邊說,一邊跪在了曹醒身邊,抬頭看牌位。
燭燈映照下,仿佛「曹十月」與「賀華生」這六個字都顯得異常溫柔。
「我都記不得父親與母親了。」
含釧輕聲道,「一覺醒來,我就在壽光村里,像一只提線布偶一樣,被販賣、被運送、被標記。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到了北京城。進掖庭那天是個陰天,新進的宮女都要從頭到腳被澆上一桶涼水,算是下馬威,在管事嬤嬤嘴里這叫‘洗滌’。」
曹醒目光中有藏不住的心疼。
含釧扯開嘴角笑了笑,「我先前以為賣掉我的那對夫婦,就是我的爹娘。我好恨他們,真的特別恨。掖庭是什麼地方呀?命就像紙一樣薄,他們竟也忍心將親生骨肉往里送。」
曹醒手緊緊攥成拳。
「後來,徐慨幫我模排身世,我隱約知道了,我父母另有其人。」含釧喉頭發酸,有說不出的哽咽,「我當時好高興。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看看!看看!不是我爹娘賣的我!若他們知道,我在這兒,一定會快馬加鞭、不計代價地將我從宮里接回去」
含釧說到最後,頭低低埋下,伸手抹了把眼角。
「您同講講,我們父母是怎樣的人吧」
曹醒跪得筆直,素日掛笑的臉上,如今什麼都不剩,有的只是經年的風霜拍打下留下的滄桑與老成。
父親母親,是怎麼樣的人呢?
曹醒望著那兩方牌位,有些發愣。
「母親很利落。」
隔了許久,曹醒才開了口,轉過頭,看向含釧,嘴角噙笑,「一介女流挑起祖父去世後風雨飄蕩的漕幫,擴容、擴疆、投錢、打渠她總是風風火火的,什麼事都說干就干,絕不含糊。」
「父親就是讀書人的性子,慢條斯理又講究思慮,凡事想三遍,一個穩扎穩打,一個果斷勇敢父親院子里有株美人蕉,種了四五年就是不開花。母親急了,讓管事重新移栽了一株更大的美人蕉在旁邊,說是要讓那一株只知吃飯不知結果的美人蕉見賢思齊,懂得本分」
含釧莞爾笑起來。
曹醒也笑,「氣得父親一天沒吃好飯。」
兄妹兩人都笑。
笑著笑著,曹醒的笑容漸漸收斂。
好日子,總是很短很短的。
後來,父母慘遭橫禍去世,幼妹不知所蹤,漕幫諸輩虎視眈眈,他
曹醒聲音有些喑啞,表情鄭重地看向了那一雙牌位,「十年前,事發後,我便撅了府中族老供奉的觀音像,在父母的靈前立誓,誓要找到你,找出幕後黑手,重振曹家。」
曹醒的神色,絲毫不像一個未滿二十的少年。
含釧透過燭光看著哥哥。
「觀音無用,我有用。」
曹醒眉眼陰沉,「神佛無眼,我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