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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時至深冬, 空氣里四處彌散著薄薄的霧。

積雪沉甸甸壓在枝頭,被冬風輕輕一吹,便有萬千雪屑紛然如雨下, 驚起三兩鴉鵲。

距離尋仙會結束,已經過去了大半年。

謝鏡辭正好奇打量窗邊景象,忽而額頭被輕輕一點,听見無可奈何的笑︰「姑娘, 別走神。」

于是意識回籠,她目光一轉, 見到近在咫尺的妝娘。

「自從三天前起,這丫頭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一旁的雲朝顏笑著揶揄︰「許是太緊張, 魂兒都快丟了。」

謝鏡辭重重吸了口氣。

廢話,能不緊張嗎。

這可是她今生頭一回出嫁, 總不能像請客吃飯似的, 帶著靈石就大大咧咧往外沖吧。

更何況成婚的對象還是裴渡。

自從那日尋仙會結束, 她就一直在思考應該何時同裴渡履行婚約, 後來與謝疏雲朝顏一商量,稀里糊涂不知怎麼, 就把日子定在了今天。

從三天前起, 她識海里的元嬰小人就在不間斷地滾來滾去、螺旋升天,今日穿上一身大紅喜服坐在窗前, 更是連心髒都緊張得懸空。

緊張歸緊張, 卻又很期待——

這層未婚妻的身份,終于要變成「夫人」了。

「姑娘平常心便是。」

妝娘輕聲笑笑︰「裴公子一表人才、劍骨天成, 定不會虧待于你。」

她一面說,一面細細端詳眼前少女的容貌,忍不住嘆道︰「姑娘極美, 裴公子見了必然開心。」

她早就听過謝鏡辭的名號,也曾經遠遠見過幾回。當初不過是驚鴻一瞥後的驚艷,如今離得近了,才不禁由衷感慨,姑娘真真生了副好相貌。

因求仙問道,修真界中的女子大多清雅出塵,有如仙露明珠,高不可攀。

謝鏡辭的美卻極有侵略性,柳葉眼縴長微挑,靡顏膩理,瑰態艷逸,自有一派風流。更不用說此刻描了花鈿與口脂,薄唇如丹,襯得面若桃花,叫人挪不開眼。

「好了。」

待上妝完畢,雲朝顏頗為滿意地笑笑︰「走吧。」

修真界的婚禮不似凡間冗雜,卻也要遵循拜堂洞房之禮。

新娘無需披上蓋頭,因而當謝鏡辭方一出門,便見到靜候在外的裴渡。

她沒忍住,嘴角飛快往上一勾。

裴渡的衣物向來素雅,還是頭一回穿得一身紅。

這紅色艷艷,勾勒出少年人修長挺拔的脊背與腰身,他本就生得清絕精致,如今被襯出膚白如玉,眉目間平添綺麗之色。

裴渡無論穿什麼都很好看,這條真理應當被裱起來掛在床頭。

他定定看著謝鏡辭許久,仿佛沒晃過神,直到被她上前戳了戳臉,眼底暗色才陡然消退,听她笑著問︰「怎麼了,沒睡醒?」

這不過是句玩笑話,謝鏡辭隨口一問,沒想到裴渡竟有些羞赧,低聲應道︰「……像在做夢。」

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不甚真實。

謝小姐的出現如同一道分水嶺。

在遇見她之前,他的人生一塌糊涂,被泥潭束縛得動彈不能;與謝小姐相遇後,身邊的一切都因她變得熠熠生光,美好得如同幻象。

見到她身著喜服走來,裴渡的心髒幾乎要躍出胸腔。

他說話時嗓音極低,裹挾了情不自禁的笑,像在謝鏡辭耳邊吹了一道風,微微發癢。

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但她忽然之間……更加期待入夜以後了。

謝鏡辭偏愛山水,因此新房位于雲京城郊,佔地極大,連帶了大宅後的幾座綿延山川——

在此之前,她從未與裴渡商討過錢財之事,等這回購置新房,方被他儲物袋里滿滿當當的銀票靈石嚇了一跳。

難怪當初裴渡還她丟給裴風南的那一百萬,眉頭都沒皺一下。

想來也是,修真界里機緣奇遇眾多,為非作歹的妖魔邪祟更是肆意橫行,以裴渡的實力,隨隨便便一樁委托就能賺得不少。

少年的手掌溫和有力,一路握著她的手走向前廳。

庭院深深,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天地間皆是素裹銀裝,謝鏡辭朝他靠近一些,攫取更多柔和熱度,忽而回頭一望。

裴渡亦是循著她的目光看去。

地面上鋪滿了被褥般的厚雪,如今被踩踏而過,留下一串串並排的深色印記。

他曾無數次捱過寒風刺骨的冬天,也曾無數次孑然一身地踏過雪地,前路茫茫,不知應當去往何處。

而現在,腳印是兩個人的了。

還未行至前廳,便已能見到許多迫不及待看熱鬧的賓客。

莫霄陽感動得如同嫁出女兒的老父親,雙目通紅,猛地一伸大拇指︰「好看!好看!裴公子與謝小姐簡直天仙下凡鴛鴦雙飛美輪美奐光彩照人我見猶憐!」

「你這些成語用對了幾個?」

孟小汀趕緊把他往回拉︰「快回來別擋路,當心耽誤人家拜堂。」

「謝小姐與裴公子的確般配。」

龍逍笑得  哈哈︰「我早就看出二位有貓膩,要說情之一字,誰都瞞不了我。」

他是當真開心,因為以前只能和謝小姐一個人切磋,如今加上裴公子,那便是男女混合雙打,雙倍快樂,極致享受,對他的鍛體修煉大有裨益。

而且這樣一來,或許還能可憐巴巴地示個弱,聲稱一人打不過兩個,讓孟小姐來同他並肩作戰。

嘿嘿。

——雖然當初第一次向她提出這個建議時,孟小汀很認真地將他打量一番,神色復雜︰「我和你,對上辭辭與裴渡?你認真的?」

于是站在他身邊的人變成了莫霄陽。

龍逍只想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那邊男音已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裴渡沒有親屬前來,發揮他父母坐在堂前的,是喜上眉梢的謝疏。

明明是大喜之日,謝鏡辭卻忍不住心下一澀,听得耳邊嗡響︰「夫妻對拜——」

于是她轉身,與裴渡四目相對。

今日之後,他們便是順理成章的夫妻了。

少年默然不語,定定凝視她的眼瞳,因太過緊張而神情緊繃,須臾,露出一抹清潤笑意。

謝鏡辭在俯身的瞬間,嘴角終于無法抑制地上揚。

宴席之間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紅帳掩映雪色,自有一番風流韻致。

謝鏡辭隨著裴渡敬酒,沖她而來的酒水被後者一一擋下,沒過多久,少年人的面頰便已泛了紅。

「別灌酒了別灌酒了。」

有賓客看得好笑︰「今日可是大日子,裴公子可不能喝懵。」

另一人哈哈大笑︰「要真是如此,二位又能登上朝聞錄榜首了。」

天地可鑒,近一年來,謝鏡辭與裴渡幾乎成了朝聞錄常客,隔三差五就能在上面晃悠一圈。

先是裴渡與裴家的恩怨糾葛,後來又有尋仙會里的裴渡墜崖,最離譜的是盛會結局,實打實令人大跌眼鏡。

出現史無前例的平局也就罷了,偏偏結界還被震破,看客席上的觀眾們何其可憐無辜,死了有差不多九成。

慘,太慘了。

讓你們拼個你死我活,沒叫二位把觀眾當成韭菜來割,萬幸玄武境並非現實,經過一番修復,一柱香後又是一條好漢。

總而言之,這二位無論再干出什麼事情,吃瓜群眾都不會覺得意外了。

……好吧,意外可能還是會有,只不過會從最初的「怎麼會這樣」變成「啊,不愧是你」。

「這酒好辣。」

顧明昭在凌水村呆了百年,還是第一次來到雲京,抿了口酒,不由皺眉。

身邊的白寒朝他嘴邊遞了塊甜糕。

多虧有藺缺出手相助,小姑娘體內的蠱毒總算得以壓制,顯出白皙柔女敕的皮膚。

她種蠱太久,短時間內沒辦法徹底根除,雖然仍會隱隱作痛,但比起曾經骨瘦如柴的模樣,還是恢復了許多。

她已經很久沒能置身于陽光下,坐在這麼多人之間。

這個喂食的動作猝不及防,顧明昭有些拘謹地張口接下,低低埋下腦袋,拿衣袖在側臉蹭了蹭。

雲水散仙遠在人間界,听聞二人成婚,不要錢似的托人送來一大堆賀禮。謝家門客眾多,在不絕于耳的交談聲里,謝鏡辭听見一道無比熟悉的嗓音。

〔終于趕上了,你們的婚禮還沒結束吧?〕

自尋仙會落幕,分裂的位面終于逐漸合攏。系統身為這個位面的天道化身,與她道別以後,繼續滿修真界地執行任務,偶爾回來看上一看,如同老朋友敘舊。

謝鏡辭失笑︰「嗯。」

等酒宴落畢,暮色已是微沉,臨近回房時候。

裴渡之前服了醒酒的丹丸,總算不至于當場昏迷不醒,唯有步伐稍顯不穩,算不得大事。

臥房居于里院之中,庭前兩樹梅花暗暗生香。在鋪天蓋地的雪色里,只能見到團團簇簇的白,竟快要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肆意綻開的花。

與不久前喧嘩不堪的場面相比,房中未免太過安靜。

先是房門被關上的吱呀聲響,再是裴渡沉沉的腳步,最後甚至能听見他綿軟的呼吸,帶了絲絲縷縷熱氣,灼得謝鏡辭耳根發燙。

洞房之夜應當做些什麼,她心知肚明。

謝鏡辭模了模耳垂。

她即便看過再多話本,腦子里裝了再豐富的理論知識,可之前的親親抱抱也就罷了,如今不著寸縷,肌膚相親,無論哪個詞都能讓她心生緊張。

但是……

識海里的元嬰小人捂著臉打了個滾,兩腿蹬個不停。

她真的真的好期待啊。

兩人都是初出茅廬的新手,謝鏡辭順勢坐在床邊,笑意幾乎止不住,只能抿了唇抬頭看他。

裴渡也在注視她的眼楮。

他眼中仍有霧一樣的暗色,眼底則是淺淺緋紅,順著鳳眼上挑的弧度輕輕一勾,十足漂亮,也十足勾人。

謝鏡辭原本有些緊張,見他模樣呆呆,不由噗嗤笑出聲來,抬手晃了晃︰「回神回神。」

她說著輕咳一下,佯裝出不甚在意的語氣︰「接下來要做什麼,你應該知道吧?」

「……嗯。」

裴渡這才眼睫一動,沉沉應聲。

窗外一團積雪從房檐落下,悶悶的響音拂在耳膜。與它一並響起的,還有衣物摩挲與邁步前行的聲音。

裴渡在一步步朝她靠近。

謝鏡辭悄悄攥緊袖口。

少年身形頎長,立在床邊時覆下濃郁漆黑的影子。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落在她側臉,順著眼尾徐徐下行,裴渡力道很輕,仿佛在撫模易碎的瓷器。

所及之處並非虛妄,謝小姐真真正正坐在他身前。

從今日起……她便是他的妻子。

他的目光太過熾熱,仿佛藏匿著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謝鏡辭被看得耳根發熱,稍稍別開視線。

她听見一道低不可聞的笑聲。

「謝小姐。」

裴渡俯著身子,用雙手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薄唇貼在耳邊,用了耳語般的音量︰「我好開心。」

冬日陰冷刺骨,他開口時卻吐出團團熱氣。

先不說這樣的語氣欲意太濃,如同悄無聲息的引誘,單論那絲絲縷縷的吐息,就能從耳垂一直蔓延到脊椎,帶來酥酥麻麻的癢。

謝鏡辭抖了一下。

她已經快要受不了,裴渡卻還在用唇瓣輕蹭耳廓︰「自十年前起,我便心悅于謝小姐。」

他不是善于言辭的性子,往往處于被撩撥的那一方,在今日,裴渡想告訴她更多。

他有那麼那麼愛她。

「其實最初的時候,我沒想能……能像如今這樣。」

來自偏僻村落的男孩沉默寡言、伶仃瘦弱,與她隔著天塹一般不可逾越的距離。對于那時的裴渡而言,只要能遠遠看她一眼,便足以叫人歡喜雀躍。

被裴家收作養子,再到與她在學宮相遇,一切都顯得不那麼真實。

「當初你來到鬼冢,告訴我不會解除婚約。」

他喉音有些喑啞,似是哽了一下︰「我那時……以為在做夢。」

那是裴渡一生中最為頹廢落魄的時候。

可當他見到那抹逐漸靠近的影子,無比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呼吸與溫度,那短短一瞬,亦是他除卻今日以外,最為高興的時候。

仿佛所有靜默無言的仰慕都有了回應,在無邊黑暗里,闖入一團足以點燃整個世界的亮色。

他的滿腔心動根本無處可躲。

覆在側臉的雙手緩緩向後,環住謝鏡辭後頸。

她的心口幾乎化成一灘水,側眸看去,只能見到少年晦暗不明的眼瞳,以及濃郁又曖昧的紅。

「在學宮遠遠見到謝小姐一眼,能開心整整一天;見到你與師兄切磋,連湛淵也會不高興。」

裴渡說︰「我很早就想接近謝小姐,但我修為不高,性子沉悶,不懂如何才能討你喜歡,害怕靠近以後……會把你嚇走。」

他說著一頓︰「對不起,如今我還是不夠好。」

才不是這樣。

謝鏡辭下意識想要反駁。

然而尚未張口,近在咫尺的少年便吻上她耳垂︰「我有的不多……但全都是你的。」

像是被什麼東西噗通射中了心口。

在凜凜冬夜里,萬物都消匿了聲息,臥房之內寂然無風,謝鏡辭听見他說︰「夫人。」

……啊。

元嬰小人安詳躺平,閉上眼楮時,嘴角揚著愈發猖狂的笑意。

「什麼叫‘不夠好’,我夫君自是天底下最好的。」

一聲「夫君」出口,謝鏡辭便見到他耳根泛起的紅,一時沒忍住笑意,側頭親了親︰「夫君夫君夫君,夫君怎麼臉紅了?」

「謝——」

他越是心慌,面上就越熱,下意識想要制止她的調笑,剛一開口,又在轉瞬之間停下。

裴渡︰「……辭辭。」

于是謝鏡辭笑得更歡,兀地仰頭,吻上他稜角分明的側臉︰「這里也是我的嗎?」

他被直球撞得有點懵,後知後覺點頭︰「嗯。」

謝鏡辭動作沒停,又親了親緊抿的唇邊︰「這里呢?」

裴渡感到莫名的緊張,心跳隱隱加速,有些許遲疑︰「……嗯。」

果然下一瞬,一只手陡然落在他胸前,順勢往下來到小月復,輕輕下壓。

少年動作瞬間僵住,听見她無比貼近的低語︰「用衣物擋住這里和其它地方的話,就不算是我的了,對不對?」

「其它地方」是指——

她感受到裴渡瞬間升高的體溫。

謝鏡辭竭力調整呼吸,按耐住撲通撲通的心跳。

裴渡期待這一天許久,她又何嘗不是。

無論綠茶,暴君,病嬌,霸總還是嬌氣包,即便沒有記憶,在那麼多個截然不同的人設里兜兜轉轉,能被她所鐘情親近的,唯有裴渡一人。

從頭到尾,始終只有他。

他在泥沼里獨自生活了那麼多年,沒有被人在意和疼愛的時候,前行的每一寸,都是舉步維艱。

謝鏡辭想把擁有的全部甜糖一並送給他,也想讓裴渡知道,他一點都不差勁,在這個世上,有人在很努力很認真地喜歡他。

這樣想來,之前那些快要把胸腔填滿的羞赧竟少了許多。

「你方才對我說了這麼多,作為回報——」

木桌上的紅燭倏然一閃,窗邊風鈴叮叮當當。

燭光與月色兩兩相溶,光影昏黃,裴渡瞥見她縴細白皙的脖頸,以及凌亂四散的衣襟。

身著婚服的姑娘有如灼灼璞玉,輕輕握住他指尖,劃過鎖骨,再往下︰「夫君……想知道我更多的秘密嗎?」

于是燈火倏滅,簾帳聲起,在渾然降臨的暗色里,謝鏡辭嗅到溫熱的竹樹清香。

當一切歸于平寂,回到最為本真的人物設定,此時此刻,她是謝鏡辭。

作為原原本本的謝鏡辭,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深深渴慕著裴渡。

冬夜漸深,月華如鉤。

窗邊是疏枝橫玉瘦,雪色映回風,較之常夜,泠泠清光更多。

當少年綿軟的薄唇與她相觸,謝鏡辭想,待得明日,定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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