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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攀登階梯。

烈日炎炎, 天宗三千長階,他才走一半,便已滿頭是汗。

有一陣風從他頭頂掠過, 將他長發吹得飄飛。他有些好奇地仰起頭,看到有人御劍自上空而過。

听說元嬰期的厲害修士才能御劍飛——, 他還沒進到宗門, 竟已經遇到了這樣厲害的高手。

這便是傳說之中東洲第一的仙門嗎?

心中憧憬更甚,他模了模小心翼翼掛在脖頸上的墨玉。

終于登到了長階盡頭, 有人正站在那里。

那人一身白衣,長相漂亮柔美,看上去十分親切,見到他時, 定定凝視他片刻,從臉到身上配飾, 而後便笑著朝他走來。

「終于等到你了。」

對方告訴他,自己叫容染。

容染。

原來這就是當年他在桃林里救下之人的名字。

他好奇觀察四周, 宗門之中一切都讓他感覺新奇。

穿過外門藏秀峰之時,見到峰頂上有一棵極為高大的樹,艷紅樹葉與金色花朵交錯, 看上去美不勝收。

容染注意到他目光,輕笑介紹道。

「那是外門的金玲樹。金玲樹一年四季花常開,那棵金玲樹在外門也有百余年時光了, 一直都是這般郁郁蔥蔥模樣,也算外門一景。」

他懵懂地點了點頭, 問道︰「師兄現在是要帶我去外門修——嗎?」

「不,」容染溫和道,「師兄現在帶你直接去內門, 你以後跟著師兄修行便是。內門資源比外門要豐富許多,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是不——虧待你的。」

他被容染帶到了內門雁回峰。

容染安排好他住處,給了他宗門基礎法訣,還有劍術。又告誡他,容貌對修——者而言,是最——用的東西。

對方給了他一張面具,教他戴上。

他很听容染的話,也很信任依賴對方。

就像當年在桃林深谷之中他們相依為命一般。

即便日日佩戴面具,惹來同門怪異的目光。

而因此,他進天宗多年,除容染之外,未能有一個交心朋友。

容染對他也很好。

時常看望他,照顧他,送來資源丹藥,教他劍法修行。

直至那場秘境大火發生。

他獨自坐在院中,不明白自己為何將容染心心念念的還神丹找回給對方,對方卻越來越少來見他。

仿佛與他隔開遙遠距離。

因為幼時經歷,曜日皇宮之冰冷幽深的宮牆所帶給他陰影,他十分害怕孤獨。

當年桃花林,容染已經拋下過他一次。

他不想要再被對方拋下。

然而刻意去見,容染卻始終避而不見。

往常會帶給他的資源功法,也全然不再出現。

他被迫學著一個人在天宗之中修。

去星泉峰接宗門任務,被同宗弟子圍住刁難,有為玄服高冠的男子路過,隨手出劍為他解圍。

那劍光很美。

以他當時的修為和眼界,還沒有見過這樣美的劍法。

「大師兄。」

他听到那些宗門弟子這樣喚那人。

大師兄賀蘭澤。

他惦念著對方那次出手相助,惦念著那道令他感到目眩神迷的劍光,懷著想要結交對方的心情,鼓起勇——對方攀談。

賀蘭澤顯然已經忘記了當時的事。

其性子目下——塵,對他請教問題顯得很不耐煩。

三番四次嘗試,都是無功而返。

直到親手準備的禮物在對方生辰宴上被踐踏,他才知道自己在對方心中,或許,並沒有什麼好印象。

鼓起的勇——消弭殆盡。

于是又一次把自己龜縮了起來。

他不再去尋找容染,也不再——賀蘭澤請教問題。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修行,一個人在竹樓里看書。日子過得長了,似乎獨自一人,也並沒有那麼難以忍受。

他接了宗門任務,要去往外門送信。

回來經過朔風崖的時候,他又一次看到那棵郁郁蔥蔥的金玲樹。

滿樹鈴鐺似的花朵在風中飄搖,很是可愛。

忍不住走過去。

卻發現金玲樹之下倒著一人。

看身形應當是一個少年,亦或者少女。

鮮血從那人的身上流淌出來。

他快步走過去。

將那人翻身過來,卻倒吸一口氣。

那人的容貌被燒毀,模樣傷痕累累,丑陋猙獰。

若非他曾在鏡中見慣自己被燒傷的模樣,恐怕剛見到對方容貌,便會因驚嚇而逃離。

只是那人真正的傷處並不在臉上。

而是在腰月復。

幾道深深的鞭痕橫跨對方腰身,傷處衣服破開,血肉翻滾,可以見出用鞭的人毫不留情。

怎會有人對天宗弟子下這麼重的手。

他深深蹙起眉,撕開自己白衣,幫那人處理了腰月復上傷口,又妥當包扎。

給對方喂了幾顆療傷丹藥,觀察對方情況。

對方醒得很快。

幾乎他喂藥下去,便緩緩睜開了眼楮。

對方面上傷痕丑陋,卻有一雙形狀漂亮的眼。只是那雙眼瞳很黑很沉,空洞——光。

對方低頭看了看綁在自己腰月復傷口上的白色衣物,便強撐著站起身,並沒有開口道謝,便轉身要走。

他將對方喊住,提高聲音問道。

「你是哪里的弟子?宗門里禁止私自用刑,究竟是誰讓你受這樣重的傷?」

那人沒有說話。

依然一步步緩慢走著,動作宛如僵硬的木偶。

他蹙起眉,到底擔憂勝過其他,上前將對方扯住。

對方身形瘦弱,身量只及他肩頭。單看身形,依舊辨不太出男女。

他放柔和了聲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仰頭看他,黑沉目光仿佛一潭死水。

他道︰「你是不想開口,還是沒有辦法說話?」

對方依舊沒有說話,好似確實是個啞巴。

可是即便啞巴,也好歹給些反應呀。

他不禁有些——餒。

再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與人結交的本領。

天色已暗。

再這樣拉拉扯扯不——模樣。

而且他听說外門弟子都有夜禁的規矩,遲——可能會讓這人受更重的處罰,他只能放對方回去。卻又忍不住再次喊住對方,有些慌忙組織語言道︰「我……我喜歡看花,閑暇之時便——來朔風崖轉一轉,你日後若還是受私刑處罰,便來此地找我。師兄一定——給你找回公道。」

他是第一次在其他弟子面前自稱師兄,臉頰微微有些紅了,只不過隱藏在面具之下,——法看見。

對方腳步頓了頓,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次在金玲樹下見到對方,已是半月之後。

不知是否是因為當時對方身上的鞭傷太過觸目驚心,還是因為對方臉上的傷痕讓他感到同病相憐,他一直沒有忘記那個瘦弱身影,時不時便——去外門遠遠看一眼朔風崖上有沒有人在等他。

他遠遠便看見那瘦弱身影站在樹下,一身弟子袍,風吹過那人衣物,愈顯得空蕩。他急匆匆走過去,——覺那人這回身上並沒有什麼外露的傷痕,被傷痕覆蓋的臉龐也看不出具體面色,只是在外的手顯得很蒼白,手腕縴細仿佛一折就斷。

看見他來,那人眨了眨眼。他眼中黑沉空洞好似消散了一點,晨光映照進去,泛出一點光亮。

他擔憂地看著對方,「你此番來這里,是特意來尋我的嗎?」

對方這回終于有了反應,點了點頭。

「是有人又用私刑責罰你了?傷在哪里,需要我幫助嗎?」他關切道。

對方搖搖頭。

而後從懷里取出了一樣東西。

是一朵花。

一朵純白色、形如蝴蝶的鳳仙花。花開得極美,花瓣上還盛著清晨的露水。

對方將花遞給他。

他怔住了。

「為、為何要將花送我……」他話語頓住。

他記憶好,很快便想起之前說因為喜歡看花,所以會經常到金玲樹來的借口。當時他只是隨口一說,卻沒有想到有人會記在心里。

這是第一次有人給他送花。

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把花接過來,又試探揉了揉面前人的腦袋,柔和了聲音道︰「謝謝,我很喜歡。」

眼前人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任著他揉,眼睫低垂微顫,竟似是很乖巧的小動物模樣。

「你叫什麼名字?」他再一次問道。

眼前人眨了眨眼楮。

他——奈道︰「原來你是真的——法說話。你識字嗎?」

眼前人搖了搖頭。

他更加——奈,「總歸得有個稱呼才是。」他看了一眼飄落滿地的金鈴花,道︰「我們在金玲樹下遇見,不如……便喚你玲兒如何?」

對方又眨了眨眼,並沒有搖頭拒絕。

于是他就當對方認可了這稱呼。

「玲兒。」他又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十分可愛。

雖然,和眼前人死——沉沉的模樣並不太相符。

玲兒眨眼。

他覺得對方實在像一只戳一下才動一下的小動物。那雙黑沉的眼楮看久了,竟有些可愛。

想起之前對方身上所受傷痕,便更覺憐惜。

玲兒這樣的性格,在宗門之中,大抵也沒有什麼朋友。

如他一般。

想了想,他牽著對方手,坐到樹下,講些在宗內宗外的趣事見聞。

他實在不——如何說話,這些年一個人待著久了,就更不——說話了,講述內容干干巴巴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許尷尬,只不過一轉頭,卻發現玲兒听得似乎還很認真。于是才重新地聚起信心,繼續講了下去。

到傍晚,玲兒便該回去了。

這次之後,他每隔一段時日便——在金玲樹下見到玲兒。

玲兒每次來都會給他帶不同的花。

那些花生得嬌俏漂亮,他帶回去插在書房的花瓶之中,便會得幾日的好心情。

他給玲兒講宗門內外的趣事見聞,趣事見聞講完了,便講劍法,講修——,講自己的生活。玲兒是一個很好的傾听者,——論他講什麼,都听得很專注。

他其實並沒有他自己所想象那般適應孤獨。

有人陪伴,和一個人待在那間空蕩蕩的竹樓,是不一樣的。

他開始期待每次與玲兒見面的時候。

金玲樹四季花開,郁郁蔥蔥,自初春到晚冬,未曾變過模樣。

而他們之間似乎也有了默契約定,每月月中之時,——到金玲樹之下相見。

深冬之時,青雲山下了薄雪。

他將這月以來積攢的話都說完,側頭看,卻發覺玲兒已睡著了。

這很少見。

每次听他說話的時候,玲兒都很認真,很專注,黑沉的眼楮里仿佛有微光。

是太疲憊了麼。

或者是冬日冷寒,教人想要入睡。

玲兒的衣物有些太過單薄了,雖然修——之人不畏冷寒,——玲兒修為分明未到築基,多多少少,應該還是會感覺冷。

于是從儲物戒之中取出一張薄毯,想要給他披上。

靠近卻聞到了一陣血腥味,從玲兒衣物之中溢出來。

他蹙眉。

將玲兒抱回自己竹樓,解開衣物,卻被他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嚇了一跳。

那些傷痕許多已經是舊傷,——有的還很新,正在滲著血。

怎會如此。

他握緊了拳頭。

這些日子他沒有在玲兒身上——現外露的傷痕,本來以為之前玲兒身上的鞭痕只是對方師長一時氣憤所為,只是偶爾,而且玲兒後來也沒有——他求助,便沒有想去插手對方之事。

沒想到,玲兒所受的虐待其實從來沒有停止。

每次見他的時候,他是否也是帶著滿身傷痕而來?而他竟然沒有一絲——覺。

他為玲兒上好了藥,用繃帶處理滲血的傷,便坐在床邊,有些——悶地等待對方醒來。

玲兒醒來的時候眼眸還有些迷蒙。

外界已經天黑,玲兒眨了眨眼,便想要下床。

他握住玲兒的手,沉聲道。

「今日你哪兒也不許去,好好給我在這里療傷。」

玲兒困惑地眨眼,低頭看自己身上的繃帶。

「為什麼受了傷不告訴我。」他道,「那些人……這樣對你多久了?」

玲兒沒有回答。

他再一次感到氣餒。

坐在床邊,月光灑入。他坐在玲兒身邊,不教對方偷偷離開,眉頭緊擰,思索許久。

他做了一個決定。

「以後你便留在我這里,不要再回去了。有什麼事,我護著你。」他道,「只不過,你是外門弟子,在內門生活或許有不便。正好,我修為已經金丹,按照宗門規矩,可以在外門挑選一名弟子收為徒弟。」

他凝視著玲兒,「你願意當我的徒弟嗎?」

玲兒睜著黑沉的眼楮看著他,瞳孔映著月光和他的身影,深處似乎氤氳著什麼東西。

過了好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

他慢慢呼出一口氣。

收徒是一時沖動的決定,只是為了將玲兒留在內門,不再受他人傷害。

可他自進入宗門以來,就沒有過師父教導,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為人之師。

且他一直視玲兒為自己的好友,而今平白高了一個輩分,也不禁有些臉紅。輕咳一聲,道︰「明日我帶你去宗門登記,取身份令牌,需要你名諱,不能總是玲兒玲兒地喚你……」

又想起玲兒不識字,又沒法說話,甚至有——自己的名諱,也不可知——要想玲兒在內門生活安穩,身份令牌還是早日取得為好,于是道︰「先這樣吧,你暫且先隨我姓,先把身份令牌領回,等你長大,通曉識字之後,再幫你把名諱更改過來。」

玲兒十分乖巧,對他的安排,只是順從地點點頭。

第二日,便拿著到手刻著「葉玲」二字的令牌在手里摩挲,似乎很是喜歡的模樣。

他給玲兒置辦新衣,又鋪了一床綿軟床鋪,把玲兒打理得整整潔潔。

空蕩的竹樓終于有了些許人。

第一次為人之師,他並不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麼。

于是從藏書閣之中取來了許多有關為師之道的書籍研讀。

挑燈夜讀數日,總算有了些認識。

于是定了教學計劃。

首先是要教——玲兒識字。之後便要教他功法,引他修行。為師者更需言傳身教,不偏私,不藏私。

師者如父,徒弟若子。

關于——後一句,他並不很明白,只因他前半生未曾感受過所謂父子親情。只是他想,既如父子,當是要將自己所有期許與關懷都加諸對方身上。

玲兒十分聰慧。

不必細教,許多東西一點就通。

而且傷好之後,便總是趁他不注意時,便忙前忙後,將竹樓里一切收拾得妥妥帖帖,還在竹樓之外種了一片花海。

許是環境變好了,玲兒的身形也長得飛快。

未半年,竟已經和他長得差不多高了。

其實一開始與對方見面時候,玲兒單薄瘦弱的身形,曾讓他誤會過對方是女孩,玲兒這名字,便是他由著印象而取。後來發覺對方其實是少年的時候,已經叫慣了,便沒有再去改。

玲兒做的飯也很好吃。

模樣精致,尤其于糕點甜食,也不知玲兒是從何而學。每每他在書房看書疲憊,夏日時候對方便——端上一盞梅子湯,冬日便溫一杯甜姜茶。性情溫順,事事妥帖。

他有時候忍不住會想。

若不是玲兒並非女子之身……

而後強迫自己止住想法。

師徒之間,不言情愛,這是道門規矩。

或許他是寂寞太久,才——對徒弟的陪伴而心生悸動。這不應當。

玲兒的年歲才十六七,他卻對其生出這等心思,著實不該。

于是有意拉遠距離。

玲兒似乎覺察到,卻也不問。

只是他偶爾坐在書房時候,——看到玲兒站在門邊,用那雙幽幽沉沉的黑眸凝視他。

玲兒嗓子是被神火所傷。

同樣是經年之前那場秘境中的大火。

這些年,他找了許多方法為對方醫治。收效甚微。

神火的傷勢難治,他自清楚。

就如他臉上的傷痕,而今依然能夠感覺到灼燙的痛楚。

他曾想,若是自己能夠重新回到那場大火,他不——再幫容染找那顆還神丹,而是盡力去將那時候的玲兒救出,讓玲兒不必再受——法根治的神火傷勢所苦。

所以,他並沒有想到,忽有一日,玲兒能夠開口說話。

那聲音沙沙啞啞的。

像是冬日的枯枝,被碾碎的聲響——聲緩慢,一字一頓。

對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師尊。」

他訝異地從書卷之中抬頭,見到身形抽長的青年站在他面前,俯下i身,手掌覆住他放在書頁上的手背。

青年又低低喊了一聲。

「……師尊。」

訝異過後是驚喜。

「玲兒,你能說話了?」

青年輕輕「嗯」了一聲,將手穿i插入他的五指。

他卻未覺異樣,繼續追問道︰「你如今嗓子感覺如何?若是太勉強,千萬不要強行出聲,且先養一養,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來養好你聲音……」

青年低眸看著他,輕輕道︰「我好喜歡師尊。」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甚至疑心自己出了幻听。

若非如此,他怎會听到自己的徒弟,在對他告白?

青年低身湊近過來,黑沉的眼楮凝視著他,輕輕問︰「我這樣喜歡師尊,為何師尊——近……總是躲開我。」

對方的呼吸噴薄在他面頰,距離是如此接近。

他——法回答。

臉頰和耳尖卻都已染上緋紅。

青年道︰「明明師尊也喜歡我。」

他的睫毛顫了顫,「你……你胡說什麼——」

「難道不是麼?」青年握著他的手,握在掌心處摩挲。

面對那雙黑漆漆卻仿佛能夠看透所有的眼楮,他——覺自己竟說不出話來。

他側過臉,不再與對方對視,道︰「師徒之間,不,不可言情說愛,此為道門倫理,玲兒,我只視你為徒弟……」

青年︰「師尊說謊。」

他抿了抿唇,不再言語。

兩人之間氣氛就此沉寂下來。

外間有鶯鳴陣陣,伴著竹葉沙沙之聲,青年一直執拗地拽著他手,——後還是他敗下陣來。

他開口想要轉移話題。

「玲兒,你既然已經能夠說話,不妨告訴為師,你真正名諱為何。之前為師也說過,待你長大,便幫你更替宗門登記中的名諱……」

青年道︰「我忘了。我而今只喜歡師尊為我取的名字,不必更替。」

「葉玲此名畢竟太過女氣……」他道。

卻見青年湊得更近,輕輕道︰「若我是女子,師尊是不是便——承認喜歡我了?」

他臉上紅暈更甚。

「玲兒,你……」實在靠得太近了,青年縴長的眼睫似乎要飛入他眸中。

他繼續道︰「不、不——體……唔……」

話還未說完,唇已被青年吻住。

他素日在外間佩戴面具,可在竹樓之中,與玲兒一起,素來不——遮掩。他們都已經習慣對方模樣,並不——如外人一般覺得驚恐。

可是現在,他卻想,他若是仍帶著面具便好了。

堂堂金丹期修士,被自己築基期的弟子吻得喘不過——來,實在不是一件能夠出口的事情。

玲兒吻完他後,還問︰「師尊感覺如何?」

可他又如何能說清自己是什麼感覺。

只覺到血脈奔流,心髒跳動飛快。面紅如燒。

他豁然起身,出了門,去往竹林之中。

落荒而逃。

玲兒沒有追他——

他卻能夠感覺到對方的視線,一直投注在他背脊。

一連三日,他們之間都沒有再說話。

他在思考一些事情。

關乎他與玲兒之間的關系。

玲兒還很年輕,對情愛之事,應當並不通曉。之所以說喜歡他,恐怕大多還是因為依賴。他比對方年長,不可因為對方不懂,就將錯就錯。

況且,他還是對方師尊。師徒父子,以玲兒的年歲,確實是時候教給他一些人事常識。

于是他便喚玲兒到書房中,仔仔細細把自己想法與對方說明白,希望玲兒能夠听懂他的苦心。

玲兒卻沙啞笑了起來。

「師尊,昨夜我做了一夢。」玲兒道,「夢里只有師尊和我。我們之間很親近,不是師徒的親近,也非朋友的親近,而是更加深入的……親近。」

「即便如此,師尊還是認為,我什麼都不懂嗎?」

他臉又紅了起來。

不止臉紅。連心口都仿佛燒起。

那里似乎有一種被他忽視許久的情感勃然生——,與平日對青年的寵溺憐惜交雜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述,卻教他頭腦微微眩暈的情感。

他沒有理由再拒絕青年的告白。

玲兒過來攬住他,親他眼睫。

他睫毛顫抖,卻終究沒有再把對方推開。

玲兒初見時候看著是只溫順的小動物。

而今他才知道對方原來是頭永不饜足的狼。

抱上親上了,便要更多。

而他卻總是沒有辦法拒絕對方。

嘗試的過程中,背德的惶恐一直縈繞心中,他顫抖得厲害。

玲兒便將他更緊抓牢,對他說︰「別怕。」

春日已到了。

花香隨風飄進竹樓,融——更濃郁的香。

玲兒教他別怕,轉頭又喚他師尊。

一聲又一聲。

他想要把自己藏起來。藏進——人看得見的地方。

卻又被對方拉著一同飛往雲端。

因他堅持,他們人前依然恪守師徒之禮。

只是對方人前憋得很了,人後便更瘋。

玲兒的身軀總是很熱,仿佛里面藏著一抹永不止息的火。

還未進竹樓,他便被玲兒抵在門上親吻。

卻忽然听到遠處傳來一道熟悉聲音。

「師弟許久不曾來找我了,原來竟是收了徒弟。」

有人撐著竹傘,站在陽光下。

是容染。

容染的聲音微微有些冷,面上卻依舊是柔和笑容。

「看來師弟與自己的徒弟感情不錯,真是教師兄艷羨。」

他慌忙將玲兒推開,朝對方喊︰「容師兄。」

玲兒站在他身旁,沒出聲。

容染已經許久沒有來竹樓看望過他了。以至于他看見容染面容時候,竟然覺得有些許陌生。

他走過去。

「不知道師兄此番過來,所為何事。」頓了頓,又道,「如——師兄不嫌棄,可以進屋喝一杯茶,坐下慢慢談。」

容染看了一眼他身邊的玲兒,走進竹樓。

然而讓他坐下,自己去煮了茶,為他倒上。

他有些受寵若驚。

便听容染道︰「我此番過來,是想要邀請師弟與我去一處秘境。」

他疑惑道︰「什麼秘境?」

容染臉上帶起一點笑,緩聲道︰「幽冥秘境。」

幽冥秘境開啟,鬧得修行界之中沸沸揚揚,他有所耳聞。

只不過傳承自遠古的秘境大都凶險,他在秘境神火之中已經受過一次傷勢,並不欲再去冒這個險。

然而容染卻神色卻帶上一點祈求。

「雲瀾,賀蘭師兄此番閉關,秘境之——由我帶領。只是你也知道,我在天宗之中雖交友甚廣,然而能夠真正交付後背的人卻不多。你是其中之一。看在我們這麼多年情誼的份上,你就幫幫師兄這個忙吧。」容染又看了一眼他旁邊玲兒,「何況幽冥秘境之中寶物甚多,更有上古傳承的劍法,可以給你和你的徒弟修行。你也已經收徒,該多為自己徒兒考慮。」

他被容染話語之中懇求和所說的劍法所打動,遲疑著點了點頭。

容染笑起來,道︰「那麼雲瀾,三日之後,我們飛舟上見。」

告別容染,他旁邊沉默不語的玲兒忽然開口道。

「師尊那位師兄,並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面色微變。

玲兒說話一——直接,對人惡意感知也很敏銳。他說不是什麼好東西的人,大多都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

只是低聲開口道︰「容師兄當年引我入道,帶我進天宗,照顧我許多,並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或許他此番邀請我前往秘境,是存有利用的心思,——也並不——對我如何。」

而且玲兒最近幾年的修為進境,讓他頗有些憂慮。按理而言玲兒築基已有許久了,修為卻始終進境緩慢,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阻擋吞噬著他的修為一般。

然而他問玲兒,玲兒卻總是沉默不語,或是說自己資質駑鈍,讓他失望。問多幾遍,他便也不敢再問,怕傷了其自尊心。

如——能夠在秘境之中,尋到更好的修行法門和劍法,教給玲兒修——,是否便可幫玲兒突破桎梏?

僅為了這點,他也要到秘境中走一遭。

玲兒沉默了片刻,道︰「我也要跟師尊前去。」

他道︰「不可,你的修為才只築基。秘境之中危險重重,為師難以護你周全。」

鈴兒道︰「我有辦法護自己周全。」——

他仍是道︰「不可。」

當日晚,他被玲兒折騰了一宿。

不過玲兒似乎總算不再提要跟他一起去秘境的事情了,他也便放松了警惕。

結——天宗飛舟起飛,到達湛星城,進入幽冥秘境後,他才——現匯聚的天宗弟子隊伍之中,玲兒赫然便在其中。

「你……你如何瞞著為師過來。」他壓著驚訝和怒——過去對玲兒道。

玲兒沉默地去牽他的手,道︰「我不放心師尊。」

他心底里那點怒——便倏然消散了。

來都來了。

他只能全力護著自己徒弟。

雖然心中如此決定,——他還是甩開玲兒的手,道︰「大庭廣眾,——何體統。」

玲兒點點頭,收回手,跟在他身後。

許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玲兒一路乖巧得過分。

幽冥秘境中凶險異常。

他幾番遇到了危險,卻總是在最後關頭逢凶化吉,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幫他一般。

只是他並沒多想。

天宗一——人順利來到了秘境第三層,穿過萬碑林,可以見到天空之中法寶的光柱明亮。

他們並不是第一隊進入第三層的修士。

周圍已經有五洲四海修士許多,而且大都傷痕累累,在之前兩層中損失慘重,望著法寶的神色之中滿是貪執,許多都已經有不死不休之態。

這樣的——氛讓周圍很是沉重,仿佛混戰將啟的前兆。

隨著山壁分開,浮幽山的上山路顯露出來,秘境之中的修士陷入瘋狂——數人朝著山路之上蜂擁而去,有的被殺陣淹沒,有的被切割成血塊,鋪滿楓葉的山路一時間分辨不出那些事楓葉,哪些是鮮血。

「雲瀾,我們也上山吧。」容染對他微笑道。

于是上山。

他們算是有前人探路,一路上到山頂,卻忽然遇到隕石沖擊,他撲過去將容染推倒,兩人進入殺陣,回頭卻發現玲兒也跟著進到殺陣之中。

殺陣凶險,他為了保護兩人,身上受了重傷,搖搖欲墜之時,被玲兒抱住。

玲兒對他說︰「別怕。」

說話時,玲兒背後有漆黑的陰影浮動,玲兒修為雖然還只是築基,此刻卻憑借著那些陰影,擋住了秘境之中殺招。

他們破開殺陣,落入地下洞穴。

玲兒身上——息變得——比邪惡,帶著陰郁戾氣。

——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容染與他們一同落下,忌憚地看著玲兒身上黑暗,不知想到什麼,喃喃︰「那人說的——然是真的,天宗之中藏有魔物……」

「我勸你——好別對我動手,」容染忽然道,「你師尊的體內已經被我毒蠱性命,而今便在我的手中。」

已經延伸到容染背後的陰影停住了。

他重傷被玲兒抱在懷里,難以置信地睜大眼,容染是何時給他下了毒蠱?又是為何要給他下毒蠱?他們之間,不是朋友師兄弟嗎?

便想起之前容染到竹樓來尋他時候給他泡的那杯茶。

玲兒沙啞道︰「解藥,交出來。」

容染面上柔和笑容已經消失,冷冷道︰「你以為我是傻子麼?想要你師尊活,便听我的話去做。」

玲兒沉默。

周圍陰影蠢蠢欲動。

顯然並不是很信容染的話。

容染冷笑一聲。

他忽然感覺到心髒一陣刺痛,驀然吐出一口血。

血是漆黑的。透著腐爛的——味。

玲兒抱著他的手僵住了。

「往前面探路。」容染催促。

他感覺到玲兒抱著他往前走去,青年的臂膀沉穩有力,可他心口卻仿佛被攥緊。

毒蠱疼痛和身體重傷讓他半昏迷半清醒,想阻止,想說話,都十分費勁。

容染,為什麼————

還有玲兒,之前究竟瞞了他什麼,為何——有這樣詭譎的力量……

洞穴彎彎繞繞,不知過去多久,忽然听到蝙蝠飛掠聲音。

前面是一方水潭。

水潭後方的洞穴之中傳來風聲,已經離出口不遠。

容染道︰「你先過去。」

他感覺到自己額頭被玲兒親了一下,而後人便被平放在一塊干淨的石頭上。

而後听到有人入水之聲,而後則是水蛇嘶嘶的聲音。

他忽然想起玲兒剛能說話,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問過對方問題。

「玲兒,你有喜歡的東西麼。」

玲兒很快便道︰「我喜歡師尊。」

他道︰「除了我以外呢。」

玲兒沉默一下,道︰「應該……沒有了。」

他有些驚訝,「怎會沒有?這——間還有許多美好之物,鮮花美景,好酒佳肴,就沒有一個喜歡的麼?」

玲兒沒有說話。

「好罷,」他不願強求對方回答,便換了一個話題,「既然沒有喜歡之物,那有沒有害怕或許厭惡的東西?」

玲兒便道︰「我怕蛇。」

「為何?」

玲兒︰「爬在身上的時候,——疼——冷。」

他听著耳邊水蛇嘶嘶的聲音。

忽然想到,這樣多的蛇,爬在身上,恐怕很疼,也很冷吧。

心口疼痛難以呼吸。

不知是因為毒蠱,還是因為心疼。

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唇邊有血不斷流出。

忽然很後悔。

為何要答應容染,顧念昔年情誼,到幽冥秘境中來。

容染是過去。

模樣和當年的回憶他都快要遺忘。

而玲兒,卻是他這幾年過往中的一切。是他的而今,還有往後。

他听到上岸聲。

身體再度讓人抱起,對方身上衣物帶著濕意。

「這路不通,得找別的。」玲兒沙啞道。

他們折返,找別的路,到了出口。

浮幽宮已在遠處。

他身上重傷被毒蠱激——,血不斷從唇邊往下流。尋常丹藥解不了毒,療傷丹藥還未化開,便被毒蠱吞噬。

「什麼時候,給師尊解藥。」玲兒道,「師尊傷勢不能再繼續拖。你給解藥,我不傷你。」

容染︰「——上有誰——听信一個魔物的話?除非,你從那道崖邊跳下去。」

天邊忽然響起轟然雷聲。

……

周圍是封閉的空間,四方被磨得平滑的石牆。

他坐在石椅上。

雙手雙腳都被漆黑的鎖環束縛住。

有人開口問他。

「雲瀾,你所愛之人是誰。」

他茫然睜著眼,看著眼前之人熟悉的清俊容顏。一陣洶涌的情感從心口滋生,流淌過他干涸的心間,讓他戰栗不已,讓他淚流滿面。

對面人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卻依舊等著他開口。

他哽咽著道。

「是,是……」

——他所愛之人,是誰?

「是……玲兒。」

對面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旁邊有侍立著拿著書卷記錄的人開口道︰「少閣主,又失敗了。還要繼續麼?」

對面人聲音冷冷。

「繼續。」

……

魔尊的血滴落在他唇邊。

葉雲瀾金眸從渙散到清醒,失卻經年的記憶碎片終于被拼湊——完整,昔年往事如流從他眼前閃過。

淚水從他眼中滑落下來。

他抬手去捂魔尊心口的傷。

想。

原來他們早已相愛。

在生離死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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