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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番外十一

裴鈺睜開雙眼, 首先見到一縷瑩黃的燭光。

他意識不清,頭腦仍是昏昏沉沉,扶額之際, 听見似曾相識的女音︰「那就這樣定下了。鬼冢之行關系重大, 你莫要大意。」

她略作停頓, 再開口時, 嗓音帶了薄薄冷冷的笑︰「一旦此舉成功,裴渡定是必死無疑。往後在裴家,還有誰能同你爭鋒?」

渙散的意識漸漸聚攏, 雖然依舊模模糊糊, 卻讓他勉強記起一些事情, 隱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裴鈺能確定,在他閉眼陷入昏睡之前,自己正位于瑯琊秘境。

一切全怪裴渡。

那小子命大,被他爹推下懸崖後不但沒死, 反而墮身入魔, 在修真界里攪起大亂。裴鈺身為世家繼承人,理所當然被派去鬼冢參與圍剿,結果慘敗而歸, 得了裴風南的無數個冷眼。

他必須得到一個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于是在听聞憶靈現世的消息後,第一時間趕來了東海。

裴鈺萬萬沒想到的是,憶靈看似修為平平, 其實遠遠凌駕于絕大多數人之上, 特意將他們引來秘境, 是為展開一場無差別的屠殺, 比起當日鬼冢里煉獄般的景象, 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至于此時此刻,他應當是被憶靈吞掉了神識,不知出于什麼原因,陷入往日的記憶之中。

混沌的思緒並不清晰,裴鈺定神抬頭,果然見到白婉與當年的自己。

曾經的他坐在白婉身側,打了個哈欠︰「我明白。」

裴鈺靜靜地看,沒有出聲。

隨即畫面一轉,火光散去,被漫無邊際的夜色取而代之。

這回他屹立于鬼冢之上,四面陰風陣陣,裹挾著令人不適的陳腐血氣。鋪天蓋地的魔物匯聚于此,他見到裴渡拔劍迎敵,將他與白婉護在身後。

「引魔香的作用果真不錯。」

在魔獸漫天的嘶嚎聲里,白婉的嗓音顯得微不可聞,僅僅只有他們兩人能夠听到︰「如此一來,只差最後一步了。」

這已經是幾年前的記憶,如今記得不太清晰。

裴鈺莫名覺得,當年娘親似乎並沒有說過這句話,卻又無從證實,只能繼續往下看。

她所說的「最後一步」,是趁裴風南趕來的時候,把事先準備好的魔氣強塞進裴渡身體。

這樣一來,屆時呈現在所有人眼前的畫面,便是裴渡魔氣纏身、欲要將他與白婉置于死地。

劍影如龍,裴鈺看向另一邊手執長劍的人影,眼中不自覺露出冷笑。

能再度重溫這段記憶,眼睜睜看著裴渡一步步墮落,由天之驕子淪為人人可欺的爛泥,于他而言實屬樂事。

眼前的畫面逐漸與記憶重合,白婉察覺裴風南越來越近的氣息,手中暗暗掐訣。

于是血戰中的少年兀地吐出一口黑血,群魔趁機飛身上前。鮮血四濺、魔物狂嘯,場面一片混亂間,他看見裴風南怒然出手,裴渡被一掌震開。

裴鈺嘴角的笑愈發明顯。

裴渡曾經是多麼高高在上,如今卻連站立的力氣都不剩下,只能勉強用湛淵劍支撐起身體,狼狽不堪。

只有這段記憶里的這一刻,他是真真正正把裴渡踩在了腳下。

即便知道這是記憶,裴鈺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揮拳砸在對方側臉,任由手掌穿過虛空,自喉嚨發出哈哈大笑︰「讓你凡事都要同我爭搶,想斗?你怎麼可能斗得過我!只不過是個沒爹沒娘的野小子,也配留在我裴家?」

他愈說愈興奮,積攢多年的怨氣、圍剿被秒殺的怒火一並涌出,又拿腳一踹︰「現在就傷心難過了?今後還有更折磨的時候!你怎麼還不去死!」

眼前的裴渡自然不會听到。

如記憶里一模一樣,少年眼中劍氣未消,充斥著痛楚、茫然與沉澱下來的黑——他明白過來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計謀,方才自己拼死保護的人,要讓他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裴鈺心情大好,側身望向懸崖另一邊的裴風南。

接下來,就是裴渡墜落山崖的時候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那一幅景象,然而還沒等到裴風南出手,耳邊突然傳來另一道聲音︰「裴道友,裴道友?」

裴鈺深吸一口氣,倉皇睜眼。

鬼冢、裴渡和白婉都消失了。

他正靠在一棵大樹上,跟前站著個面無血色的少年。

「你終于醒了!方才多虧謝小姐斬殺憶靈,所有人的神識才得以回籠——你的記憶應該還好吧?」

許是見到裴鈺渙散的視線,少年抬手在他面前揮了揮︰「我是雲京孫家的孫天青,之前迎擊憶靈時,我們見過的。」

「他睜眼了?」

另一邊的謝鏡辭從樹林里出來,嗓音很冷︰「我去之前發生亂斗的地方看了眼,憶靈下手極狠,沒有幸存者。」

孫天青眸色一暗︰「那如今……只剩下我們三個了?」

他似乎想到什麼,皺了眉頭往四周一看︰「除了憶靈,秘境里還有其它邪物吧?可如今我連站起來都勉強、謝小姐也身受重傷,只能靠裴道友相助了。」

謝鏡辭點頭︰「事不宜遲,我們還是盡快離開此地,前往秘境出口吧。你們的神識都全部歸位了麼?」

「我的已經沒問題了。」

孫天青咧嘴一笑,沒忍住劇痛,重重咳了幾聲︰「自己把識海里的記憶完完整整看上一遍,總感覺怪怪的——對吧裴道友?」

裴鈺目光一轉︰「我倒覺得還不錯。」

他說得漫不經心,正要離開瑯琊秘境,卻听見謝鏡辭低低笑了笑︰「還不錯?」

這個笑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裴鈺心口一動,順勢向她看去,與手持長刀的女修四目相對。

「裴道友之所以感覺不錯,是因為見了娘親……」

謝鏡辭立在樹林陰影里,瞳孔晦暗不明。許是風聲乍起,襯得她的嗓音同樣陰冷,雖然噙了笑,卻能叫人遍體生寒︰「還是又能重溫一遍,當初在鬼冢陷害裴渡的情景?」

涼意從脊椎往上攀升,裴鈺兀地睜大雙眼。

「很意外?」

謝鏡辭右手一動,現出一顆圓潤的留影石︰「裴道友,你莫非忘了,孫家乃是幻術世家?」

他驟然望向一旁的孫天青。

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幻術世家?若說幻術,莫非——

裴鈺心口轟地一震︰「你們……詐我?」

謝鏡辭右手一攏,將留影石合在手心︰「我們沒敢安排太多場景,倘若被你發現和真實情況大相徑庭,那就功虧一簣了。」

她有她的思忖。

利用憶靈汲取記憶,讓裴鈺的記憶展露在所有人眼前,打從一開始,就不是萬全之策。

倘若她來不及收集裴鈺的神識、倘若裴鈺並未被憶靈奪走記憶、甚至于,在偌大的瑯琊秘境里,她很可能見不著裴鈺一面。

在太多的變數之下,必須想出更穩妥的法子。

憶靈能夠奪取記憶,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裴鈺遭它襲擊陷入昏迷,倘若見到與曾經相仿的景象,定會下意識覺得,自己陷入了回憶。

然而他絕不會料到,那只不過是人為編造的幻境。

只要利用這種思維慣性,便能反將一軍。

當裴鈺承認自己見到過往記憶的那一瞬,注定滿盤皆輸。

「留影石是個好東西。」

謝鏡辭揚唇笑笑︰「幻境也會被一並記錄在留影石里,一旦被更多人見到,裴道友恐怕百口莫辯吧?」

右手暗暗捏緊。

裴鈺強壓怒氣,眼底陰戾難辨︰「你想要什麼?」

「你這樣回答,就算默認了陷害過裴渡?」

她眸光微動︰「我想要——」

不等謝鏡辭說完,便有一道疾風襲來。

——裴鈺攻勢極快,竟徑直向謝鏡辭猛攻而去!

橫生的殺意里,少年眼底生出一絲冷笑。

他不是唯唯諾諾、任人宰割的性子,既然被謝鏡辭抓住把柄,最好的法子,便是讓她永遠閉嘴。

只有死人不會說話。

多虧憶靈殘殺了無數修士,讓這鬼地方只剩下他們三人。他方才用神識一探,謝鏡辭與孫天青的確靈力全無,要想瞬殺他們二人,可謂輕而易舉。

湛淵不見蹤影,好在裴鈺仍有靈力傍身。

眼看白芒如箭,氣勢洶洶向她轟然涌去,滿林肅殺中,卻傳來另一道劍氣。

以及一道他再熟悉不過的……掌風。

劍氣將他的靈力斬為齏粉,掌風則重重打在他脊背上。

屬于上位者的威壓浩浩蕩蕩,根本容不得反抗。裴鈺噗地吐出一口鮮血,下一瞬,目光劇震。

他見到完全超乎想象的景象。

四面八方的樹林逐一消散,當最後一抹綠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澄淨藍天,以及一片廣袤海灘。

幻術世家。幻術師。

原來從頭到尾,他所見到的……全都是假象。

他們根本不在瑯琊秘境,而是置身于東海海邊;附近更不止他們三人,放眼望去,滿是修真界里的熟面孔。

謝鏡辭騙了他兩回。

先是誘他承認所做之事,繼而逼他動手,將過往之事暴露無遺,哪怕旁人並未見到真正的記憶,僅憑他的反應,也能明白一切。

想來其實有很多漏洞,比如孫天青靈力全無,必不可能編織幻境;又比如謝鏡辭向來謹慎,根本無需提前告訴他留影石的存在,待得離開瑯琊,直接公之于眾便是。

可當時情況危急,裴鈺根本來不及細想,畢竟她騙了他一回,怎麼能接著騙第二遭?

他心心念念留影石中的影像,沒成想真實情況更糟——這一回,是他親自在所有人面前演了一場大戲。

謝鏡辭她是人嗎?!

「裴前輩,方才的一切你都見到了。」

謝鏡辭斂去笑意,微微振聲︰「裴鈺在鬼冢陷害裴渡,如今又對我起了殺心。」

置身于幻境的時候,她同樣十分緊張。

當時憶靈身死,孫珞很快帶著援兵來到此地。裴渡的靈力與湛淵劍彼此輝映,即便易了容,也很快被輕易看出身份。

她情急之下想出了這個法子,利用兩重幻境與思維盲區,層層擊破、步步緊逼,不借助憶靈的力量,也能讓裴鈺自行暴露。

裴渡救過孫家幼子,于情于理,孫天青和孫珞都會幫她。

「爹……娘!」

察覺到掌風的來源,裴鈺不自覺瑟瑟發抖︰「你們、你們听我解釋!我——」

他話到嘴邊,才發覺想不出任何解釋的理由。

「所以說,」有人遲疑道,「如幻境中那樣,裴渡體內的魔氣……是被白夫人硬生生渡進去的?那這樣一來——」

這樣一來,他們曾經的嫉惡如仇又算是什麼?一個笑話,或是諷刺?

被所有人厭惡的邪魔,其實自始至終都是無辜的受害者;自詡為正派的裴家,暗地里藏污納垢,將他們當作任意驅使的玩物。

而他們,成了被白婉玩弄的可恥幫凶。

這是整個修真界的恥辱。

「可是,」不知是誰咬牙道,「裴渡的確重傷了我派不少弟子啊。」

一名散修冷笑︰「可的確是你們不分青紅皂白動手在先,他若是不還手,死的就是他——如果是你處在那般境地,難道甘心不明不白地死掉?」

修真界多的是殺伐相爭,若是正面對上,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尤其是他們多人圍攻一人,反被打得節節潰敗,實在丟人。

「我覺得……他已經手下留情了。」

一個醫修小姑娘嗓音怯怯︰「那日在鬼冢,他本可將我們一劍斬殺,卻中途停了手,藏進深淵不見蹤影。」

孫珞揚聲︰「他還救過我弟弟!」

孫天青連連點頭︰「對對對,他還救過我弟弟。」

「他手里還拿著湛淵劍。」

有人低低道︰「……那可是湛淵劍啊。」

此言一出,周遭兀地靜下。

湛淵乃是生有靈智的神劍,只臣服于至純至淨之人。之前被裴鈺奪取,無論如何都不能發揮力量,如今卻心甘情願被裴渡握在手中,誰善誰惡,一眼明了。

裴鈺渾身上下顫抖不已,暗暗咬緊牙關,不敢去看他爹他娘的表情。

即便低了頭,他也還是能感受到來自裴風南的怒氣,如潮似海,讓他情不自禁眼眶發熱。

倘若這只是裴府一家的事,或許不會掀起滔天巨浪,可如今被牽扯進來的,是整個修真界。

那些被裴渡重傷的、在鬼冢慘遭魔獸吞食的人,成百上千的冤屈,在這短短一瞬,全部落在他們家頭上。

倘若他與娘親沒有陷害裴渡,倘若白婉沒有慫恿修士們前去鬼冢進行圍剿,許多悲劇,打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

裴鈺想哭。

……他們完了。

「裴渡未曾做錯什麼,卻被視為邪魔、日日遭受追殺。」

心里有沉甸甸的東西輕輕落下,謝鏡辭匆匆一瞥擋在身前的少年,深吸一口氣︰「裴前輩,整個裴家,是不是都欠他一句道歉?」

她說著一頓,眼底笑意漸生︰「或許還有……向整個修真界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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