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細密編織的竹簾垂落在走廊兩側, 濾去陽光的刺目,只留下一片清涼。
走廊中,坐著乘涼的幾人。
一名鵝黃夏衫、頭戴金步搖的女人,正拿著一把絲絹團扇, 輕輕搖動, 遮了唇邊的笑意︰「我猜, 阿沐一定兩樣都沒選。」
裴沐坐在一張圓凳上,嘴里咬著一顆葡萄, 含含糊糊地說︰「差不多吧。」
「什麼叫差不多?」
姜灩雲一身天藍衫裙,長發垂髾,一臉好奇地問︰「阿姐, 你與阿沐在打什麼啞謎?」
「你問阿沐呀。」鵝黃夏衫的婦人又輕笑起來。她名叫姜瀲雲,是姜夫人的大女兒, 也是姜灩雲的同胞姐姐, 只比姜月章小兩歲。
裴沐撓撓臉頰, 有點訕訕道︰「我就說, 我誰都不想委屈,那干脆委屈我自己,我帶了五姐跑掉, 以後仗劍天涯好了。」
姜瀲雲忍笑︰「然後呢, 大哥如何反應?」
裴沐假裝觀察外頭的小鳥, 半晌才嘀咕︰「哥哥當然生氣了……唉,誰嫁娶都不行,哥哥到底要如何?」
「大哥那人, 看著柔弱,實則掌控欲太強了些……」姜瀲雲沉思著,掃了裴沐一眼, 收了話頭。疏不間親,她與這幼弟關系雖好,卻好不過他與大哥,有些話還是不該說。
姜府上下,都知道小公子是為了大公子才收養的。這兩個人總歸拆不開,能如何?反正姜公子就是那脾氣,小公子也樂意順著,就隨他們去。
裴沐听明白了,模模鼻子,爽朗一笑︰「沒事,哥哥氣不了多久,況且就算他生氣,也不會對我如何。倒是五姐的婚事……」
哥哥生氣,那就氣罷。他那性子,如果不是自己願意,誰能逼他娶親?五姐與他又不同,沒法自己選。他也好意思拿自己和五姐比。裴沐暗中嘀咕︰小氣!
「五妹的婚事,汪家……」
姜瀲雲想了想,便淡淡一笑,為他們分析道︰「汪家與楊家是多年同盟,姜家雖未表態,但若五妹真在這時候嫁過去,其實也就表明了姜家的立場。既然大哥說聯姻是必然之舉,那就是了。」
姜灩雲也點點頭,卻還是忍不住多說一句︰「唉,要是讓我選,我倒真願意同阿沐一起走,天下哪里都看看,而不是困在這瑯琊城里……唉!」
話音剛落,就被她阿姐用團扇敲了敲頭。姜瀲雲嗔道︰「你這孩子,難不成要拋下母親,拋下阿姐,拋下姜家和楊家不要?白養你了!」
她又點了一下妹妹的額頭,再看裴沐,神情一肅︰「阿沐也是,還是別再說些玩笑話,勾得這傻孩子心動了。她也好,你也罷,連我在內,我們這些人生來受父母、家族大恩,怎能不擔起責任?」
姜家三娘姜瀲雲,嫁為人婦已有五年。她嫁的是余家六公子,兩人感情平平,卻也算相敬如賓。她雖然序齒行三,實際卻是姜家這一支的長女,素來很有家族意識。
長姐訓話,其他兩人只能乖乖點頭。
但裴沐點完了頭,還是意不能平,惋惜道︰「可是,便是為了家族,就不能有別的辦法?五姐也修煉,還擅長織錦裁衣,做出的衣袍是上好的法器,瑯琊城最大的鋪子都爭著要,她就算不嫁人,也是多出色的人……」
姜瀲雲卻不以為然︰「那又如何?堂堂世家貴女,繡花怡情可以,怎能將閨中作品販與外人?」
這下,不服氣的人成了她妹妹。姜灩雲有點憋氣,辯駁了一句︰「真賣了又怎樣?在南朝,沒有對女人的這麼多限制,听說他們還有女官員,也有好多女修做生意,一點都不妨礙……」
她是廣識會的一員,見識廣博,雖然沒有機會親自去南朝一游,卻听了很多那里的狀況。
姜瀲雲倏然冷了神色,橫來一眼︰「那我們這里是南朝,還是北齊?」
這話就有些太嚴重了。
姜灩雲立即噤聲,不敢再說,只囁嚅道︰「姐姐……」
姜瀲雲冷冷地看著妹妹,又緩緩看向裴沐。
正當裴沐以為自己也要被姐姐罵一頓時,卻見姜瀲雲緩和了神色,還輕輕嘆了一聲氣。
她揮了揮手,示意僕婢都離遠些,等周圍沒人了,她才低聲道︰「你們這兩個傻孩子,有些話,也是敢當面說的?便是在府里,也要謹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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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瀲雲觀她神色,贊許一笑︰「阿沐機靈。好了,五妹,你也大了,別總是沒心沒肺,也要學著關心朝堂之事。我們雖是後宅婦人,可朝堂風雲,也與我們息息相關。」
後宅婦人……
姜灩雲有些受不了她姐的用語,也就忍著沒吭聲,神情卻倔強起來。
姜瀲雲不理她,顧自道︰「你們可知道,朝堂上一直分為兩派?十年前開始,今上便一直想頒布政令,希望能夠仿效南朝,改革舉薦制,嘗試定期考試來取得人才,還想著要不限男女。」
裴沐隱約听說過這事,卻沒有這麼詳細。她思索道︰「若這樣政令能通行,朝堂被世家把守的局面就能打破,可今上想了十年,都沒成功,恐怕阻力不小。」
姜瀲雲微微點頭︰「官位就那麼多,誰家肯讓出?但是,也有一些世家,是支持今上的。北齊與南朝多年對峙,如今眼看著南邊的實力要超過我們了,到時候真打過來了,還爭搶什麼?誰都是輸家。」
「所以,這些年里,漸漸有世家願意支持今上,包括我們的外家楊家,還有將要聯姻的汪家,都被稱為‘改革派’。」
「而反對的一方,則被稱為‘守舊派’。守舊派里最激進的,就是宇文大將軍。」
「宇文?」
天子劍?
裴沐微驚,頃刻間想明白了︰原來宇文家與皇帝的根本矛盾在這里!
她喃喃道︰「難怪一直有听風聲,說朝廷想收回兵馬,卻無力撼動宇文家在軍中的影響力……」
姜瀲雲又點點頭,神情嚴肅︰「我們幾家加起來,私兵也有四五萬,且我夫家余家、汪家,都在南北邊境擁有一定影響力。如果改革派能齊心協力,還怕他宇文一家猖狂?」
她又去看妹妹,問︰「五妹,現在你知道,我們為何要與汪家聯姻了?你說,你情不情願擔起這責任?」
姜灩雲是頭一次清晰地听見這段分析,一時听得心潮澎湃。她眼楮亮亮的,顯出一種甘願為理想獻身的激情︰「好,如果真能讓北齊的女子也能當官,只不過是聯姻,我怕什麼?」
她姐姐微微一笑︰「好孩子。」
裴沐在邊上看著這姐妹倆,心里卻有點犯嘀咕︰怎麼覺得,三姐在使手段?雖然她說的也不能說不對……
但是,幾家聯盟、反對宇文、支持改革——這件事,怎麼就非要犧牲女孩兒才能做了?就不能做點別的利益交換?玩政治,聯姻是一種手段,可也不必非得聯姻吧?
讓一個有本事的女修去當後宅婦人……听上去,反而是一種浪費。
裴沐設身處地地想了想,假如是她自己處于五姐的位置……
那還不如上陣殺敵!
但是,也正如三姐所說,是家族給了他們這一切。如果不是姜家養她長大,她恐怕也沒有上陣殺敵的本事。
因果恩情、家族情義與個人的想法、願望,孰輕孰重……還真是想不明白。世人都說「舍生取義」,如果真能用命來換義,不想服從家族安排就干脆一死了之,那倒還簡單得多呢。
裴沐對兄長的性格,實在非常了解。
正如她所想的那樣,姜公子也就生了大半天悶氣,到傍晚時便好了。
而且,許是前段時間的冷戰讓姜公子學乖了,他生怕再和弟弟鬧僵,巴巴地派了人來,要裴沐去他院子那邊吃晚飯。
傍晚暑氣散去,晚霞瑰麗而柔軟,映得瑯琊城的天空華美異常。
裴沐穿花拂柳,到了兄長的院子。
快到的時候,她望著前頭那攀爬藤蔓的院牆,卻忽然冒出個促狹的主意。她腳下一拐彎,飛快繞了一圈,跑到了院子的另一邊。按布局來說,這個角落很靠近兄長的房屋,爬了滿牆的鐵線蓮。
夏天是鐵線蓮開花的時候,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擠擠挨挨,開得十分熱鬧,花瓣是尖尖的,像修真界會用的一種鏢。
每到花開的季節,姜公子就會著人在這附近擺上桌椅,賞花、用餐,頗為風雅。
這時候,兄長應該就在這里。
裴沐爬上了牆。
她藏在厚實的葉片叢里,頂著滿腦袋的花和葉子,悄悄探出個腦袋,往姜公子的院落里窺探而去。
姜公子的院落刻有防御陣法,防止外人侵入、窺探,但陣法對擁有「通行印證」的人無效。裴沐就有。
所以,她順利地看見了院子里的情形。
越過牆邊垂落的藤蔓、花朵,越過青色的桌椅板凳,越過草叢和石頭,一直看到前方的屋子邊緣。
兄長坐在廊上,正與一個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說話。那人裴沐認得,是兄長最得用的幕僚——蘇沁。
兄長正在吩咐什麼。
「……宇文愷要去,就讓他去。按計劃布置好,我們才是收網的人……誰?!」
裴沐一听就知道不好——她不小心撞見哥哥議事了。他既然沒叫她,就是不願意讓她知道。
而她也無意探知兄長的謀篇布局。她向來是個很乖的弟弟。
但現在……她真的是無意的啊!
一股輕靈的風拂過來,瞬間鎖定了裴沐的位置。這是姜公子的魂術,輕靈卻強大。
「……阿沐?」
姜月章一臉意外地站起來。
裴沐趴在牆上,尷尬地笑笑,正想開口解釋,不防被花撓了撓鼻尖,大大地打了兩個噴嚏——
「——阿嚏!阿嚏!」
她揉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解釋︰「哥哥,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本來是想給你個驚喜……」
姜月章完全不生氣。實際上,他從抬頭看見她的那一刻起,一直冷淡的神色就染上了溫度。
夕暉落在他眉眼上,像盛夏晚風吹起,還醺著如夢的花香。
他招了招手︰「道什麼歉?又不算什麼事。阿沐,過來。」
他的幕僚蘇沁看了裴沐一眼,知機告退。
裴沐翻下牆,朝蘇沁的背影看了一眼,又見兄長並無芥蒂,不由好奇地問︰「哥哥,我听見你們說宇文愷?」
宇文愷——宇文大將軍的名字。大約半月後,他就將抵達瑯琊城。
姜月章望著她走近,一面淡淡地笑,一面輕描淡寫︰「宇文愷最近太囂張,連我的產業都敢踫,總要給點教訓……咳咳……」
他別過臉,捂唇輕咳起來。
裴沐立馬拋下了宇文愷的事,上前給他拍背又喂水,關切道︰「哥哥,你今天的藥用過了麼?是不是今天風吹太多?」
入夏以來,姜月章已經很少咳得厲害,最多不過輕輕幾聲。
但現在,他卻又是有些柔弱的模樣,呼吸急促、兩頰泛暈。裴沐來扶他,他就順勢倒在她身上,放了衣袖,卻來握她的手,口中還說︰「無事,大約是方才議事,話說得久了些。」
裴沐狐疑了一小會兒。她觀察著兄長的臉色,有點疑心他是裝病,騙她同情。
不過……裝病就裝病,她也假裝不知道,就能多抱一下哥哥。
裴沐高高興興地做出了決定,只覺自己此刻宛如話本傳奇中的俠客,探入美人香閨,與美人執手互訴衷情。
就差拍著胸脯保證「美人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拿來」。
而對姜月章來說……
其實,他還真不是裝病。
但他也還沒虛弱到不能自己站立的地步,只是樂意就這麼和弟弟親近著。
兩人各懷心思,竟就這麼在花開繁盛的庭院角落站著,靜靜看夕霞一點點下沉。
半晌,裴沐開口︰「哥哥。」
姜公子帶著滿心的柔情,以及風花雪月的綺思,溫聲應道︰「阿沐。」
裴沐滿腦子話本傳奇,一不留神月兌口道︰「哥哥真好看,我想帶哥哥私奔。」
姜公子︰……!
裴沐說完這句大膽的話,自己又立馬慫了,打著哈哈掩飾︰「我開玩笑的,哥哥不要當真。」
姜公子︰……!
他有些不高興,那寒泉古琴似的聲音一冷,淡淡道︰「這也無妨,不若我帶阿沐私奔,也是使得的。」
實際上,在他的計劃里,若是原本的法子不成,他就真要帶弟弟遠走高飛。總歸無論如何,他都要跟這個人廝守在一塊兒,甚至無論對方願不願意。
裴沐一听,竟然很有點懷春少年被姑娘扔了花的羞澀,忍不住浮想聯翩,又趕緊按住自己︰這是你哥,你在想什麼!
她不敢再心猿意馬,便命令自己去想些別的。
偏巧,她一想別的,還真就立刻想到了。
——她想起了今天姜瀲雲的話。
「哥哥,三姐回來省親,白日里我們——還有五姐一起——在說話。」她先解釋一句,而後便大致說了說姜瀲雲那番關于家族責任、恩義回報、聯姻的重要性的話。
姜月章靜靜听著,面上浮出嘲諷之色。但很短,也很淡,如流星劃過天空,不足以被弟弟捕捉。
裴沐說完了,就問︰「哥哥,你怎麼想的?」
姜月章反問︰「阿沐如何想?」
裴沐不會對哥哥說假話,就悶悶道︰「我覺得,三姐說得對……像我從小在姜家長大,吃了府里的飯、穿了府里的衣,用府里的東西修煉,才有如今的成就。那姜家叫我回報,我肯定不能拒絕。」
姜公子立即擰眉。
他思索片刻,伸手拍拍弟弟的肩,叫他看著自己。
對著那雙清澈漂亮的眼楮,見其中映著他自己的影子,姜公子心里升起一絲滿足,才緩下神色,說道︰「阿沐,你要知道,我從十七歲開始,就參與家里的事務。」
「十七歲……九年前的事了。哥哥真厲害。」裴沐立即夸贊。
姜公子心里又舒服一些,面上都有了笑影。他含笑道︰「我做的事情,足以涵蓋阿沐的一切開支。九年前,阿沐十二歲。所以,從那時候開始,阿沐受下的‘恩義’,應當算在我這里,與姜家沒什麼關系。至于十二歲之前……我為家里帶來的益處很多,足夠還了自己的那份,再給你也多還四年。」
……嗯?能這麼算嗎?
裴沐疑惑道︰「可是,為什麼哥哥要幫我一起還?」
姜公子理所當然︰「你是我弟弟,更是為我才進府,是我的人,自然就是我來給你還。至于你……阿沐,你要還,也只能還給我才對。」
這幾句話,其實已經是很含蓄的表白了。至少姜公子是這麼認為的。
因此,姜公子面上穩重,其實心髒又開始怦怦跳。他期望弟弟能問一句「什麼是你的人」,這樣他說不定就能更進一步告訴他……
果然,弟弟露出了沉思之色。
在姜公子矜持的等待里,裴沐經過認真的思考,得出了結論。
她恍然大悟,並立即對兄長肅然起敬、感佩不已。
「哥哥啊,你真是太不容易了!」她搖頭晃腦,「那麼多幕僚,都是你的人,難怪你要殫精竭慮參與朝堂事務,不然怎麼養得起!」
姜公子︰……
裴沐夸贊得真心實意,卻只換來兄長沉默,沒有讓他欣悅而笑。她等了又等,不由疑惑︰「哥哥?」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姜公子正在思索一個嚴肅的問題︰他到底為何會將這麼個憨憨放在心上,還只放了她一人?
想不明白。
都是憨憨的錯。
姜公子面無表情伸出手,揪住憨憨的臉頰,往兩邊輕輕一扯。
「哥哥唔……?」
對著弟弟無辜的眼神,姜公子露出了一個森森的微笑︰「傻子。」
氣死他了!
兩人鬧了一會兒,又一同吃過晚飯。照例,樣樣都是裴沐愛吃的菜。
兄長體貼她起來,真是沒有任何可挑剔之處。每次吃飯的時候,裴沐都會覺得很感動。像此刻,她一邊埋頭嚼嚼,一邊就在心里冒出許許多多開心的小泡泡。
哥哥真是又貌美、又聰明、又賢惠,要是能娶回來,有這樣一個夫人,多好。裴沐美美地幻想了一會兒,突然醒悟了︰對哦,如果哥哥是女子,像「她」這樣處處完美的女人,豈非男人夢寐以求的妻子?那這樣一個完美的女人,脾氣壞一點、霸道任性點、掌控欲強一點,有什麼關系?
沒有,沒有關系!
一旦想通這一點,兄長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倏然就變得十分完美,再也沒有瑕疵。
裴沐感動地望著哥哥。
姜公子身體弱,胃口向來不佳,已然是擱了筷子,只笑著看弟弟的模樣。見他望過來,他便柔聲道︰「怎麼,可是飯菜不合胃口?」
裴沐用力搖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在想……我要是娶妻,就想娶哥哥這樣的女人。」
……「這樣的女人」?
姜公子︰……
個憨憨。
氣死他算了。
但再思索一二這話中含義,姜公子又心跳加速。
他一時不知該生氣還是該歡喜,再看那憨憨——他說完這麼一句話,惹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居然自己又埋頭吃得香甜,好似方才不過隨口玩笑。
姜公子磨了磨牙,恨不得現在就說一句「好,我娶你或你娶我,如何都行,你安安分分同我廝守一生」。
……卻又不敢。
太過在意,總是患得患失。
又因為患得患失,就想將這個人抓得更緊。
姜月章左思右想,最後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真是個傻子。」
也不知道是說弟弟,還是說他自己。
漸漸,晚霞已盡。
天上雖還有一層薄薄的藍色亮著,日光卻已經徹底消磨;姜府里的燈籠處處亮起,這院落里的燈也都亮了起來。
夏季天熱,為了減少人心煩躁,燈籠被特意弄得朦朦朧朧的,柔和極了;這柔和的光落下,籠在桌邊兩人面上。而兩人彼此看著,都覺得對方肌膚如玉、眉眼如畫,在燈光里真是好看極了。
裴沐心里的小泡泡不停冒出來,怎麼摁也摁不下去。
她還想和他說話。
「哥哥……」
他應了一聲,目光也專注地凝聚在她臉上。
小泡泡越冒越多,簡直要將她淹沒了。
裴沐清清嗓子︰「哥哥既然說,我要還,也是還哥哥,那哥哥想讓我怎麼還?」
——很喜歡這個人,對他已經很好,還能怎麼好?她都想不出來。
姜公子眼眸微亮,心中波瀾也是一蕩,卻又即刻隱忍住,只裝成沒事人,平靜地說︰「你就一直陪著我,同過去一樣就行。若能再听話些,就更好。」
听話……
真是哥哥對弟弟的口氣。
裴沐心里的小泡泡「啪啪啪」破開。
她懨懨應了一聲。
姜月章覺出她情緒陡然低落,以為她是不願意,立即臉色一沉,生硬道︰「怎麼,不願意一輩子陪著哥哥?」
「不是。」裴沐頓了頓,想找個借口搪塞過去,就心不在焉拿了白天的事來說,「我就是在想,也不知道哥哥在朝堂上是哪一派的,有沒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果真?姜月章並不真的相信,又暗恨弟弟不說實話。
如果他的心思能化為雙手,一定死死捂住這個人,不讓他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可惜不能。
所以他只能壓下不悅,淡淡道︰「我無所謂派別,只是按著自己的想法做事。你別听三妹說那些話,她一介婦人,眼界不寬,也不想想,這麼多家,利益盤根錯節,怎麼可能真的只有兩派?大多數人都是為自家打算,面上找個由頭而已。」
裴沐一怔,真正從那患得患失的情緒里蘇醒過來︰「啊……原來如此。確實,世家總是很現實,哪里那麼多大義……那哥哥,你想做什麼?」
姜月章凝望著她,忽地微微一笑。
「當最大的贏家。」他語氣清淡,卻不掩心氣和自信,「阿沐,你別想太多,好好听哥哥的話就行。我總歸是能護住你,不叫你出事。」
護住她……
三個月後,裴沐相信,兄長也許是可以護住她一輩子,但是……
也許,他也只會護著她。
九月下旬,霜降過後,瑯琊城出了一件事。
——姜瀲雲死了。
她與夫婿余六公子去城外觀賞紅葉,歸來時馬受驚了,夫婦雙雙墜馬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