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鏡辭與龍逍交情尚可, 算是彼此說得上話的好友,時隔兩年再度相見,免不了一番寒暄。
據他所言, 夢魘乃是無形無體之物, 之所以附身于他人識海, 是為了增進修為、汲取天地靈氣。
識海本就脆弱,哪怕僅僅受到少許損害, 也會造成難以估量的後果, 輕則喪失記憶, 重則當場斃命。萬幸孟小汀被救出的時間不算太晚, 識海尚未遭到完全侵蝕,因而保住了一條性命。
「要想修復識海, 只能寄希望于天材地寶和靈丹妙藥。」
等離開孟小汀臥房, 龍逍終于開口出聲,不再使用傳音入密︰「在收尋藥材一事上, 除卻龍家與孟府,謝小姐爹娘也幫了我們許多。」
謝府里有個同樣神識受損的謝鏡辭,謝疏與雲朝顏四處尋藥, 總會捎帶著孟小汀的那一份。她受傷不似謝鏡辭那般嚴重, 一來二去, 識海已被修復了大半。
「大夫說了, 如今她傷勢漸輕, 什麼時候醒來,全憑自己的意志。」
龍逍眼底生出柔色, 溫聲道︰「她那樣的性子, 定能很快好起來。」
他生了副高大俊朗的相貌, 平日里總是好脾氣地帶著笑。
謝鏡辭經常見到龍逍笑起來的模樣, 漫不經心、輕車熟路,仿佛微笑成了種刻在骨子里的習慣,然而這回卻與往日不同,含了沉沉篤定,不容置喙與反駁。
他是真心對孟小汀好。
謝鏡辭心下微軟,誠意嘆道︰「龍公子奔勞至此……多謝。」
她是在以孟小汀好友的身份道謝,龍逍聞言笑意更深︰「是我要謝謝二位前輩相助。」
他說著眼神一晃,將謝鏡辭細細打量︰「倒是你,如今身體怎麼樣?」
謝鏡辭點頭︰「並無大礙。」
並無大礙,但是很奇怪。
按理來說,她識海受到重創,記憶本應出現一部分缺漏,修為亦會下跌。然而自謝鏡辭醒來之後,不但腦子里完好如初,修為也並未受到影響,甚至因為在昏睡期間吃了太多靈丹妙藥,竟往上竄了幾個小境界。
就好像……損失的那一塊神識,莫名其妙重新回到了她的腦袋。
完全想不明白。
在謝鏡辭的印象里,當初她閑來無事,獨自去了東海的瑯琊秘境,沒想到在秘境里遇上偷襲,被一個通體黝黑的邪祟突然襲擊。
莫非還能是那怪物良心發現,特意偷偷模模來到雲京,把神識還給了她?
這個猜測太天馬行空,謝鏡辭不免感到有些好笑。
同樣奇怪的,還有她醒來之際見到的《朝聞錄》。
謝府每日都會得到一份嶄新的報刊,卻往往是寄放在門前。昏迷不醒的狀態下無法自保,為確保絕對安全,她房中被布滿法陣,一旦有外人闖入,便會立即觸發,被爹娘二人感知。
那個不知名姓的人要想進入房中,究竟是用了怎樣的法子躲過陣法的重重制約?他或她又是出于何種原因,才會把《朝聞錄》上的地圖畫出記號,引她前往鬼冢尋找裴渡?
不會被陣法攻擊、篤定她一定會去救下裴渡,像這樣的人……
總不可能是她自己吧。
真是越想越離譜,謝鏡辭把這些七七八八的思緒拋在腦後,又听龍逍開口︰「對了,謝小姐,你與裴家小公子婚約還在嗎?」
听對方說起裴渡,她心口微微一動︰「怎麼?」
「你醒來以後,有沒有听人講起他入了魔?」
龍逍蹙眉︰「不止入魔,他還在鬼冢遭到各大宗門圍剿,如今恐怕已遭遇不測。」
裴渡天生劍骨,修道天賦遠遠超出常人,後來又在鬼冢吞噬無數魔氣,兩兩相加,不過短短兩年,便成了修真界里人盡皆知的墮魔。待他跌落深淵,自然被人們奔走相告,無人不曉。
謝鏡辭忍下心中澀然,靜靜點頭︰「听說過一些。」
她說著一頓,終是忍不住補充一句︰「他心地不壞。」
這只是她下意識講出的話,並不期望能得到回應,沒找到龍逍竟目光一動,若有所思︰「其實……此事頗有貓膩,他或許是身不由己。」
瞧見她驚訝的視線,龍逍撓頭笑笑︰「曾有不少名門正派前去鬼冢殺他,我家也不例外。他本有機會殺光所有門客,卻在千鈞一發之際留了不少人的性命——怎麼說呢,在我看來,比起所謂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裴渡更像是在自保。如果是我置身于那種境地,可能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甚至比他更加過分。」
謝鏡辭安靜地听。
「除此之外,在修真界里還有一種說法。」
他看出謝鏡辭很感興趣,慢條斯理地繼續︰「或許當初鬼冢事變,根本就是白婉設下的局。她兒子裴鈺是出了名的不好相處,天賦也沒裴渡高,裴鈺要想繼承家主之位,一旦裴渡還在,無疑是他們兩人最大的威脅。」
修真界並非人人都是傻瓜,多的是見多識廣的老狐狸,細細一品,便能察覺到不對勁。
「我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小,但即便真是這樣——」
龍逍嘆了口氣︰「即便真是這樣,找不到證據,也只能吃啞巴虧。听說這次正派圍剿,就是由白婉提出的建議,可惜了,早就听聞裴小公子劍術超群,始終沒能同他比上一場。」
類似于龍逍這種想法的修士不在少數,人心游移不定,如同星星點點的火,雖然微弱,卻無處不在。
如今她所缺少的,是一根將所有火星串聯的引線,一旦引線被點燃,就能瞬間扭轉局勢,生出翻天覆地的火。
一切都還有希望。
謝鏡辭眸光微定,听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
「是啊。」
她說︰「……只差一個證據。」
謝鏡辭回到家中,正巧撞見即將出門的謝疏與雲朝顏。
「辭辭。」
她爹臉上是一貫的笑︰「為他療傷的大夫找到了,藺缺待會兒就來。」
裴渡身份敏感,定然不能交給外人醫治,一旦謝府私藏墮魔的消息傳出,難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藺缺乃是藥王谷首屈一指的醫修,同謝疏自小便是朋友,關系極為密切,思來想去,的確是最為恰當的人選。
一旁的雲朝顏道︰「方才裴家來了消息,聲稱邪魔已死,特意宴請為此出過力的家族門派。」
「所以,」謝鏡辭看一眼兩人整整齊齊的衣裝,「爹娘是去赴宴?」
雲朝顏︰「呵。」
雲朝顏毫不掩飾眼底鄙夷,嗓音微冷︰「讓我和你爹浪費時間離開雲京,裴家也配?我們得到藺缺的消息,他在落月谷遭了麻煩,需得我倆親自接他。」
「我和你娘很快回來。」
謝疏笑著模了模自家夫人肩頭,如同在撫模一只炸毛的貓︰「小渡傷筋動骨,體內魔氣橫生,要想徹底醫治,得吃不少苦頭。你不妨去他房里看一看,讓他做做準備。」
不知道為什麼,謝鏡辭總覺得他的笑里別有深意。
準確來說,自從她把裴渡帶回家,她爹看她的眼神里,就一直別有深意。
她爹她娘,不會已經……知道她對裴渡的心思了吧。
她她她、她不是一直偽裝得很好嗎?
謝鏡辭只覺頭皮發麻,耳朵不受控制開始發熱,刻意避開謝疏的視線,模了模自己耳垂︰「……好。」
她故作鎮定與爹娘道別,一路心神忐忑地來到裴渡房前。
悄悄喜歡某個人,是只能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久而久之,仿佛成為了獨屬于一人的寶藏,一旦被他人戳穿,寶藏被肆意瓜分,就會不可避免地心慌意亂。
而且……他們應該不會告訴裴渡吧?
裴渡居住的客房很靜,如今時值傍晚,在昏昏沉沉的暮色里,這份寂靜更顯出幾分幽謐。
房門緊閉,她不知道裴渡是否醒著,只能上前輕敲房門,听見咚咚的響音。
沒有人回答。
他受了那麼嚴重的傷,體力早就嚴重透支,或許仍在睡覺。
謝鏡辭原本想走的。
可四下靜謐,她的感官也就變得愈發敏銳,房內沒有絲毫動靜,細細探去,卻能感受到一絲格格不入的氣息。
陰戾幽暗、裹挾著淡淡殺意,那是來自鬼冢的魔氣。
裴渡身為修士,體內本應充斥著清澈凜冽的劍意與靈力,後來墜入鬼冢,不得不汲取魔氣延續性命。
劍意極清,魔氣極濁,兩股截然不同的氣息一並存于他體內,定會引起此消彼長的爭斗。
打個比方,就像兩方形同水火的勢力爭戰不休,除卻兩方勢力本身,爭戰的土地必然滿目瘡痍、千瘡百孔。
而對于劍意與魔氣而言,這份「土地」,便是裴渡體內的經脈。
謝鏡辭脊背一涼,又抬手敲了敲門,音量漸重︰「裴渡!」
還是沒有人回答。
她來不及等待太久,心下一急,手中暗自發力。
門鎖被陡然破開,房門晃動,發出吱吱呀呀的喑啞低吟。
她的心跳越來越重,無聲抬了眼,望向昏沉室內。
屋子里沒有亮燈,這會兒天色漸暗,晚霞輕飄飄落下來,浮在空氣里,彌漫開黯淡的血色。
藥草的味道縈繞于鼻尖,視線往里,在逐漸加深的夜色中,謝鏡辭望見一抹灰黑霧氣。
那便是外溢的魔氣。
魔氣源頭,是角落里安靜的床鋪。
她心里悶悶地難受,放輕腳步緩緩向前。
裴渡把身子藏在被褥之下,從謝鏡辭的角度遠遠望去,只能見到少年微微蜷縮的身形,他定是在竭力抑制顫抖,才能在劇痛里一動不動。
謝鏡辭行至床邊,魔氣愈濃。
修真界里的魔修不在少數,若是尋常魔氣,並不會引人反感。奈何鬼冢里盡是邪祟妖魔,魔氣夾雜邪氣,便成了人人厭惡的邪息,不僅煞氣四溢,還可蠱人心智,讓其淪為沉溺于殺戮的野獸。
裴渡本無意傷人,之所以在四大家族圍剿之時大開殺戒,很大程度是因為它。
她小心翼翼喚了聲︰「……裴渡?」
被褥下的身形沒動,倒是空氣里的黑霧淡了一些,似是裴渡在有意壓制魔氣。
然而他身受重傷,靈力所剩無幾,哪能壓下如此洶涌的氣息,黑霧淡了短短一瞬,很快卷土重來,氣勢更甚。
她遲疑稍許,輕輕伸出手去,試圖拉開少年身上厚重的被褥,方一用力,才發覺裴渡從里面按住了被子。
「謝小姐,」他嗓音很低,連說話都沒了力氣,尾音微微顫抖,帶了懇求的意味,「……你出去,不要看。」
裴渡是被疼醒的。
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獨自待在鬼冢時,甚至稱得上是家常便飯。靈力與魔氣彼此吞噬,生生沖撞在筋脈上,若是在平日,或許還能咬牙挺過去,奈何他的筋脈早已斷裂,新傷牽引出舊痕,四肢百骸皆是劇痛難忍。
更何況……魔氣纏身之際,他不但會變得樣貌古怪,還極有可能傷害謝小姐。
唯獨在她面前,裴渡不想露出那樣狼狽不堪、凶殘如野獸的模樣。
那樣一來,說不定會被她討厭。
他將自己藏在被褥之間,眼前所見唯有一片漆黑。在籠罩整個世界的黑暗里,忽然有股柔和的觸感無聲落下,隔著厚重布料,拂在他頭頂上。
「沒關系。」
謝小姐音量極低,如同溫柔的誘哄︰「你松一松力氣。」
像是哄小孩似的,他才不會上當。
可心里雖是這般想,裴渡手中力道卻漸漸消退。他從沒听過這樣的語氣,輕柔得近乎于曖昧,如同一捧糖漿,在心口倏地化開。
若是……謝小姐不會害怕他呢?
于是被褥被緩緩拉開,謝鏡辭依次見到少年人凌亂的黑發,白皙的額頭,以及高挺的鼻梁。
他沒出聲,把臉埋進枕頭,不讓她看見。
「沒關系。你看,我就算掀開被子,也沒出任何事情。」
謝小姐模模他腦袋,仍在繼續說︰「你別怕。」
她從沒像這樣說過話,與男子做出如此親昵的動作,更是有生以來的頭一次。
若是在從前,謝鏡辭連和裴渡講話都會覺得緊張,此刻見到他這般模樣,心中羞怯竟瞬間蕩然無存。
當時初初來到雲京,裴渡曾說他有自知之明,知曉謝鏡辭不會對他有意。
他出身低微,後來又遭遇此等巨變,心里一定沒有太多自信,甚至于厭惡這具怪異的身體,不願讓其他人看到。
她只想認認真真地,以自己最為本真的心意對待他,讓裴渡知道,他不是惹人嫌惡的怪物。
因著她的撫模,少年身形一動,從枕間抬起頭。
他被魔氣纏身,眉宇盡是陰戾之色,雙瞳映了血紅,側臉更是生出藤蔓一般的魔紋,絲絲縷縷覆在皮膚上。
謝鏡辭卻是心口輕顫。
這本是令人心悸的模樣,可裴渡那雙血紅的眼楮里,卻滿滿噙著幾近于慌亂無措的柔色,面頰帶了淺粉,朝著她抬頭,好似受了傷的溫馴小獸。
她僅僅因為這道眼神,不可控地臉上發熱。
謝小姐沒有後退,也沒露出厭煩的目光。
許是錯覺,裴渡瞥見她眼底的一抹異色。想來他真是疼得失了理智,謝小姐怎會因他而眼眶生紅。
「我會幫你。」
指尖觸踫到他臉頰,謝鏡辭緊張得不敢呼吸,順著側臉輪廓緩緩向下,撩起一縷垂落的黑發,將其從面上撥開。
她的氣息清新干淨,如同溪流淌進裴渡身體,穿過重重疊疊的黑潮,撫平筋脈里躁動的靈力。
屋子里只有他們兩人,因而顯得格外安靜。
傷口引來不絕的痛,謝小姐的氣息則帶來清淺的癢。這是種十分難熬的感受,裴渡咬牙不發出聲音,呼吸卻逐漸加重,夜色降臨,耳邊是他再清晰不過的喘息。
謝小姐也能听見這種聲音。
他因這個念頭紅了耳根,本想屏住呼吸,氣息卻更亂。
「你一定不知道。」
謝鏡辭忽然說︰「裴渡,其實你一點都沒有自知之明。」
少年身體陡僵,心口像被用力一割,夜色無邊,很快又听見她道︰「當初在學宮,你是我唯一的對手。你一定不知道,每至年末,我最為期待的事情,就是同你光明正大比上一場。」
這道聲音回蕩在耳邊,因為太過超乎預料,裴渡疑心著這是劇痛引來的幻覺,自枕邊仰頭,帶了訝然地與她對視。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帶你回來?倘若當初在鬼冢受難的不是你,難道我也會毫不猶豫把那個人帶回家嗎?」
謝鏡辭咬牙︰「你應當知道我的脾氣,我又不是……對所有人都好。」
最後這句話氣勢很弱,竟像在撒嬌。謝鏡辭面上一本正經,實則心跳格外重。
當推開客房的木門時,她曾無端想起龍逍。
那道頎長的身影立在孟小汀門前,經過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卻只能遠遠看著她。
他的傾慕同樣是默默的,靜候著時機,可有些話如果不盡快說出來,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像是入魔和魔氣,其實都沒有關系。無論變成什麼模樣,只要是你,那就足夠了。」
她淺淺吸了口氣︰「在我心里,你是很特殊的那一個……也是很好、很好很好的那一個。」
沒有誰能拒絕這般言語。
裴渡怔怔看著她的眼楮,有股力道一下又一下沖撞在胸口,連帶著識海咚咚作響。
她怎麼能……對他這種人講出這樣的話。
他下意識感到眼眶上騰起的熱,謝小姐一定察覺了這抹紅潮,微微一愣。
不等她做出反應,雙眼便被全然捂住。
謝鏡辭能感到裴渡坐起了身子,指尖因疼痛仍在顫抖。
在視覺被侵佔之前,她分明見到裴渡眼里的水光。水色瀲灩,暈開一層空蒙緋色,漂亮得不像話。
他自尊心那樣強,定是不願讓她見到自己掉眼淚的模樣。
裴渡不說話,謝鏡辭便靜靜地等,在無止境的黑暗里,看不見跟前血紅的眼楮,以及逐漸滋生的欲色。
魔氣纏身時,沖動總會比平日里更為強烈。
耳邊是被褥的摩挲聲、窗邊的風聲與兩人交纏的呼吸聲,裴渡目不轉楮看著她的臉,夜色朦朧里,唯有紅唇不點而朱,張開小小的縫隙。
他喉結一動,在心底暗罵自己無恥。
卻也無法遏制地瘋狂心動。
謝鏡辭听見她喚了聲「謝小姐」,喉音低啞,輕得仿佛能化作一汪水。
她茫然仰頭,感受到猝然貼近的熱。
但這已是她所能知道的全部,四下無人,唯有一片月色清凌,瞧見那道向她靠近的影子。
兩道人影靜靜相貼。
裴渡心下劇顫,用盡了渾身上下全部勇氣,輕輕吻在覆于姑娘眼前的手背,嗓音有如呢喃低語︰「謝小姐……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