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不說話。
葉雲瀾輕輕拍——拍他背脊, 垂落的長眸凝視著地面上空無的一點,微微有些散亂。
對于沈殊這個徒弟,他總是沒有辦法徹底狠下心。
不對。
沈殊並不僅僅只是他的徒弟。
還更是他前生的……愛人。
愛之一字, 他訴說不清。
移情咒已將他的全數移去,他缺少——單純憑借去分辨自身喜惡的能力。大多時候, 理智先于情感, 規則甚于沖動。
或許正因如此,前世魔尊和今生沈殊的分別, 他始終無法言說分明。
難以去分辨太清,又不可分辨不清。
始終有一道無形的枷鎖橫亙在他心底,提醒著他生與死的距離,教他不可去汲取此世生人的溫度。
可沈殊這些年對他所做許多, 于他——言,難道他便真的沒有觸動?——
如前生一般愛上他, 沈殊難道就做錯——嗎。
他想。
不是的。
只是……
葉雲瀾覆著沈殊背脊的手停——停。
只是。
他沉默——許久,——又開口。
「你不必鎖著我。我會陪你在這里, 不會再離開。」他低聲說,「這次是真的。」
沈殊的狀態明顯已經有些不太正常了。
有關九轉天魔體的反噬,他略知些許, 這是一門極其陰邪的功法,依靠著吞噬邪靈的怨氣惡念來增強自身,只是但凡修行這——功法的魔修, 幾乎都沒有什——好下場。前世魔尊是唯一將這功法修煉到大乘的人,依舊月圓之夜承受反噬, ——此世沈殊到達九轉天魔體大乘的時間,卻比前世早了太多。
強行快速拔高境界,必然要付出代價。
他得要看著沈殊。
無論是魔骨, 亦或是其他什——魔星降世,雙星之說,只要他一日還沒死,想要傷沈殊,便先走過他手中的劍。
他還活在這世間一日,就護沈殊一日周全。
就像前世沈殊曾對他所做一般。
……除卻雙修爐鼎之事。
唯有此事,他依然……無法接受。
「無論你信不信,當年我要從陳微遠手中拿回的那樣東西,攸關于你日後的性命。」
葉雲瀾再次解釋道。
「我從沒有要故意拋下你。」
靠在他肩頭的沈殊卻輕輕笑。
「所以師尊的理由是,您當初所做一切,都是為——我嗎。」
他手掌按著葉雲瀾後背肩胛骨,輕聲道︰「我也很想相信師尊所說的。」
頓了頓,又道。
「可是它們一直在吵。」
葉雲瀾︰「……什——在吵?」
沈殊︰「很多人。有人在笑,有人在哭。哭的好像多一些。但笑的也多。……好吵。」
然而葉雲瀾並沒有听到周圍有什——哭聲笑聲。
他默——會,道︰「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在做什——?」
沈殊︰「我抱著師尊。師尊這里清靜些。」
葉雲瀾便又沉默。
沉默地任他抱著。
寢殿里的燻香濃郁,教他手腳發軟,手腕腳踝上束縛著的鎖鏈沉重。
靜寂之中,沈殊忽然道︰「我想要師尊。」
葉雲瀾感覺有熱源貼著自己,啞聲道︰「……不可。」
沈殊便又發出那種令人發毛的輕輕笑聲,「我都還沒說想要什——,師尊便拒絕————果然,方才師尊的——,只是在誆我。」
葉雲瀾道︰「……你想如何。」
沈殊並沒有立刻回答。
他蹭了蹭葉雲瀾頸邊白發,在他耳邊道︰「師尊可知,你離去的那三——年里,世人都是罵我什——嗎?」
葉雲瀾不答,他便又笑——一聲。
「他們都罵我是背叛師門,欺師滅祖的畜牲。」
葉雲瀾凝眉道︰「你沒有背叛師門,也不是畜牲。」
沈殊道︰「現在或許是了。」
葉雲瀾忽然生出一點不妙的預感。
便听沈殊道。
「我想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與師尊之間,不僅僅是師徒,」沈殊直勾勾地瞧著他,神色之間,帶著執迷,「更是水乳i交融夫妻,親密無間的道侶。」
「九月初七,我已定好在魔宮設宴。」
沈殊牽起他的手,握在掌心,血紅冰冷的目光里流露出灼然,像滾燙燃燒的熔岩。
「我已查過——,那是個極好的日子,宜婚事嫁娶。」他眼楮微微彎起,「師尊,屆時,我們便成親罷。」
葉雲瀾又驚又怒。
「你還未問過我意見——」
「便知師尊肯定不允,所以我之前——說,要當一個欺師滅祖的畜牲啊。」沈殊輕輕說著,握著他的手埋入陰影之中,又將葉雲瀾想要掙扎身體按住,俊美的臉上浮現一點薄紅,「這幾日,便勞煩師尊養好身體,成婚後便能名正言順與我結契同修,共入洞房。現在麼,且——容徒兒,——收幾分利息。」
葉雲瀾手被他抓著,——指交纏。
手腕上的鎖鏈不斷晃動,發出連續不斷的清脆聲響。
漆黑陰影纏覆上來,更多已經無處可去的,則在周遭狂亂地舞動,在葉雲瀾眼前晃出重重疊疊怪誕的陰影。
沈殊咬著他的肩,低喘著氣道︰「師尊,我好想你。」
葉雲瀾艱難地吸了一口氣,眼尾被逼出一點淚,聲音沙啞,「叫你的魔氣……滾開。」
沈殊並沒有讓魔氣滾開。
只重復著喃喃道︰「……我好想你。」
寢殿之中陰影搖晃。
好像有什——東西破碎,又有香氣彌漫。仿佛花瓶滾落到地上,裂成碎片,里面裝著的開到靡艷的花掉——出來,甜美的花香縈繞開,馥郁濃稠。
教人心醉。
……
魔域,珈藍城。
血紅燈籠映照著長街,一座高樓之上,幾名魔修正聚在一處飲酒談笑。
有人道︰「你們可听聞尊主即將大婚的消息?」
旁邊人笑道︰「婚宴的請帖都已經被公然送到正魔諸派手中了,此事——今整個修真界,還有何人不知?尤其正道那邊,可是炸開——鍋。」
之前的人又道︰「我還听聞尊主要娶的,乃是自己昔年師尊?」
旁邊人便「嘖」——一聲,意味深長道︰「還是尊主會玩。」
又有一人舉杯笑道︰「尊主的那位師尊,可是這三——多年來天機榜上排名第一的美人。若換做我,天天對著這樣的美人,也肯定——持不住——什——師徒倫理,正魔之分,都是狗屁!……唯有擁美人在懷——是真啊。」
「不過,之前不是一直傳聞那人已經死了——?」
「傳聞畢竟只是傳聞,」旁邊人慢悠悠飲一杯酒,淡淡道,「尊主的手段,你我哪能窺探。不過,我倒是有一個猜測。」
「哦?少宗主且仔細說說。」
「以前不是也有傳聞說是尊主親手逼死——自己師尊——,我看事實也相差不離。」旁邊人打開折扇輕搖,「不過既然那人——今還能現身,可見並不是被逼死——,——是被逼到絕路,被尊主好生藏了起來。藏了三——多年,怕是已經被折騰得乖順了,這——又被放了出來,給個名分。」
原——人恍然大悟。
在座其他魔修都對這些事習以為常,紛紛發出會意的笑聲。
有人拍掌,「此事尊主干得漂亮。那位美人也不知是多少正道之人心中的皎白月光,此事一出,正道已是炸開——鍋,不知有多少名門大派的修士咬牙切齒。我听聞,就連前後兩任天機閣閣主都對其念念不忘,實在教人好奇那位美人究竟是何等容顏啊。」
有人笑道︰「或許未必只是容顏,美人的身子自然也是上等名器……尊主艷福不淺,好生教我等羨慕。」
旁邊少宗主搖著折扇,忽然望向角落中一個身形肥胖的魔修,「說起來,岑長老,你之前不是說過,你家里養的這位,曾經也是天機榜上的美人——?滋味如何,趕快給我們說說。」又望向站在岑長老身邊為他倒酒的瘦弱人兒,「好端端一個美人,如何要用面紗遮臉?」
岑長老堆起笑臉,道︰「滋味尚且不錯,床上騷勁挺足,稍微弄一弄就能浪得出水,就是容貌被毀——大半,看著不堪入目,我便命他用面紗——臉給遮了。少宗主若有興趣,也可帶回去賞玩幾日。」
只是那少宗主一听「容貌被毀」四字,便有些意興闌珊。
到底飲酒無趣,還是想看看曾經天機榜上的美人究竟如何。
于是便折扇一扇,勁風吹過,那倒酒之人面紗便被吹飛,露出來一半猙獰、一半秀美的面目。
那一半完整的面容並不是不美艷,涂——紅唇脂膏,眼眸盈盈如水,我見猶憐。
只是另一半卻著實猙獰得有些過分,蜿蜒的疤痕印在上面,像是無數條攀爬的蜈蚣,黑中泛紅,看著教人惡心。
少宗主皺起眉端詳——片刻,勉強從那小半邊白皙的面容里拼湊出原本面目,便半眼都不想再看,折扇一翻,風刃劃過,人便被掀飛到角落之中,驀地吐出一口血來。
少宗主懶懶道︰「可惜,若是容貌完整,本少宗主賞臉臨幸他一回也不是不能——今丑成這般模樣,也虧得岑長老你還下得去手,還帶出來飲酒作樂,岑長老的品味相當獨特呀。」
岑長老能夠在極欲魔宗里爬到現在位置,素會察言觀色,忙道︰「是這賤人不要臉,今日在床上浪著求我帶他出來,沒想到污——少宗主眼楮。此番回去,定然好好管教,教他收斂浪性,莫再作怪。」
又轉身向角落里之人怒吼。
「還不快滾!?」
被勁風擊中肺腑的人狼狽從地上爬起,出了高台樓閣,又走幾步,便又吐出一大口鮮血來,倒在往下行的倚欄邊。
高處的勁風吹著他衣衫,他目光迷離地望向遠處。
一排又一排的血紅燈籠在珈藍城中向遠處蜿蜒。
血色盡頭,隱隱約約有一座龐大的魔宮。
「阿瀾……」
「你竟沒死……」
他喃喃著,面頰因醉酒泛紅,眸色從盈盈波光里透出火光欲念。
還有隱埋深處的,無窮無盡的恨與怨。
他的影子在風中搖動扭曲,忽然有一個聲音自他心中響起。
那聲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
像是有無數人無數的聲音糅雜在一起,重重疊疊糾纏著,能夠喚起人心中最深沉的和惡念。
「人類,之前本王提到過的事,你現在想得如何——?」
容染痴痴望著遠方。
「你說過,只要我之後按你所說的做,便能夠實現我所有願望,是真的嗎?」
那聲音笑——一聲,道︰「自然。」
容染眼瞳慢慢被黑色浸染,——他自己卻仿佛毫無所覺。
「我只想事成之後,你幫我殺——沈殊那畜生,讓我帶著阿瀾,去一處無人之地,沒有人能夠再來打攪我們。」
那聲音道︰「沒有問題。」
容染便笑起來。半張臉上的疤痕都隨著他的笑容扭曲。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