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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陽光燦爛。

佘相站在書桌前, 懸腕握著一支上好的紫毫筆,凝視著桌面鋪陳的素白宣紙,久久不語。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莊嚴地握著筆,莊嚴地面向一張紙了。愛惜字紙這樣清寒的少年舉措, 已經距離他十分遙遠。

良久, 他才又沾了沾墨, 寫下一行字︰五月十八日。

這幾個簡單的字像一個個黑洞,令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凝視著。

看著看著, 老人有些恍惚起來。

怎麼會這樣?

就像當年成親時,他挑起新娘的蓋頭,凝視著那張不屬于阿瑛的、平庸的女人面容, 就像當年阿瑛嫁入皇室時,他跟在漫長的迎親隊伍後邊, 凝視著那生動的游龍轉鳳場景……

分明是既定的事實, 卻因其大大背離了他最初的預期, 而顯得何其荒謬、何其可笑。

也就總是令他情不自禁地恍惚起來。

多少年過去了, 除了接到阿瑛去世的消息時,他早已不再有這樣的體驗。

直到此時此刻。

太荒謬了。

怎會如此。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

這時候,外面響起了嘈雜聲。老人听見了, 並隨即就意識到, 那嘈雜聲已經離得很近, 因為憑他如今的耳力,其實听不見太遠的聲音。

他環顧這間書房。堆滿珍貴古籍的黃花梨書架、書桌,金絲楠的隔斷, 博古架上陳列的奇珍異玩,牆角擺放的珊瑚瑪瑙盆景……

一代代的佘家傳下來的啊,在他手上達到了頂峰。

現如今, 難道都要丟掉了嗎?

「砰」一聲,小四那個孩子推門而入,疾步跑來。

「爹,爹!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啊!」

簡直像個一上一下彈跳不住的面疙瘩。佘相冷冷地想,阿濂這個孩子自幼就平庸,這幾年好容易磨礪得能看了,一到大事發生,就還是這麼大呼小叫、沉不住氣。

「面疙瘩」彈跳到了老人面前,整張粉白的圓臉都滾著汗,像讓蒸汽燻了,快要融化似地。

「那小皇帝——歸沐蒼,我們,修士同盟……」

連話也說不明白,前因後果混成一團,到這會兒了還沒個準確判斷。

佘相搖搖頭︰栽得不冤啊。

這已經是他下頭最成器的一個孩子了!

栽得不冤。

他丟了筆,黑亮的墨汁在上好的紙張上拖出飛白的痕跡,恰好破壞了「五月十八日」這幾個字。

「慌什麼。」佘相淡淡道,「你爹我還沒去呢,這院子前頭就立著擴音儀,歸沐蒼說了什麼,老夫听得清清楚楚。」

小四兒傻了似地看著他,好半天突然嚎了一聲︰「爹!那我們怎麼辦……佘家怎麼辦啊!!」

佘相卻已經轉過頭。

他看見書桌面反射著刺目的陽光,一如他年少時寫下「兩情若在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情景。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阿瑛,這一生……終究是你贏了。

老人突然笑了一下。

「怎麼辦……」他疲憊地吐出一口氣,「換了衣服,扶我去明珠宮。」

「爹,莫非、莫非您還有什麼後手……」

「是啊,你爹我有的是後手,譬如能將蠢貨後輩串成串,一個個兒拎去皇帝面前哄他開懷。」佘相譏諷了一句。

「呃,那爹,我們是……」

「去跪著。」佘相摁了摁額心,再次感到了和傻子說話的無力感,「跪到歸沐蒼和姜月章松口,好歹給你們這些蠢貨留點後半輩子生活的本錢為止。」

……

時間回到這一天的清晨。

五月十八日,是早已定下的皇帝召開退位大典,以及攝政王宣布就職首任執政官的日子。

為了這一天,明珠宮里已經彩排過無數次,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人們還是緊張萬分,又忙碌萬分。

從一大早開始,皇帝陛下和攝政王就待在清源殿里。過去幾百年中,這都是帝國早朝召開的莊嚴之所,但在今天,這里已經被裝飾一新︰象征皇權肅穆的高門檻、牌匾、龍椅……全給取了,代之以簡潔的裝潢、開闊的視野。

幾只粉彩大花瓶還保留著,里頭插著新鮮帶水珠的荷花。

皇帝陛下歪坐在一邊的嶄新軟墊椅里,歪肩伸腿,全沒正形。不僅如此,他坐著坐著,頭就開始一點點地打起瞌睡來。

賀姑姑守在邊上,不緊不慢地扇著風。

攝政王筆直地站在一邊,手里緊捏著下午就職典禮的演講稿,眼風頻頻掃向那好夢正甜的皇帝,深灰色的長眉越皺越緊。

看得旁邊忙碌的人們心驚膽戰。

攝政王肯定生氣了。唉,不知道待會兒會跟皇帝起什麼沖突!這位陛下也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到了什麼境地,還這麼不著調。

果然,過不多一會兒,攝政王就再也按捺不住。

他沉著臉,大步走過去,硬質的筒靴踏在光潔的地面,竟然沒有發出一絲響。

在賀姑姑乍然緊張起來的注視中,攝政王伸出手——

然後,將邊上輕薄的涼被拉了拉,給皇帝蓋住了肚子。

「這麼大剌剌地睡著,著涼了怎麼辦……下午難道打著噴嚏,去和全國百姓演講嗎!」

眾目睽睽下,蒼白俊美的大人蹙著眉,聲音沉穩,自有一番凜然之意。

眾人愣愣的︰哦,好像有點道理……

那為什麼不直接把皇帝叫起來?

幸好,這時候,皇帝陛下睜開了眼楮,也免去了眾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煩擾。

「……什麼時候了?」她打了個呵欠,眼角一點生理淚水。

攝政王冷冷道︰「陛下再多睡會兒,就能給全國民眾听听陛下的呼嚕聲了。」

「胡說,朕睡覺從不打呼。」裴沐再揉揉眼楮,迷蒙著神情,沖攝政王懶洋洋一笑,「皇叔的傷勢又如何了?可別就職還沒完成,人就倒了,那可當不得執政官。」

他們這番針鋒相對,反而令其他人放下心來︰這才對嘛,這才是皇帝陛下和攝政王的相處方式嘛。

匆匆跨進清源殿的佘大人,也是這麼想的。

他順風听了幾句兩人的爭吵,心中覺得習以為常,可心髒卻又怦怦直跳。他腦子里鬧哄哄的,全是不久前接到的傳聞——

遵照佘相的意思,他查了好幾天天瓊院和修士同盟,最後得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天瓊院或許早就和皇室暗通款曲,佘家拿去競拍二次提煉技術的資產抵押,已經悉數轉給了小皇帝!

這個消息太嚇人了,嚇得佘大人的心怦怦跳。

在這種恐怖的猜想下,他一下子變得疑神疑鬼,看誰都不對勁。

現在當務之急,就是……

「陛下,臣欲開大燕銀號庫房,還請陛下暫時歸還鑰匙!」

佘大人幾步沖進去,顧不得給攝政王使個眼色,就直接開口。

小皇帝神色一冷,斜眼看來︰「大燕銀號的庫房鑰匙?」

由于下午的儀式需要,皇帝玉璽、國庫鑰匙、大燕銀號鑰匙、玉碟等至高權力象征,已經全都給到了皇帝手上。下午皇帝退位完畢後,會親手將這些東西交給攝政王,以宣告國家權力的合法轉移。

儀式下午兩點開始,這會兒是上午十一點,佘大人卡在這時候找皇帝要東西,無異于挑釁。

小皇帝便冷笑一聲︰「喲,朕還沒退位呢,佘家就欺負到朕頭上了?」

他清潤烏黑的眼眸一眨,望向那一身戎裝的攝政王。

「皇叔,你不管?」他帶了幾分惱色,又像年輕人的色厲內荏,「如果都要這麼欺負朕,下午朕就毀了這典禮,看誰怕誰!」

攝政王多看了她一眼,這才走到佘大人身邊,低聲問︰「佘大人,這又怎麼了?什麼事不能等到之後再說,非要現在節外生枝?」

他眉頭緊蹙,語氣冷硬,顯然也動了幾分怒。

佘大人理解他不高興的原因,但這件事不先確定下來,他也不敢讓下午的儀式順利進行。

萬一皇帝手上真有佘家全部資產……這可不只是資產的問題,這是皇帝手上能量究竟多大的問題!如果這個荒謬的猜測竟然是真的,那這小皇帝究竟是為了什麼苦苦忍耐、做戲到今天……

只要想想,就實在讓人膽寒!

所以佘大人現在誰都不信,也誰都不敢信。

他擺擺手,只對攝政王說一句︰「回頭再給攝政王賠罪。」

他一步跨出,重新來到皇帝的面前,強硬道︰「陛下,大燕銀號的庫房鑰匙!」

「你……!」

小皇帝顯見地惱怒了。

但也顯見地,他其實沒什麼辦法。

佘大人仔仔細細地觀察著他的表情——這個被他們定性為「只會耍賴糾纏細枝末節、好面子的虛榮漂亮草包」的小皇帝,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背後可能有的含義,他都不想錯過。

但看來看去,皇帝也仍然是那個皇帝。他的目光往佘大人背後飛去,帶著惱恨和質問,接著又猶豫地看著四周,像是在思考還有誰能救他。

最後,他目光黯下,像是頹然于這無能為力的現實。

「……罷了。」

小皇帝兩條細長的胳膊往椅背上一靠,好好一個天潢貴冑,硬是顯出了幾分痞氣,像是最後對抗一下權臣的威脅。

「大燕銀號庫房的鑰匙啊……朕想想,在哪兒來著?」

小皇帝拖長了聲音,更顯得痞里痞氣。可配上他那風流俊麗的身姿和容貌,這模樣竟也很是漂亮。

至少旁邊的宮人都偷偷看了好多眼,甚至有人發現,連攝政王的目光都不禁流連在皇帝身上。

「陛下,別誤了正事。」佘大人板著張胖臉。

「那佘大人先把大燕銀號的負責人……那個誰,經濟大臣,那個……吳舜英,找過來!」皇帝突然一拍手,笑眯眯起來,活像個耍賴的學生,「朕想起來了,這銀號庫房的鑰匙怎能隨意交給旁人?得要經濟大臣看著才是。」

大燕銀號的負責人過去叫工部尚書,後來定下要改成共和國,中央官制先行部分改革,就成了經濟大臣。

佘大人卻早已預料到了皇帝的刁難。

這小皇帝,大事做不成,小聰明總是一套套的。

佘大人露出一點老道的微笑,不假思索︰「吳大人已經來了。」

小皇帝尚在一怔之間,就見殿外又跨進來個人。來人還蓄著長發,卻穿一身靛青色的新式禮服,偏偏肚子又腆著,走一步顫三顫,看著好不滑稽。

胖胖的經濟大臣一進來,就朝著四周拱手行個禮,樂呵呵的,誰也不得罪。

他身後還另外跟著一個人,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干練女官,清秀單薄,神情堅定。她是經濟大臣的副手,林蒔。

皇帝瞟了這兩人一眼,笑容消失︰「我記得你……林蒔,上回逼著朕接下佘家的抵押權,再將采礦權拱手讓人的,就是你。」

林蒔毫無畏懼,面不改色一拱手︰「陛下謬贊了。」

「朕可不是夸你。」皇帝撇嘴。

「見過陛下。」經濟大臣和和氣氣地插話,「陛下且放心將鑰匙交給佘大人,臣定會陪著佘大人一起去庫房,很快就能回來,不耽誤事兒。」

大燕銀號的總部以及庫房就在明珠宮邊上,來去不遠。

皇帝最後一條借口被堵死,面色便有些陰沉。

他眯起眼,突然站起身,走到佘大人面前,再一抬手——一把明晃晃的銅黃色鑰匙就掛在他指尖。

佘大人的眼珠子跟著鑰匙晃動的痕跡晃了晃。他伸手要去拿,可是皇帝卻把手往後一縮。

「佘大人,這是國之重器,您可千萬當心。」皇帝忽又微微一笑,「還有……」

佘大人正伸手去接鑰匙,倉促卻見眼前一花——

啪!

好響亮一個耳光!

整個清源殿都安靜了下來。

唯有皇帝甩甩手,輕描淡寫地說︰「好了,這下朕心里總算爽快幾分了。」

佘大人顫了顫,這才不可置信地看過去︰「你……」

「哎喲,朕好怕啊。」皇帝嗤笑出聲,「怎麼著,打回來啊?真惹急了朕,下午當著全國的面罵你佘濂一通,看你還有沒有臉混你的仕途!」

書友們之前用的小書亭已經掛了,現在基本上都在用\咪\咪\閱\讀\A\P\P \w\w\w\.\m\i\m\i\r\e\a\d\.\c\o\m 。

……這是破罐子破摔了?

佘大人幾乎窒息。他瞥了一眼攝政王,見他臉色又冷又硬,不禁心有戚戚焉︰原來攝政王每次都是這般被打的!果然不愧是耍賴成性的小皇帝,有時候莽起來,還真像街頭的流氓小混混。

可當務之急是庫房。

佘大人忍下這一口氣,暗罵一聲「且看日後」,便又帶著兩位掌管銀號的大臣,匆匆離開了清源殿。

攝政王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親眼見他們踏上靈晶飛車、飛出他的視野範圍。

這時,他臉上才浮現出一絲擔憂。

「陛下。」

他回過頭。

此處人多口雜,並非說話的好地方。因此,攝政王也只說了這麼一句。

裴沐已經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她毫不避諱地對上他的目光,又微微一笑,和聲道︰「皇叔何不坐下歇歇,喝口茶?我們叔佷斗了這麼多年,可仔細想想,這時候也沒有再針鋒相對的必要了。」

姜月章思慮片刻,依言走過去。

在賀姑姑的隱蔽審視中,他大大方方坐在皇帝身邊,端起屬于自己那杯茶,淺淺抿了一口。

「茶能靜心,皇叔,你說呢?」

他用茶蓋濾去浮沫,听見自己的心跳由急促到平穩。

「陛下說得是。」姜月章垂眸,掩住笑意,「敗家之犬,的確再無針對的必要。」

……

一個半小時後,佘大人帶著厚厚一疊文件,回到了清源殿。

這時皇帝和攝政王正在用餐。這向來水火不容的兩個人坐在圓桌兩端,飯也吃得冷淡。

皇帝用清水漱口,眼角余光都不給一口,只漫聲問︰「佘大人可查清楚了?」

佘大人站在偏殿中,嗅著空氣中的飯香,好險肚子咕咕叫起來。

他有些尷尬,卻還撐出個從容的模樣︰「查清了。」

「那鑰匙能還朕了?」

見小皇帝問也不問一聲結果,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佘大人這顆心才算徹底安穩下去。

剛才在銀號庫房,吳舜英、林蒔分別將抵押文件清查了一遍。

佘家的資產抵押做了兩份。一份是全部資產抵押,集中了佘家大約八成的資產,是拿去給修士同盟,作為技術競標出價的。這份文件上明明白白寫清了抵押權人是修士同盟。

另一份則是總價一千萬兩白銀的資產,作為抵押,是給到小皇帝、換取神礦的獨佔采礦權的。

但實際上,第二份文件中的抵押資產也在第一份的抵押範圍內。

也就是說,對于這價值一千萬兩白銀的資產,只要修士同盟還在,小皇帝就無法真正行使抵押權。

按照佘大人的想法,等拿到二次提煉技術,獲得足夠利益後,再從修士同盟手中贖回資產。但是名單上,這個順序保持不動,這樣一來,小皇帝永遠不可能真正拿到錢。

而佘家不僅賒賬拿到了新技術,還免費獲得了神礦。

什麼叫空手套白狼?這才叫。

為了防止秘密泄露,這兩份抵押文件的正副本都存放在大燕銀號的庫房深處。尤其是真正那份給修士同盟的抵押契書,更是重中之重。

這都是經濟大臣吳舜英親自操辦。他是佘相的學生,是徹頭徹尾的佘系,絕對忠心可靠。而林蒔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下屬,也是親得不能再親的直系。

佘大人很放心他們。

所以,要查抵押名單有沒有變動,只能讓他們來查。

在這短短的一個多小時內,兩人不僅清查了文件,還將庫房里里外外搜索了一遍,確保沒有秘密清單的存在。

經濟大臣還查了印章。任何重大權利變動都需要加蓋大燕銀號的印章,以及吳舜英本人的私章,才能生效。

也沒有問題。

一切如常,一切照舊。

佘大人這才放下心來。

唯一的問題是……搞了這麼大陣仗卻毫無所獲,再面對皇帝,佘大人一張老臉未免有些尷尬。

不過,尷尬也比出事好。

因此佘大人重新舒展神態,甚至不去計較自己面上那個紅紅的巴掌印。

「托陛下的福,查清了。」他滿意地笑道,「臣這便將鑰匙呈上,就等下午典禮召開,親眼看著陛下轉交攝政王……不,是執政官了。」

皇帝懶懶一揮手,興致不高︰「行了,放那兒吧。」

一個即將失去與生俱來的權力的皇帝,理所當然應該興致不高。

佘大人決定寬容他。

「臣告退。」

他還沒吃飯呢。

佘大人退下,攝政王也沒有再留的道理。何況,嬌氣的小皇帝還要小憩片刻。

小皇帝已然又困倦了。

她睜著朦朧的眼楮,望著那幾人的背影。

最高的是攝政王的,最矮的是佘濂的,然後是兩位管銀號的大人。

他們的影子親密地挨在一起,如同不分你我。

誰也沒有注意到,林蒔背對著皇帝,悄悄抬起手,做了一個隱蔽的手勢。

裴沐沒有出聲。

她只是望著這一幕,唇邊的弧度更上揚了一點。

……

五月十八日,下午兩點。

典禮準時召開。

裴沐站上雪白的演講台。

以她為中心,一根一根的擴音儀發出了微藍的亮光。

很快,全城的擴音儀都發出了類似的微光。這代表她的聲音將能抵達每一個擴音儀所在的地方。

裴沐偏過頭,掩住嘴,去叫身後不遠處的佘大人︰「佘大人,喂,佘大人。」

一眾大臣都守在她背後不遠處。突然被叫到,佘大人明顯愣了愣,但他還是上前一步,低聲回道︰「陛下有何事?」

他旁邊的攝政王立即盯過來。

裴沐問︰「現在全國的擴音儀都連通了?」

對這件事,佘大人專門做過功課,想了想就答上了︰「有延遲。大約等半小時,陛下您現在說的話,最邊境的城市就能听到了。」

裴沐問︰「那就是說,邊境的擴音儀其實已經開了?」

佘大人答︰「是。」

當著公眾的面,佘大人還是做得禮數周全的。

裴沐滿意地點點頭,回到了擴音儀前。

這是個好天氣,比之前的任何一個天氣都好。盛夏的陽光無窮無盡,熱量也無窮無盡;明珠宮陳舊的輝煌,接著新鮮的翠綠草坪,再接著綿延的房子、間隔的花草樹木,還有頭頂那明晃晃的藍天。

在陽光與藍天下,總是有一種一切無所遁形的感覺。

裴沐喜歡這樣的感覺。

就像她也喜歡,在長久的潛伏、長久的準備、長久的醞釀和忍耐之後,蝴蝶終于破繭的剎那、春草終于發芽的剎那。

她輕輕拍了拍連接擴音儀的設備,這個東西叫音筒。

「朕的子民們——哦對了,現在該叫全體共和國的國民了,在退位之前,朕要先宣布兩件事。」

佘大人又愣了愣,本能地皺起眉來。

皇帝雖然經常耍小聰明、無賴,但是在公眾面前,他的形象溫和可親、穩重可靠,演講也頗有風度,很少用這種輕佻的口氣說話。

難道皇帝還是要搗亂?

佘大人正想上前提醒,卻被身邊的攝政王按住。

攝政王悄聲說︰「就算有些小差錯,忍忍就過去了。」

……說的也是。

佘大人猶豫片刻,停下了動作。

「第一件事,朕要感謝佘家,感謝佘相。感謝他們深明大義,明知開采神礦千難萬難,但為了萬民的福祉,他們毅然承擔了這個艱巨又光榮責任,將佘家全部的財產都捐了出來,一部分用于開采神礦,另一部分投入建設國民基礎教育體系。這是值得大燕全體國民銘記的壯舉啊!」

……什麼?

烈烈陽光下,佘大人腦袋上的油汗冒個不停。他覺得暈眩,又覺得可笑︰皇帝是糊涂了?他在說什麼?

他想動,但攝政王牢牢鉗住了他。像老鷹抓小雞,或者老鷹捏死一只小雞。

「第二件事,是修士同盟為我國帶來的好消息……其實修士同盟的首領已經來到這里,不如請她為我們宣布。」

一名陌生的、鶴發童顏的女修走到台上,接過音筒。

四周都是嗡嗡聲,大多是興奮的,因為人們從沒親眼見過修士同盟的領袖。

但也有一些驚疑不定的嗡嗡聲。

這時,天空忽然一暗。一架巨大的飛車盤桓在上空,上面刻著修士同盟的記號,還生怕別人認不出似地,垂下了兩條巨大的布帶,氣勢磅礡地寫著︰修士同盟賀大燕共和國成立!

整個永康城都沸騰了。

與之相對,明珠宮卻安靜下來。

因為大臣們突然發現……自己被裝甲森嚴的軍隊包圍了。

在無數難以置信的目光下,攝政王丟開佘大人,走上講台。他一派雲淡風輕,卻又像堅不可摧的利刃,堅定地站在了小皇帝邊上。

衛兵涌上來,制住了一眾大臣。包括掙扎的佘大人。他們捂住了貴人們的嘴,不準他們打擾重要的儀式。

修士同盟的首領開口了。她的聲音通過擴音儀,傳向四面八方。

「如果有關注我們的道友,應當已經听說過二次提煉技術的消息。這項技術能在降低一半成本的前提下,將同等體積的靈晶蓄能提高一倍……」

「……我們相信,這是一項成熟的技術,也到了推廣應用的時機。有了它,那些骯髒的人體靈晶提煉工廠,必定能夠大大減少……」

佘大人被身強力壯的士兵狠狠按住,虛胖的身體已經汗流浹背。

他驚恐地听著這一系列話語。

人體靈晶……果然,果然!修士同盟跟皇帝是一伙的!人體靈晶就是皇帝在搞鬼……還有攝政王!這麼說,他的阿源……不不不,現在重要的是佘家!

怎麼辦……紅蠶絲!對了,佘家手里積壓了大量的紅蠶絲,這是二次提煉技術的關鍵原料,就算是皇帝和修士同盟,也不能違背律法,無緣無故剝奪佘家的紅蠶絲!

可就在這個時候,佘大人突然听到了一句話。

這是很關鍵的一句話。

這句話是︰

「……我們听說,有許多無良商人一直在搶購紅蠶絲,導致市場上的紅蠶絲價格走高。我們不願意讓大商人得利,卻損害了普通國民的利益,因此我們改良了技術。新的二次提煉技術,將不會使用一分一厘的紅蠶絲……」

……完了。

忽然之間,佘大人腦海中來來去去只有這兩個字︰完了。

他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听完這段折磨人的、漫長的演講的。

他不想知道外面的民眾如何歡呼,不想知道多少人歡喜、多少人失意。

他只是反反復復地想︰完了。

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突然之間,佘大人爆發了絕望的力量。他使勁擺月兌了士兵的桎梏,跌跌撞撞沖出去,大喊︰「狗皇帝,你不能這樣!那是我們佘家的財產……我們佘家的!紅蠶絲你們拿走,但是佘家的財產是被騙了抵押的,你們無權拿走,無權……!」

「無權?」

他的大喊大叫,居然被皇帝一聲輕笑打斷了。

佘大人呆呆地看著皇帝。

他看著那漂亮的草包豎起手掌,阻止了攝政王的動作,而他自己緩步走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居高臨下?

佘大人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跌坐在了地上。

「佘大人這話說得好奇怪,大家不是都知道麼,佘家出了巨資買我的神礦啊。」

皇帝笑眯眯的,笑得像極了一個漂亮草包……難道他不是草包嗎?佘大人戰栗地想,如果皇帝不是草包,那到底誰才是草包?

「當初佘家要買,不是還放出風聲,叫所有人都不許和你們爭?要我說,佘家既然做了這麼大的好事,將全部財產都投入給了國家建設,那肯定是要好好宣傳的。」

皇帝故作沉吟︰「不若為佘相和佘大人各立一座雕像,好流芳千古?」

他又一拍手,恍然道︰「哎喲不對,還得等永康城里的案子破了才行,不然騰不出手啊。那些暗地里進行的人體靈晶提煉勾當,想必和佘家是沒有關系,萬萬不會影響佘家‘流芳千古’的。」

佘大人渾身顫抖。

他已是抖如篩糠了。

「你不能這樣,這是欺騙財產,這是搶奪家財,這是違背共和國律例的……對了,你不能這樣!」佘大人勉力振作,「我們的抵押權人是修士同盟!現在我們不要那勞什子的二次提煉技術,我們不出價了,修士同盟必須把財產還來!」

小皇帝蹲下來,雙目平視他,反問︰「修士同盟?」

「對!」佘大人宛如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陡然精神起來,怒聲吼道,「如果你這狗皇帝公然搶奪家財,你就是公然踐踏共和國的精神!你就是暴君!是國民的敵人!」

皇帝退後兩步,嫌棄地擺擺手。

「嗯,說得有道理,皇權是落後的、必須被廢除的嘛。」裴沐點頭,「一切要按程序來,要有理有據,朕明白。所以……林蒔,上來。」

——「屬下在。」

那名高高瘦瘦、干練堅定的女官幾步邁了上來,手里還拿著一疊文件。

無需裴沐吩咐,她就一邊翻文件,一邊聲音平平地說︰「經過核查,佘家名下約九成的財產都已辦理抵押,抵押權人是歸沐蒼——也就是陛下。主契約是神礦為期一百年的獨家開采權。」

「此外,佘家還對其在永康城的居所聲稱所有權,但根據調查以及宗人府的資料記載,該座府邸為大燕皇室所有,在本日過後,將自動成為大燕共和國所有的公有財產。」

——「林蒔,你這個叛徒!」

——「你怎麼對得起老師!」

林蒔偏了偏頭,神色不變,聲音依舊平靜︰「第一,在本日之前,我一切听命于本國最高首領的意志。第二……」

她聲音突然變冷︰「跟權臣同流合污,欺上瞞下、玩弄權力、不尊重銀號職責的人,沒有資格罵我叛徒,是你們首先背棄了自己的職責!」

說罷,林蒔抱著文件走下了台,對旁人看也不看一眼。

裴沐望著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感嘆說︰「有個性。」

攝政王將她拉起來,而且就拉著她的手不放,問︰「你的人?」

裴沐收回目光,笑道︰「不,是一個驕傲並忠誠于自己職責的人。讓她偷一回上司的私章,她已經很難受了,我可不敢再指使她。」

她再看向佘大人。後者眼神發木,神色絕望。

「佘濂,你若要回去報信,我不攔你。」

裴沐收了笑,語氣平和,卻反而因此更加給人壓力。

四周鴉雀無聲,目光卻都集中在她身上。

人人都明白,今日一過,歷史對這位末代之君的評價將再也不同。

佘大人深吸一口氣,爬起來,咬牙朝佘府走去。

他走了幾步,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擴音儀已經關閉了。剛才發生的一切注定只能被在場的少數人知曉。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他在驚訝什麼?

他麻木地想著,走著,忽然又停下來。

他回過頭時,正好听見小皇帝在和攝政王說話。

「……加個限制吧,執政官十年任期,任期到了重新選舉。省得你又突然發瘋,也給別人一些機會。」

攝政王不在意地回答︰「隨你。」

佘大人顫抖著嘴唇,突然扭曲著笑出來。

那兩人的目光立即投了過來。

「你笑什麼?」皇帝……不,前任的皇帝問道。

佘大人嘆了口氣,苦笑著回答︰「真像啊。」

他搖搖頭,自己走了。

也自己在心中默想︰這小皇帝不愧是先太後教出來的人,和先太後……真像啊。

他越走越快,心中燒著最後一點期望︰他那足智多謀、老謀深算的父親,歷經三朝而不倒的佘相……一定有辦法吧?一定有後路吧?

佘大人寄希望于這一點,竟然重新找回力氣,滿懷期待地去了。

在他身後,是色彩鮮麗的藍天和草坪,是即將重新煥發光彩的明珠宮;在他身前,是不知今日是歷史、顧自為看了新鮮而興高采烈的永康城百姓。

在這國家之中,還有無數這樣的地方,和無數即將如此的地方。

對普通人而言,歷史本就是無數普通的一天天組成,沒什麼稀奇。

而對有的人而言,只要能將這普通的一天天維持下去,那也就足夠了。

無論是他們,還是即將推開自己家門的佘大人,又或者是接下來一年中,該判刑判刑、該流放流放、該賠償賠償……的無數人們。

他們都只是歷史的一部分。

而翻過了這從帝國到共和國的平和篇章,歷史也仍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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