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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帳暖。

沈殊埋在自家師尊的肩頭上, 眼楮微微眯起,傾瀉眸光里流露出饜足意味。

單薄的里衣相貼,他能夠——受到自家師尊比常人略低的體溫。

或許是方才泡了許久熱水的緣故, 他家師尊抱起來很軟。

像初春柔軟的雪。

「……別鬧。」

葉雲瀾沙啞道。他發還未干。

伸手將眼前的粘人精徒弟推到一邊,他起身坐到床邊, 拿起旁邊的白巾擦拭, 對方又起身湊近過來,「師尊, ——來幫你將頭發弄干吧。」

沈殊伸手掬起葉雲瀾身後一捧微濕的長發。

溫熱的靈力帶過,順滑的發絲便如綢緞一般流泄下來,滑過對方瘦削的肩背。

發干之後,沈殊又伸出手在對方頭頂和太陽穴幾個穴位處輕輕按動。

力道不輕不重, 很是舒服。

葉雲瀾坐在床邊,緩緩閉上眼。

「真好。」

身後沈殊忽然道。

「師尊願意陪著——, 真好。」

燭影搖曳,夜色深濃。

葉雲瀾有慢慢了睡意。他起身去吹熄了桌上蠟燭, 回身走到床榻上。

黑暗里,他模糊的視力已經完全看不清人,只感覺到身邊有另一人的溫度源源不斷傳遞傳來。

他本以為自己會不習慣。

但實際上, 他只是覺得溫暖。

就好似已經一個人在雪地中走了太久太漫長的路,忽然迎面而來一縷春光。

困意漸深。

眼皮也慢慢沉重。

周遭的黑暗沉寂而溫柔。

他低低道︰「睡吧。晚安。」

天宗飛舟停泊在湛星城之外。

湛星城是南疆大城,五洲四海的修士都在此地匯聚。只不過, ——幽冥秘境開啟,九成九的修士都已進入了秘境之中, 城中反而顯得空曠。

正初春,城中又下了一場雨。

清晨驟雨初歇,隱有細雨蒙蒙。行人踏著水泊在街道上走過, 街邊的商販已經開始了吆喝。

沈殊為葉雲瀾撐傘。

兩人走過鬧市,走到種滿楊柳的湖邊。

側頭望去,一池湖光瀲灩,遠處山霧空濛,幽冥秘境之中鬼怪妖魔,爭斗廝殺,似乎已經離他們十分遙遠。

葉雲瀾凝視著湖水遠山,忽然開口︰「沈殊,回去宗門之後,你想要做什麼。」

沈殊答︰「自然是繼續跟著師尊練劍。之前師尊曾教過——的那一式‘死水微瀾’,——依然不解其意。」

「劍法之意,不可強求。有許多,該領悟時便會領悟。」

葉雲瀾頓了頓,又問︰「等到你修行有成、學無可學之後呢?」

沈殊︰「去尋能夠徹底治好師尊身體的良方。找到之後,便帶師尊去一處有山有水有花之地,與師尊一起定居在那里,遠離人煙世俗,閑時冬日煮酒,春日賞花,逍遙自在,豈不快活?」

確實很快活。

葉雲瀾卻沉默下來。

他體內神火之傷藥石無醫,此番又強自在秘境之中奔波折騰,多次引動傷勢,已經積重難返,或許,已不剩多少時日。

唯有一法可救,但他不願意。

……而即便他願意,神火也太過危險,引神火入體那人,倘若無法將之鎮壓,便會從里到外燒成灰燼,神魂俱滅。

世上能得神火認可者能有幾人?

他絕不會讓沈殊冒險去試。

葉雲瀾安靜地看著朦朧遠山,細雨霏霏落在湖面,風吹楊柳,慢慢覺出一點寒涼。

「回去吧。」他道。

沈殊︰「師尊不再走走?秘境起碼還有月余才會關閉,飛舟之中逼仄——趣,終日待著,只怕會悶出蘑菇來。」

葉雲瀾︰「春寒料峭,為師有些乏了。你若覺舟中無趣,也可繼續在城中走走——先回去便可。」

沈殊並不同意︰「沒有——,何人給師尊撐傘?」

聞言,葉雲瀾怔了怔。

「同住一處,同眠一寢,同伴彼此,同去同歸,這可是師尊已應承了——的事,不許反悔。」沈殊垂下睫毛——他,神色中有種認真的純然,映著晨光的眼眸似血琉璃般瀲灩生輝。他牽起葉雲瀾的手,道︰「——們一起回去,師尊。」

同伴彼此,同去同歸。

葉雲瀾沉默了一下,道︰

「……好。」

等到飛舟回返天宗,已是一個半月之後。

問道坡上一——既往三三兩兩圍聚許多弟子,湛星城與天宗相距遙遠,有許多消息都還未來得及傳遞,許多弟子都翹首以盼,猜測這一回宗門又會有何收獲。

未想等來的卻是一行神色疲憊、滿身傷痕的弟子,好不狼狽。

去時三千弟子,回來時竟已不足一千。

「程師兄,此行發生了什麼,——何傷亡了這麼多人?」有弟子匆匆上去,詢問程旭。

程旭面前露出苦色,嘆息著搖了搖頭,「——們都低估了幽冥秘境之中的危險程度。況且危險不僅僅在秘境之中,也在他人。寶物到底動人心啊。」

問話弟子道︰「秘境里究竟發生了何事?」

程旭道︰「四千年幽冥大帝所留下的秘境豈會等閑,其中幻陣殺陣無數,凶險難言。而——等雖僥幸到達了秘境第三層,收獲不少寶物,卻與後來的宗門發生沖突。」

「他們在秘境前兩層中就消耗了近半數人性命,已殺性瘋狂,不得寶物便不甘休,其中還有許多魔修弟子,在其中渾水模魚挑撥離間,終于在秘境第三層爆發了大戰——們與听雨閣、墨宗弟子聯手抗敵,只保全自家弟子,好不容易容易才退回秘境出口,卻也折損了三分之二的弟子。其他宗門只比——們更慘。」

問話弟子道︰「有多慘?」

程旭面色沉重︰「十不存一。」

問話弟子悚然而驚。

程旭嘆道︰「還是葉師弟他們有先見之明,提前離開了秘境,躲開了這場劫災。仔細想想,寶物雖好,卻引發——此爭斗廝殺,同門相殘……我倒是寧願不要也罷。」

問話弟子又道︰「容師兄呢?容師兄是此次宗門領隊,難道也隕落在秘境之中了嗎?」

「別提他!」程旭身後一個面有哀色的弟子忽然憤怒開口,「若不是他,莊師姐、徐師兄、龔師弟他們十多個人又怎會枉死在秘境之中!容染就是一個為了寶物不擇手段的混蛋,栽樁陷害的賤人!他不配當——們天宗弟子!他不配!」

問話弟子被這信息量震得有些發愣,便見周圍喧嘩聲中,飛舟上被數個弟子拖下來一個人。

那個人被繩索五花大綁,一頭長發雜亂如草,身上衣物滿是灰塵,灰撲撲見不出原本的顏色,不知道被扔在哪個角落里過了這許多日,——他面容,不是容染又是誰。

剛剛怒吼的弟子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便朝容染扔了過去,「容染滾出天宗!」

他這一扔,周圍神色頹廢疲憊地弟子們仿佛也被激出了戾氣,在秘境之中數日爭殺所積聚的不甘、——著身邊同伴死亡的痛苦,仿佛忽然都有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數石塊砸在了容染的身上,——暴雨傾盆,弟子們憤怒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滾出天宗!」

「你不配當宗門弟子!」

「賤人!賤人!」

葉雲瀾與沈殊已經下了飛舟,此刻正坐在听風亭上。

沈殊正在煮茶,裊裊薄霧之中,沒有理會外界的喧囂鬧騰。

而葉雲瀾只目光淡淡地看著這場鬧劇。

容染所受,便是當年他被陷害蒙冤,拖下飛舟之時所受。

當年未曾解答的疑問,而今也有了答案。

沈殊將煮好的茶斟入杯中,推給自家師尊,目光——著葉雲瀾所投注的方向——了過去,勾了勾唇,道︰「容染構陷于——,而今落得這般下場,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誰。」

「不過也幸虧是他,——才知曉,原來師尊對我是如此看重——一想起師尊當時拔劍將——護在身後,與所有人對峙,便知世上恐怕再沒有人,能夠——師尊一般對。」

「——都不知,該如何才能報答師尊。」他彎了彎眼,「常听人言,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那我便……以身相許——何?」

他起身湊近過來,「仔細想想,——論是師尊娶我,還是我娶師尊過門,都是大好喜事,徒兒都能接受。倘若我是女子,給師尊生個孩子也未嘗不可。」

這些日子,沈殊仿佛被養肥了膽子,言談舉止越發——忌。

仗著葉雲瀾不會真生他氣,十分得寸進尺。

葉雲瀾一開始還會——為他的言語拒絕與他說話,而今卻已經學會了——視。

他捧著杯子將茶喝完,拿起桌上長劍。

「走了。」

沈殊笑著跟了上去。

「好。咱們回家。」

容染被關入執法堂,審判將在十日之後進行。

竹樓被沈殊打掃一新,旁邊那棟小的,被他毫不留情地拆了干淨,當天晚上,就抱著被褥去找葉雲瀾。

「床太小了。」葉雲瀾面無表情,「你少年時候身形不長,尚且可以同寢,而今……」

他抬頭——了——沈殊身形。

青年的身體還在長,若真是長到當年魔尊身形,兩張床也不夠他折騰。

葉雲瀾表示拒絕。

沈殊︰「說好同吃同住,同寢同眠……」之後又是熟悉的一番說辭,听得葉雲瀾眉心直跳,而後又委屈兮兮地朝他眨眼,末了又道,「隔壁房子被我拆了,師尊不收留——,——就無家可歸了。」

葉雲瀾揉了揉眉心,「行了,你進來。」

兩人睡一張床,屬實很擠。

沈殊賣乖︰「明日我去宗門領一張大一點的床回來。」

葉雲瀾︰「——事領床,成何體統。」

沈殊︰「嗯……就說床不小心壞了?——之前去門里取物資時候,見到程副宗主又來領床,故此而見,床壞床榻,很正常。」

副宗主程子旭和他的夫人薛夢蝶,乃是宗門之中出名的恩愛道侶。

葉雲瀾︰「閉嘴,睡覺。」

沈殊乖乖閉嘴。

第二日一早,沈殊便去了宗門內務處。

葉雲瀾拿了一本書卷翻開,未多時,听見門口風鈴聲響。

他以為是沈殊回來,遂起身開門,卻見一身玄袍高冠、面容俊美的男子正站在他面前。

是大師兄賀蘭澤。

當年自從天池山論道會回來之後,賀蘭澤便開始了閉關,而今已有數年。

觀他氣息,已經突破至渡劫。還有臨門一腳,便能晉升蛻凡。

賀蘭澤此時的修為比前世葉雲瀾的記憶之中高上許多,可見這些年閉關苦修沒有白費。

「師兄為何突然至此。」

葉雲瀾平淡開口。

賀蘭澤有些貪戀地凝視著他,目光深深,帶著灼熱。

閉關數年,日思夜想,而今終于能見一面。

「——此番出關,是為了容染審判之事。但想想,也要來見一見師弟。」

賀蘭澤——著葉雲瀾比之前更加蒼白的容顏,想起葉雲瀾當年進入宗門多年,都是跟隨在容染那等道貌岸然之徒身邊,日日以面具示人,才貌皆不得顯,不禁愈發憐惜。

他輕輕嘆道︰「這些年,師弟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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