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鈺睜開雙眼, 首先見到一縷瑩黃的燭光。
他意識不清,頭腦仍是昏昏沉沉,扶額之際, 听見似曾相識的女音︰「那就這樣定下了。鬼冢之行關系重大, 你莫要大意。」
她略作停頓, 再開口時, 嗓音帶了薄薄冷冷的笑︰「一旦此舉成功,裴渡定是必死無疑。往後在裴家,還有誰能同你爭鋒?」
渙散的意識漸漸聚攏, 雖然依舊模模糊糊, 卻讓他勉強記起一些事情, 隱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裴鈺能確定,在他閉眼陷入昏睡之前,自己正位于瑯琊秘境。
一切全怪裴渡。
那小子命大,被他爹推下懸崖後不但沒死, 反而墮身入魔, 在修真界里攪起大亂。裴鈺身為世家繼承人,理所當然被派去鬼冢參與圍剿,結果慘敗而歸, 得了裴風南的無數個冷眼。
他必須得到一個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于是在听聞憶靈現世的消息後,第一時間趕來了東海。
裴鈺萬萬沒想到的是,憶靈看似修為平平, 其實遠遠凌駕于絕大多數人之上, 特意將他們引來秘境, 是為展開一場無差別的屠殺, 比起當日鬼冢里煉獄般的景象, 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至于此時此刻,他應當是被憶靈吞掉了神識,不知出于什麼原因,陷入往日的記憶之中。
混沌的思緒並不清晰,裴鈺定神抬頭,果然見到白婉與當年的自己。
曾經的他坐在白婉身側,打了個哈欠︰「我明白。」
裴鈺靜靜地看,沒有出聲。
隨即畫面一轉,火光散去,被漫無邊際的夜色取而代之。
這回他屹立于鬼冢之上,四面陰風陣陣,裹挾著令人不適的陳腐血氣。鋪天蓋地的魔物匯聚于此,他見到裴渡拔劍迎敵,將他與白婉護在身後。
「引魔香的作用果真不錯。」
在魔獸漫天的嘶嚎聲里,白婉的嗓音顯得微不可聞,僅僅只有他們兩人能夠听到︰「如此一來,只差最後一步了。」
這已經是幾年前的記憶,如今記得不太清晰。
裴鈺莫名覺得,當年娘親似乎並沒有說過這句話,卻又無從證實,只能繼續往下看。
她所說的「最後一步」,是趁裴風南趕來的時候,把事先準備好的魔氣強塞進裴渡身體。
這樣一來,屆時呈現在所有人眼前的畫面,便是裴渡魔氣纏身、欲要將他與白婉置于死地。
劍影如龍,裴鈺看向另一邊手執長劍的人影,眼中不自覺露出冷笑。
能再度重溫這段記憶,眼睜睜看著裴渡一步步墮落,由天之驕子淪為人人可欺的爛泥,于他而言實屬樂事。
眼前的畫面逐漸與記憶重合,白婉察覺裴風南越來越近的氣息,手中暗暗掐訣。
于是血戰中的少年兀地吐出一口黑血,群魔趁機飛身上前。鮮血四濺、魔物狂嘯,場面一片混亂間,他看見裴風南怒然出手,裴渡被一掌震開。
裴鈺嘴角的笑愈發明顯。
裴渡曾經是多麼高高在上,如今卻連站立的力氣都不剩下,只能勉強用湛淵劍支撐起身體,狼狽不堪。
只有這段記憶里的這一刻,他是真真正正把裴渡踩在了腳下。
即便知道這是記憶,裴鈺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揮拳砸在對方側臉,任由手掌穿過虛空,自喉嚨發出哈哈大笑︰「讓你凡事都要同我爭搶,想斗?你怎麼可能斗得過我!只不過是個沒爹沒娘的野小子,也配留在我裴家?」
他愈說愈興奮,積攢多年的怨氣、圍剿被秒殺的怒火一並涌出,又拿腳一踹︰「現在就傷心難過了?今後還有更折磨的時候!你怎麼還不去死!」
眼前的裴渡自然不會听到。
如記憶里一模一樣,少年眼中劍氣未消,充斥著痛楚、茫然與沉澱下來的黑——他明白過來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計謀,方才自己拼死保護的人,要讓他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裴鈺心情大好,側身望向懸崖另一邊的裴風南。
接下來,就是裴渡墜落山崖的時候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那一幅景象,然而還沒等到裴風南出手,耳邊突然傳來另一道聲音︰「裴道友,裴道友?」
裴鈺深吸一口氣,倉皇睜眼。
鬼冢、裴渡和白婉都消失了。
他正靠在一棵大樹上,跟前站著個面無血色的少年。
「你終于醒了!方才多虧謝小姐斬殺憶靈,所有人的神識才得以回籠——你的記憶應該還好吧?」
許是見到裴鈺渙散的視線,少年抬手在他面前揮了揮︰「我是雲京孫家的孫天青,之前迎擊憶靈時,我們見過的。」
「他睜眼了?」
另一邊的謝鏡辭從樹林里出來,嗓音很冷︰「我去之前發生亂斗的地方看了眼,憶靈下手極狠,沒有幸存者。」
孫天青眸色一暗︰「那如今……只剩下我們三個了?」
他似乎想到什麼,皺了眉頭往四周一看︰「除了憶靈,秘境里還有其它邪物吧?可如今我連站起來都勉強、謝小姐也身受重傷,只能靠裴道友相助了。」
謝鏡辭點頭︰「事不宜遲,我們還是盡快離開此地,前往秘境出口吧。你們的神識都全部歸位了麼?」
「我的已經沒問題了。」
孫天青咧嘴一笑,沒忍住劇痛,重重咳了幾聲︰「自己把識海里的記憶完完整整看上一遍,總感覺怪怪的——對吧裴道友?」
裴鈺目光一轉︰「我倒覺得還不錯。」
他說得漫不經心,正要離開瑯琊秘境,卻听見謝鏡辭低低笑了笑︰「還不錯?」
這個笑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裴鈺心口一動,順勢向她看去,與手持長刀的女修四目相對。
「裴道友之所以感覺不錯,是因為見了娘親……」
謝鏡辭立在樹林陰影里,瞳孔晦暗不明。許是風聲乍起,襯得她的嗓音同樣陰冷,雖然噙了笑,卻能叫人遍體生寒︰「還是又能重溫一遍,當初在鬼冢陷害裴渡的情景?」
涼意從脊椎往上攀升,裴鈺兀地睜大雙眼。
「很意外?」
謝鏡辭右手一動,現出一顆圓潤的留影石︰「裴道友,你莫非忘了,孫家乃是幻術世家?」
他驟然望向一旁的孫天青。
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幻術世家?若說幻術,莫非——
裴鈺心口轟地一震︰「你們……詐我?」
謝鏡辭右手一攏,將留影石合在手心︰「我們沒敢安排太多場景,倘若被你發現和真實情況大相徑庭,那就功虧一簣了。」
她有她的思忖。
利用憶靈汲取記憶,讓裴鈺的記憶展露在所有人眼前,打從一開始,就不是萬全之策。
倘若她來不及收集裴鈺的神識、倘若裴鈺並未被憶靈奪走記憶、甚至于,在偌大的瑯琊秘境里,她很可能見不著裴鈺一面。
在太多的變數之下,必須想出更穩妥的法子。
憶靈能夠奪取記憶,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裴鈺遭它襲擊陷入昏迷,倘若見到與曾經相仿的景象,定會下意識覺得,自己陷入了回憶。
然而他絕不會料到,那只不過是人為編造的幻境。
只要利用這種思維慣性,便能反將一軍。
當裴鈺承認自己見到過往記憶的那一瞬,注定滿盤皆輸。
「留影石是個好東西。」
謝鏡辭揚唇笑笑︰「幻境也會被一並記錄在留影石里,一旦被更多人見到,裴道友恐怕百口莫辯吧?」
右手暗暗捏緊。
裴鈺強壓怒氣,眼底陰戾難辨︰「你想要什麼?」
「你這樣回答,就算默認了陷害過裴渡?」
她眸光微動︰「我想要——」
不等謝鏡辭說完,便有一道疾風襲來。
——裴鈺攻勢極快,竟徑直向謝鏡辭猛攻而去!
橫生的殺意里,少年眼底生出一絲冷笑。
他不是唯唯諾諾、任人宰割的性子,既然被謝鏡辭抓住把柄,最好的法子,便是讓她永遠閉嘴。
只有死人不會說話。
多虧憶靈殘殺了無數修士,讓這鬼地方只剩下他們三人。他方才用神識一探,謝鏡辭與孫天青的確靈力全無,要想瞬殺他們二人,可謂輕而易舉。
湛淵不見蹤影,好在裴鈺仍有靈力傍身。
眼看白芒如箭,氣勢洶洶向她轟然涌去,滿林肅殺中,卻傳來另一道劍氣。
以及一道他再熟悉不過的……掌風。
劍氣將他的靈力斬為齏粉,掌風則重重打在他脊背上。
屬于上位者的威壓浩浩蕩蕩,根本容不得反抗。裴鈺噗地吐出一口鮮血,下一瞬,目光劇震。
他見到完全超乎想象的景象。
四面八方的樹林逐一消散,當最後一抹綠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澄淨藍天,以及一片廣袤海灘。
幻術世家。幻術師。
原來從頭到尾,他所見到的……全都是假象。
他們根本不在瑯琊秘境,而是置身于東海海邊;附近更不止他們三人,放眼望去,滿是修真界里的熟面孔。
謝鏡辭騙了他兩回。
先是誘他承認所做之事,繼而逼他動手,將過往之事暴露無遺,哪怕旁人並未見到真正的記憶,僅憑他的反應,也能明白一切。
想來其實有很多漏洞,比如孫天青靈力全無,必不可能編織幻境;又比如謝鏡辭向來謹慎,根本無需提前告訴他留影石的存在,待得離開瑯琊,直接公之于眾便是。
可當時情況危急,裴鈺根本來不及細想,畢竟她騙了他一回,怎麼能接著騙第二遭?
他心心念念留影石中的影像,沒成想真實情況更糟——這一回,是他親自在所有人面前演了一場大戲。
謝鏡辭她是人嗎?!
「裴前輩,方才的一切你都見到了。」
謝鏡辭斂去笑意,微微振聲︰「裴鈺在鬼冢陷害裴渡,如今又對我起了殺心。」
置身于幻境的時候,她同樣十分緊張。
當時憶靈身死,孫珞很快帶著援兵來到此地。裴渡的靈力與湛淵劍彼此輝映,即便易了容,也很快被輕易看出身份。
她情急之下想出了這個法子,利用兩重幻境與思維盲區,層層擊破、步步緊逼,不借助憶靈的力量,也能讓裴鈺自行暴露。
裴渡救過孫家幼子,于情于理,孫天青和孫珞都會幫她。
「爹……娘!」
察覺到掌風的來源,裴鈺不自覺瑟瑟發抖︰「你們、你們听我解釋!我——」
他話到嘴邊,才發覺想不出任何解釋的理由。
「所以說,」有人遲疑道,「如幻境中那樣,裴渡體內的魔氣……是被白夫人硬生生渡進去的?那這樣一來——」
這樣一來,他們曾經的嫉惡如仇又算是什麼?一個笑話,或是諷刺?
被所有人厭惡的邪魔,其實自始至終都是無辜的受害者;自詡為正派的裴家,暗地里藏污納垢,將他們當作任意驅使的玩物。
而他們,成了被白婉玩弄的可恥幫凶。
這是整個修真界的恥辱。
「可是,」不知是誰咬牙道,「裴渡的確重傷了我派不少弟子啊。」
一名散修冷笑︰「可的確是你們不分青紅皂白動手在先,他若是不還手,死的就是他——如果是你處在那般境地,難道甘心不明不白地死掉?」
修真界多的是殺伐相爭,若是正面對上,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尤其是他們多人圍攻一人,反被打得節節潰敗,實在丟人。
「我覺得……他已經手下留情了。」
一個醫修小姑娘嗓音怯怯︰「那日在鬼冢,他本可將我們一劍斬殺,卻中途停了手,藏進深淵不見蹤影。」
孫珞揚聲︰「他還救過我弟弟!」
孫天青連連點頭︰「對對對,他還救過我弟弟。」
「他手里還拿著湛淵劍。」
有人低低道︰「……那可是湛淵劍啊。」
此言一出,周遭兀地靜下。
湛淵乃是生有靈智的神劍,只臣服于至純至淨之人。之前被裴鈺奪取,無論如何都不能發揮力量,如今卻心甘情願被裴渡握在手中,誰善誰惡,一眼明了。
裴鈺渾身上下顫抖不已,暗暗咬緊牙關,不敢去看他爹他娘的表情。
即便低了頭,他也還是能感受到來自裴風南的怒氣,如潮似海,讓他情不自禁眼眶發熱。
倘若這只是裴府一家的事,或許不會掀起滔天巨浪,可如今被牽扯進來的,是整個修真界。
那些被裴渡重傷的、在鬼冢慘遭魔獸吞食的人,成百上千的冤屈,在這短短一瞬,全部落在他們家頭上。
倘若他與娘親沒有陷害裴渡,倘若白婉沒有慫恿修士們前去鬼冢進行圍剿,許多悲劇,打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
裴鈺想哭。
……他們完了。
「裴渡未曾做錯什麼,卻被視為邪魔、日日遭受追殺。」
心里有沉甸甸的東西輕輕落下,謝鏡辭匆匆一瞥擋在身前的少年,深吸一口氣︰「裴前輩,整個裴家,是不是都欠他一句道歉?」
她說著一頓,眼底笑意漸生︰「或許還有……向整個修真界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