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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

「是為副祭司大人新制的衣飾。」

「不,我是問……旁邊的是什麼?」

青龍祭司長袍墜地、盤發端正,神情嚴肅至極,唯有眼尾加深的細紋暴露了一些內心情緒。他輕咳一聲,說︰「是副祭司大人本月的用度。」

他身邊站著三名手拿托盤、埋頭不語的小祭司。其中兩人手捧兩套衣飾外,最後一個托盤上則放著一小袋磨好的糜子、一條干巴巴的肉干,另有一小堆刻著扶桑部圖騰的貝殼,能夠在部落中換取想要的物資。

裴沐盯著這堆東西。

她沉默半晌,緩緩開口︰「我即便每天吃一頓,一共也就能吃七天。」

青龍祭司手握木杖,一板一眼答道︰「大祭司每隔五日用一餐飯,偶有不足,再用這朱貝換取。」

「朱貝」就是指這些刻了圖騰的貝殼,可以在部落中交換其他有用的東西。由于扶桑部勢大、盟友眾多,他們的朱貝在很多地方都能用。

裴沐也見過朱貝。她估算了一下,再度緩緩開口︰「這些朱貝……最多也就能換半斗糜子,或者一條肉干吧?」

還是吃不飽啊,這位青龍祭司。

青龍祭司目不斜視︰「大祭司大人說,祭司身負巫力,在人神之間,本就不需要多食多用。與其滿足口月復之欲、揮霍要緊的食糧,不如將其讓與民眾。」

裴沐︰……

不錯,她就算一個月不吃飯也餓不死,但一直餓著……也很不舒服啊!

她試圖抵抗︰「我是子燕部的祭司,應該按子燕部的待遇……」

青龍祭司毫不留情︰「大祭司大人當眾吩咐,要給予副祭司大人同等的對待。副祭司大人也同意了。」

裴沐︰……

「這位青龍祭司,我突然有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她面無表情,「既然大祭司如此為民著想,願意體貼不如他的人,那麼我作為其中一名弱者,願意代替大祭司領取他的那份用度。」

青龍祭司緩緩抬起目光。他已經有些混濁的目光倏然變得明亮起來,毫不畏懼地扎在裴沐身上。

「副祭司大人,」他說得慷慨激昂,「您實在想得太美了。」

裴沐回以一個虛偽的微笑。

旁邊的小祭司一個沒忍住,笑出一聲氣音。

「現在,便請副祭司大人換上衣飾。大祭司大人的佔卜即將開始,還有用得上副祭司大人的地方。」

青龍祭司躬身行禮,退到一邊,讓出一間石室來。

「大部的禮節真是繁瑣又死板……」

裴沐懶洋洋地抱怨著。她抓著衣飾,走進石室中,再一敲青藤杖,背後便起了一陣風;清風團團,化為屏障,隔絕了室內外的情景。

青銅落地燈光焰不斷,照亮石室。室內牆壁有星辰排列,每顆星星都發著微光。裴沐看了一會兒,認出這是太微垣,其中的五帝星格外亮。

五帝星的傳說和三百年前的軒轅人皇有關,扶桑要著重刻畫它,大約也表明了他們要效仿軒轅,建立統一國家的志向罷。

裴沐一面想,一面更換衣飾。屬于子燕部的黑衣滑落在地,層層疊疊的扶桑祭司服飾覆蓋在她身上。

她的地位名義上只低于大祭司,是以繁瑣和華麗的程度也僅次于大祭司。衣袍上繡有青葉和藤蔓,兩側袖口都有牛角花紋;五色玉石綴為長鏈,掛在她胸前,另有彩色鳥羽和獸骨串連,作為另一重裝飾。

衣襟處瓖嵌了一道白邊,約莫是用來和大祭司作區分。

好不容易一層層地換上,卻還剩一件飾物沒用上。這是一條黑色的細繩,兩端都綴著一塊松綠寶石。寶石雖細小,色澤卻明艷。

裴沐琢磨了一下,將細繩纏在左手腕上,末了再打一個結。

她抬起手腕自我欣賞,夸獎自己︰「我真是太聰慧了。」

第一次全套穿這麼復雜的服飾就成功了,不愧是她。

青藤杖再敲,遮蔽洞口的風障消去。裴沐慢吞吞地走出,暗自嘀咕衣擺太長、首飾太沉,真是怎麼想怎麼不樂意。

她想了一圈,抬眼才見面前直挺挺站的四人,正愣愣地盯著她看。

她沒好氣︰「看什麼?再多看一眼就把你們的用度分我一半。」

幾名祭司神色一變,立即低頭,連青龍祭司也不例外。三名小祭司耳朵尖都有些紅,卻還是局促地不肯抬頭。

裴沐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大步往外走。

「大祭司在哪兒?」

卻听一道夾雜戾氣的年輕男聲響起︰

「誰敢不用尊稱?」

裴沐是誰?她是子燕部的祭司,是大多時候懶洋洋沒個正形,有需要的時候卻能拿起青藤杖為族人抵御一切危險的子燕祭司。

她在大荒上生活了二十年,硬生生在無數次危機中保住了子燕部。對待敵意……她何其敏銳?

這聲音響起的一剎那,她就足尖一點、往斜後一退!

一道火焰猛地出現在她原本的位置上,剎那爆裂開!

青龍祭司怒聲呵斥︰「朱雀祭司——!!」

裴沐卻不管對方是敵是友,是朱雀還是黑雀。

她本就因為衣服太沉、吃的太少而不爽快,現在再踫到有人用火燒她,哪里肯放過?還樂意多個出氣的人呢。

這位新晉的副祭司大人難得神色一凜,眉眼間慵懶盡褪,譬如寶珠生輝、利劍出鞘,反手便是一片風刃掀起狂嘯!

整個空曠的星淵堂中,陡然響起了烈風的長鳴,驚得人人都看來,還有人發出呼喊。

——轟!

風能助火勢——這是原本。

在眾目睽睽下,本該無形的風卻凝聚為半透明的箭矢,其上有藍光閃閃;與這巨大的風之箭矢相比,那條火蛇簡直就像風中殘燭一樣瑟瑟發抖。

「朱雀住手……副祭司大人,手下留情!」

青龍祭司只一眨眼,就見戰況翻覆如天地倒轉,簡直是目瞪口呆。他嘴里含著的制止之言還沒徹底滾出去,就不得不中道轉了個彎,急急忙忙地變為反向勸阻。

火焰被風吞噬。

風矢猶不滿意,還撲上去晃了一圈,來回把敵人吹得東倒西歪、直到五體投地趴在地上,才肯大搖大擺地返回。

那耀武揚威之勢,正如此刻副祭司大人那得意洋洋的笑臉。

揍個人發泄一番,她就感覺好多了,連身上零零散散的小物件也不覺得有多沉了。

「哎,你這……」青龍祭司搖頭苦笑,像極了天底下每一個操心的老父親,「朱雀祭司,你這麼冒失做什麼!這位是副祭司大人裴沐,正要前往祭祀台協助大祭司大人。你太失禮了!」

星淵堂中鴉雀無聲。青龍祭司身邊的小祭司一個賽一個地把頭埋得更低,生怕被幾位祭司大人遷怒。

前方台階上,一名青年狼狽地趴著,正踉蹌爬起。他剛才摔得不輕,臉上跌破一大塊,可饒是如此,也遮不去那清秀縴柔如女子的好容貌。

但他的眼神卻充滿敵意和懷疑。

「……副祭司大人?」朱雀祭司爬起來,粗魯地揩去臉上血跡,一眨不眨地盯著裴沐,冷笑說,「一個不知底細的外來人,你們竟然就叫他當副祭司?誰能服氣?我剛一回來,就教我听到這般可笑的事!」

「朱雀!」青龍祭司更是惱怒,「大祭司大人親自指定的人選,輪不到你指手畫腳,管好自己的事!」

青年一怔,目露震驚,顯然是才知道這事。他的表情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波動,混合了憤怒和不甘,變得陰沉沉的。

「大祭司大人必然是被這個外來人蒙蔽了!青龍,你們難道忘了,五年前正是因為他們的背叛,才讓神木……」

「朱——雀——!」

伴隨這聲怒吼一同響起的,是巨浪的吼聲。

洶涌的波濤從天而降,頃刻淹沒了朱雀祭司。

青龍祭司手中的桃木杖光華閃爍,五顆水色寶石發出光芒,令星淵堂中滿布潤澤之力。巨大的力量將他的胡須和頭發都吹得向上飛起,也令他眼中的怒色愈發氣勢迫人。

如果說之前的青龍祭司只是不痛不癢地生生氣、發發怒,那麼現在……

他是真的燃起了憤怒,像大海掀起滔天巨浪。

裴沐目光一閃︰听聞扶桑大祭司坐下有四大祭司,青龍是其中之首。這樣的力量……果然驚人。哪怕是在外頭強者雲集的大部,他也足夠當第一祭司,但在扶桑部,他卻乖乖給大祭司驅使。

那大祭司真正的力量,又會如何驚人?

裴沐認真思索著︰這樣一來,如果能成功搶奪大祭司的每月用度,豈非說明她更厲害、更有智計?不錯,那一定要認真籌謀。

副祭司大人絲毫沒察覺自己的思考走向了不大對勁的方向。

青龍祭司把朱雀祭司一頓痛罵。後者淋成了個落湯朱雀,許是也知道青龍真的火了,不敢還嘴,只能垂首停訓。但當他稍稍抬起目光時,那份敵意和懷疑絲毫沒有減弱,反而更強了。

這樣野獸般的目光,很能叫人毛骨悚然。只可惜,被他盯著的裴沐連個眼角余光都沒分給他。

她就那麼歪著頭、拄著青藤杖,歪歪扭扭地站著,神情心不在焉,卻仍舊美麗驚人。扶桑部華麗的首飾,將這份無瑕容色襯托得更加熠熠生輝。

就像被灼傷了眼楮似的,朱雀祭司猛地垂下眼,僵硬地握著拳頭,不再看她。

青龍祭司罵完了人,扭頭又對裴沐行禮賠罪,這才道︰「副祭司大人這邊請。」

他領路時,還不忘狠狠瞪一眼朱雀祭司。

青年沉默地退去一旁。他死死盯著地面,卻見副祭司的衣袍在他視野中翩然而過,像一縷漫不經心掠過的風。

他悄然抬頭。

那人走得輕快,微卷的黑色長發無拘無束地散落在背後,如春日招搖蔓草。

朱雀祭司暗中咬牙︰這個外來者……他一定要找出這個外來者的問題!

撥開藤蔓、走出星淵堂,便有一片開闊景象。

太陽已經徹底升起,光輝遍灑烈山。

裴沐發現自己站在一處山洞出口,外面延伸出一小塊平台。這里正好是她之前與白虎祭司交手的石台正上方,從這里往下看,就能看見圓形石台。

原來那里就是祭祀台。

現在,台上還空無一人。星淵堂中的祭司們已經走出,圍在四周,並虔誠跪下,雙手奉起屬于自己的手杖。

她望著石台,莫名有些在意。

祭祀台刻有無數花紋,從上往下看就能發現,這些線條組合成了一片片橢圓的樹葉;樹葉從中心向邊緣散開,由疏而密,每一根線條都簡潔古樸,似乎別有深意。

「相傳這是當年軒轅皇帝使用過的祭台。」青龍祭司悄聲說。

「難怪別有古樸深奧的氣息。」裴沐點點頭,頓了頓,「青龍祭司。」

「屬下在。」

「方才朱雀祭司是否想說,五年前的叛亂是導致神木被毀的根源?」裴沐冷不丁問。

青龍身體一顫。

他假作鎮定,強笑道︰「神木何時被毀,副祭司大人也見著了,神木明明……」

「治標不治本罷了。若是延續現狀,神木早晚枯萎。」裴沐一邊說,一邊以余光觀察青龍祭司的反應。

冬日明澈的陽光照拂下,青龍祭司臉色蒼白,鬢邊已經滴落冷汗。

裴沐心中就有數了。

「無需驚惶,這是大祭司親口告訴我的。」裴沐笑了笑,安慰道,「我也想早日找出救治之法,為大祭司分憂。青龍祭司,你實話告訴我,當年到底是誰害了神木和大祭司?」

青龍祭司這才長出一口氣。他苦笑一聲,喃喃道︰「大祭司大人真是信任您……也罷。五年前,當時的玄武祭司與先首領聯手,勾結敵族,想除掉大祭司。」

「除掉大祭司?玄武和……扶桑部的先首領?」裴沐十分意外,甚至詫異得笑了一聲,「怎麼會,他們腦子壞了?扶桑部能有今天,全因大祭司震懾四方,他們是想自盡不成?那也未免太迂回了!」

直接低頭往牆上一磕,踫個腦袋開花不就好?

「是。」青龍祭司更是苦笑,「興許……他們是不滿大祭司大人在部族中的威望吧。陰差陽錯,他們的陰謀敗露,卻傷及神木之心。若非大祭司大人有天神之能,恐怕扶桑部早已……」

「當年的玄武祭司乃自外來投靠的部族中選出。朱雀過去與他交好,卻被那人利用,反而害了神木,他一直十分自責,所以對副祭司大人您……」

「我知道了,只要他不再挑釁,我不會管他。」裴沐搖搖頭,鄙夷道,「一群蠢貨。」

要是子燕部有大祭司這樣的人,她和媯蟬一定高興得天天唱歌跳舞,把他好好供起來,就怕他甩手不干活。只要有他在,別的什麼都不操心,可扶桑部竟然還算計他?

她不再多問。蠢貨的事情了解那麼清楚做什麼?

不過……神木之心的事很難辦。還從未听說神木之心被損毀後,能修補好的。按裴沐所想,神木之心五年前被損壞的剎那,就該走向消亡,如今還能發揮作用,全因大祭司一人苦苦支撐罷了。

她忖度片刻,忽然道︰「青龍祭司,你們知道神木毀損,怎麼卻不擔心大祭司?」

青龍一愣,很快失笑。

「您多慮了。」他的雙眼中忽而充滿了崇敬之情,帶著深刻的信賴,「大祭司大人的力量深不可測,必能支撐神木存活。我等只需相信大人,按照他的命令做好每一件事,就定能讓扶桑部……不,讓整個人族壯大,重現當年軒轅聯盟的榮光。」

裴沐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她的笑容淡了,神情也變得有些復雜。

她微微搖頭︰「終究他也還是個人,不是神……」

——咚!咚咚!!

下方祭祀台邊,鼓聲大作,伴有清脆鈴聲,響徹清晨的烈山天空。

祭祀開始了。

深灰長發、身披黑袍的青年,手執華麗烏木杖,走上祭祀台。他披著一道長長披風,戴著一只骨白牛角面具,兼具傳說中神靈的莊嚴與可怖。

鼓聲更密。

大祭司站在中央,雙手高舉烏木杖。九色寶石交織出比彩虹更絢麗的光輝,在四方投映出模糊的虛影。

「副祭司何在?」他背對裴沐所在的地方,語氣淡漠、聲音不高,卻自有傳達四方的威嚴。

裴沐回過神,從高台上翩然躍下。

「屬下在。」

她站在他側後方,認認真真地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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