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山怔在原地。
從那一夜令人恐懼的殺戮開始,再到遇見威爾•利普,以及之後莫名其妙與這位矮人族祖宗「相遇」,樵山感覺短短幾天的經歷,已經比過去幾十年加在一起更加刺激驚險。
而在這些日子里,讓樵山大吃一驚的人或者事比比皆是,甚至于「吃驚」這種情緒本身,幾乎都快要成為最近的常態了。
然而即便已經快要習慣于這種意外的情緒,樵山依舊得承認,此刻,從壯漢口中听到的三個字,絕對是這麼些日子——不,有生以來最讓他震驚的話。
鼎鼎大名的山丘之王,被矮人視為先祖英雄的傳說級大人物,竟然……
對自己誠懇的道了聲歉?
我何德何能?
樵山一下子變得不知所措,原本還有些憤懣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極其復雜。
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樵山看著壯漢已經恢復原先表情的臉,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壯漢的道歉,其實可以拆解成兩個部分——
承認,以及道歉。
希留並沒有否認自己的質問,甚至于樵山原本都已經做好了惹對方發怒,然後自己化為飛灰的準備,卻最終得到了自己一直不想面對的那個最糟糕的結果。
如果可以選擇,樵山甚至寧願壯漢一怒之下讓自己消失,因為這樣至少能夠證明萬千後代子嗣的信任與崇敬,並沒有被辜負,自己的先祖確確實實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然而壯漢到底還是認了錯。
他承認了眼下烏托邦發生的事情,與自己有關。
而這種「有關」,明顯指的是惡劣的後果。
樵山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了兩下,嗓子里擠出一點微弱的聲音。
「為什麼……」
壯漢默默看著他。
「為什麼……」
樵山仿佛變成了提線木偶,只會重復這一句,隨著一股怒火涌上心頭,眼中才漸漸煥發異樣的光彩。
他突然沖到壯漢面前,一把拎住泡在溫泉里的壯漢的領子,用略帶顫抖的語音,大聲質問道︰「你可是我們尊敬的祖先、拼荊斬棘開創新時代的英雄!因為你的努力和保護,子孫後代才能安享幸福,繁榮昌盛!為什麼現在卻要親手毀——」
最後幾個字沒能發出來,樵山月復部便被一股巨力擊中,整個月復腔中的空氣都被捶打出來,整個人如同蝦米一般倒飛出去。
「咳咳……」
直到撞在一根黃烏鐵樹上,樵山才得以落地,如風箱般發出沙啞的聲音,大口喘息了幾下,才勉強恢復呼吸。
顧不上後背火燎般的痛,樵山簇著膝蓋從地上站起來,咬緊牙關溢出的血,通紅著眼楮就要再沖過去。
然而這次還不等他起身,肩膀便再次被巨力拍中,雙腿哪還能承受住這種力量,整個人轟然倒下,甚至在堅實滾燙的地上印出一個大大的人形。
「為什麼……」
樵山眼角留著血與淚的混合體,目光渙散,像是被打傻了一樣,嘴里只會重復這幾個字。
「打你一頓,是因為不敬,而不是質問。」
陰影來到旁邊,樵山卻沒有力氣抬起頭,只感覺身體被一雙鐵鉗抓住,然後像拔蘿卜一樣從地里拔出來。
那雙眯起的小眼楮飄到自己眼前,希留的臉上仍舊一片淡然,卻沒了先前若有若無的笑容。
「就算我真的做錯了什麼,也不是你這一個小小的後輩有資格用那種語氣質問的……如果放在以前,有人敢這麼在我面前說話,早就化成飛灰了。」
樵山這時才冷靜了一點,想起對方不是什麼人間的君王,或者統領這般的人物。
他是希留,是山丘之王,是一位神明。
自己剛剛如此不理智,竟然作出那等忤逆沖撞的事情,自然應該受到懲罰。
「不過我還是很欣賞你這種愣直的傻勁兒,畢竟就像之前說的,已經有許多年沒人敢這麼做了。」
壯漢突然笑了起來,冷峻的空氣也像是一下子進入春天,變得和煦溫暖。
等到樵山的目光再次聚焦,壯漢也已經收斂起笑容,目光嚴肅道︰「你的問題差不多該問完了,接下來不妨听一听我這個老家伙發發牢騷。」
一股暖流涌入全身,樵山只覺得原本酸脹的身體,像是被城鎮上最厲害的醫師用溫和的魔法救治,微微酥麻的舒爽感讓他差點發出申吟。
好在眼前人的身份,讓他及時制止了自己丟人的行為。
「許多年前……到底是多少年前來著?年紀大了,活的太久,好像確實有些記不住了。」
壯漢隨手將樵山扔進溫泉,自己也一腳跨進去,就像是一個喜歡絮叨的尋常老人,雙手叉在後腦,倚著池邊,半眯著眼楮說道︰「總之那場焉之戰總算過去了,大陸的局勢也逐漸明朗,存活下來的種族也已成定數。
那個時候,我們才恍恍惚惚的意識到,原來戰爭真的結束了,手里的刀劍終于可以放下來,不用再聞著難聞的血腥,也不用再擔心族人後裔倒在自己眼前,似乎光明的未來正在等待我們。」
樵山恢復了幾分力氣,听到這里,忍不住小聲附和道︰「確實是迎來了光明的未來……至少在這場劫難之前,烏托邦的生活很安樂。」
壯漢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對于你們而言,這當然是對的,可惜……像我們這些活了太久,見過了太多東西的老不死,卻並不怎麼喜歡這種安樂——這也是在很久以後,我們幾個才後知後覺的。」
樵山心髒不由加快跳動了幾下。
希留隨口而言的「我們幾個」,自然指的是那五位被尊為神明的祖先。
壯漢仰視著天空,清明的目光像是能夠射穿蒼穹,不知追溯到多遠的夜空盡頭。
「終焉之戰拖的太久了,比我們預期的還要久。」
「像普拉姆、奧貝羅這些家伙,實在是太過難纏,以至于一再超出原本的計劃,甚至于險些直接崩盤。」
「但最終,還是我們幾個最卑鄙的家伙贏了,只可惜我們等不到光明綻放的時候。」
「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很老了,即便是墨黛絲那個年紀最小的小姑娘,也已經有了近一百五十歲的高齡,至于我,已經超過二百歲了。」
「你要知道,人活了太久,對許多事情的看法和態度,也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這就像是你青年時立下的志向,到了中年肯定會有不同的想法一樣。」
「我們取得了最終的勝利,獲得了難以企及的榮譽與威望,得到了整個大陸的拜服,卻唯獨無法戰勝自然規律。」
「我們要死了。」
「我們戰勝了所有對手,甚至強如普拉姆,依舊無力的倒在我們面前——卻偏偏無法戰勝最後一個敵人,它的名字叫做死亡。」
「這件事本身,其實沒什麼好說的,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再高明的醫術,也只能延緩死亡來臨的步伐,卻沒有可能徹底阻斷。」
「然而五個行將就木的老家伙,或許是因為活了太久,本該到了天年萬事想通,卻不甘心就這麼放手辛辛苦苦打造的輝煌江山,燦爛時代。」
「說到底,還是貪婪在作祟,權力越大,地位越高,聲望越盛——越貪婪,越怕死。」
「所以五個老不死的再次湊到一起,想要找尋那條真正的登神之路,成為永生不滅的神明,徹底擺月兌死亡的輪回。」
「可惜這條路從未有人走過,或許許多年前的巨人王,武力爍古曠今,可能觸模過那遙不可及的門檻,但最終他來不及實踐,就落得一個淒慘的下場。」
「這個時候,五個老家伙反倒有些後悔,讓普拉姆死的太早,以至于甚至連半點永生的方法都沒能留下。」
「不過我們這些人,畢竟也算是整個天下最出類拔萃者,湊在一起合計合計,倒也找到了幾個或許可以替代的方法。」
「只可惜天有不測風雲,或許永生本身就是一個難以觸及的極境,任何試圖觸踫它的人,無論是誰,最終都會遭到反噬。」
「報應來得太快。」
「現在想起來,普拉姆不愧是天下第一人,或許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料到自己的結局,說不定也料到我們這些卑鄙者的行動,所以提前在那個名為‘永生’的美好幻想中,留下了最惡毒的陷阱。」
「當我們順著普拉姆的痕跡,一路探索,終于有所發現時,便是徹底落入普拉姆陷阱的時候。」
「興許是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當你失去一樣東西時,很有可能在另一個地方得到其他東西。」
「雖然我們被普拉姆的陷阱困住,卻也因禍得福,或者說誤打誤撞,得以窺見永生的秘密。」
「所以我們活了下來,就像你現在看到的一樣,雖然大陸關于我們的傳說越來越少,似乎人們已經漸漸忘掉了我們幾個家伙,但我們確確實實還活著,只是暫時無法再回來了。」
泡在溫熱的池水中,樵山全神貫注听著漢子的描述,渾然不覺自己的身體似乎已經發生了某種驚奇的改變。
他已經被希留透露出的秘辛所震驚到,任誰能想到,當年五神同時歸隱,竟然不是後世流傳的那般自認天命將至,所以將地位與權力禪讓,而是在追尋永生的過程中中了前代巨人王遺留的陷阱,最終導致被迫離開現實。
這兩者所代表的概念,根本就天差地別。
樵山心中,五神原本高聳入雲的形象,似乎一點點垮塌,逐漸跌入凡塵。
即便他不是五神的信徒,在意識到五神光鮮亮麗的虛假外表下,那些無人知曉的暗痕,依舊感覺五味雜陳。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希留願意將這些絕對算是自污的秘密告訴自己,明明自己只是一個默默無名且沒有任何修行天分的打鐵匠。
「感到失望是對的,告訴你這麼多,就是不想讓你對我們這些老家伙的身份,抱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幻象。說到底,我們幾個所謂的‘神’,也不過是從凡人一步步走上來的。」
希留依舊像之前那般看穿了樵山的想法,對此樵山也已經習以為常,只是情緒不免仍舊有些低落。
或者說,是難過。
壯漢不知想到了什麼,眸光一瞬間失去了焦點,變得渙散,卻很快又恢復正常。
「在普拉姆的陷阱中,我們漸漸模索出了一條截然不同的方法,由失落憤恨,漸漸變得冷靜與充滿希望。如果一切順利,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大陸上會再次重現神跡。」
壯漢嘆了口氣,「只可惜就和之前說的一樣,福禍所依,眼看著希望就在眼前,意外卻又發生了。」
樵山心中滿是震驚,愕然看著希留的側臉,下意識月兌口而出︰「難道這個所謂的‘意外’……指的是威爾?」
在希留提到「方法」的時候,樵山就已經有所直覺,肯定與烏托邦發生的災難月兌不了干系。
所以威爾在這件事里的身份,自然就會變得極為醒目。
壯漢目光深邃的望過來,樵山竟一時無法從他臉上分辨出是何種情緒。
究竟是憤怒,驚訝,還是悲傷、懊惱?
「他只是一個意料之外的變數,可以算得上意外,卻並非我上面提到的那個。」頓了頓,壯漢突然又低聲囁喏道︰「說不定他也會成為一個新的希望……」
「前輩?」
「沒什麼,這與你無關,也不用擔心我找你來的目的,是去針對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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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山頓時松一口氣。
希留突然長嘆一聲,臉上現出幾分唏噓之色︰「不管你信不信,其實在我們五個人里,我對永生的執念,是最輕的一個,這或許也因為我在他們中算是年紀比較大的一個,僅次于冥那個怪胎。」
「只不過念頭再輕,既然已經找到了希望,自然也會願意去嘗試一下,萬一真的搏出一個驚喜呢?」
說到這里,壯漢臉色倏而陰沉下來,樵山心髒幾乎瞬間停跳半拍。
從見到對方以來,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類似的情緒出現,幾乎讓人寒徹心扉。
「可惜我沒想到,某個人的野心,實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