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替為師揉肩。
沈殊本只低頭模著水中漂浮的幾縷發絲, 聞听此言,手一僵。
深吸一口氣,不得不緩緩抬頭, 便見到那人側身枕在池沿。從他的角度,可以見到對方縴長脖頸和蒼白側顏。
那人長眸半闔, 眼底那顆朱紅淚痣, 艷得仿佛滴血。
對方烏黑長發順著流動的水波迤邐蜿蜒過來,像成片交纏的藻, 會將不慎溺水的人纏卷,拉扯著沉入深海之中。
泉水遮蓋了大片風光。粼粼波光上,散亂海藻之中,呈出一抹異常白皙瘦削的肩。
如遠峰堆雪。
他遲疑了一會, 終是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堆雪。
或許是因為剛從熱泉中浸泡的緣故, 少年掌心極燙,令葉雲瀾睫毛微顫了一下。
少年熱燙的手停在他的肩上一會, 才開始揉肩,力道稍有些重。
卻恰到好處地緩解了肩上最為酸疼的地方。
他眉心擰緊,又緩緩放松, 終是低低嘆出一口氣。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為何修行界中那麼多人會想要收徒。
或許不僅是為了傳承衣缽。
更是為了能夠有一個貼心人在身邊。
自收徒後,他看過許多有關古人談論師道的書, 也作出過許多批注,卻還有許多不得解。
書上說, 為師者當懷慈愛之心,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可他自生下來就沒有受過父母寵愛,後來, 也並未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成家,並不清楚「父」的概念。
直到他為沈殊的受傷和過往感到心疼,為沈殊的進步感到高興和喜悅。
……直到此時,沈殊為他揉肩。
他想,所謂師徒父子,或許就該是這樣親密無間的關系。
薄霧彌漫。
兩人此刻距離很近,隱可听到少年因使力揉肩而沉重的呼吸。
他放松身體枕著石岩,開口︰「……正好此刻有閑,為師便與你說說,你之前劍法上存在的問題。」
沈殊︰「師尊說……我听著。」
葉雲瀾便將沈殊方才劍法里那十七處錯誤取出來,揉碎了細講。
或許因為疲倦放松的緣故,他此刻語聲不復往日清冷,而是柔和微啞,像舒卷的雲朵將沈殊包裹。
沈殊安靜地听,目光卻牢牢注視著對方鬢邊一滴薄汗。
他看著那滴薄汗順著對方臉頰流淌,留下濕痕,又劃過對方蒼白的下顎尖,墜在池中。
漣漪蕩開。
與之同時而動的,是隱藏在熱泉底下的陰影。
深沉的黑暗如同潮涌蔓延,其中有一根像蛇一樣蜿蜒過來,勾住了對方腳踝,親昵蹭了蹭。
沈殊揉肩的手一僵。
——糟了。
即便他已經及時控制住心念,讓那道陰影飛快從對方腳踝離開,葉雲瀾的語聲卻已驟然止住。
腳踝上一觸即逝的滑膩感覺,分明熟悉,仿佛前世今生的記憶裂開縫隙,恍惚間,那人邪惡低沉的聲音馬上就會響起在耳邊。
「——仙長,你又不乖。」
「師尊,」沈殊忽然提高的聲音卻打斷他了思緒,「方才,水底下,好像……好像有蛇——!」
少年揉肩的動作已停了,單薄身體伏在他背脊上,微微顫抖,「怎麼辦,我好怕啊……師尊。」
葉雲瀾想起沈殊說過,當年被煉制成魔傀時曾被人被打斷手腳、開膛破肚放進蛇窟里任蛇啃咬的往事,立即知道了沈殊為何驚恐,回身便將少年抱進懷里。
「別怕,我們上岸。」他沉聲道。
兩人身體相觸,少年身體僵硬無比,似乎已經怕得難以動彈。
葉雲瀾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有為師在,勿需害怕。」又凝眉,「此地怎會有蛇……」
熱泉霧氣繚繞,他目力稍缺,看不清水下狀況,自然也尋不到方才那不知是否是蛇的東西蹤影。
雖說山中異物甚多,有蛇也並不稀奇,只是他前世曾到過這處熱泉數回,都未曾踫見,卻偏偏是今次。
踫上的還是怕蛇的沈殊。
他先讓沈殊上岸,自己才起身著衣。
天色已黯,山林中的路有些昏暗。他心念沈殊情況,便伸手虛虛扶著對方往回走。
忽听沈殊悶悶道︰「師尊,我這樣是不是……很沒用。」
「怎麼突然這樣說?」葉雲瀾輕聲道。
「連一條水蛇都對付不了,還……還怕成這般模樣,我……」
「這不怪你。」葉雲瀾道,「這個世界上,誰都有怕的東西,就連為師也不例外。」
「師尊……怕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怕雷雨。」
回到竹樓後,天色已經徹底黯了下來。
今夜圓月無光,被掩在濃雲之後,夜幕顯得十分暗沉壓抑。
沈殊似乎是真被嚇壞了,這日晚上尤為乖巧,早早就在他身旁熟睡。
而他也並未看書,擦拭完長劍便側身躺到床上。
今日諸事繁多,他十分疲憊,也想早點安眠。
半夢半醒之間,窗外隱約響起一聲雷鳴。
他本能凝眉,想去關窗,卻到底沒能抵抗睡意,渾渾噩噩睡去。
他做了一夢。
夢中,他處在一座巨大的宮殿里。
宮殿前端是一個血祭台,他被懸掛在祭台中央。
鳳凰圖騰在宮殿周圍的牆壁上展翅騰飛,四周都是燃燒著的火炬,他的血滴答滴答流到地上,沿著地上凹槽流淌。
血祭台的前方,有蔓延向上的長階,長階盡頭是一張皇座。
有人端坐上首,閉著雙眸。
是他的兄長。
忽然,皇座上的人氣息暴漲。
有人驚喜道︰「成了!」
他的兄長睜開眼,一雙灼灼耀眼的金黃眼眸,刺入他眼簾。
他們明明是至親兄弟,卻長得全不相像,生下來後,甚至沒有見過幾次面。
他看著兄長金黃眼眸,自己的視線開始越來越模糊,直到再看不見。
身上的禁錮消失,他卻再也無力支撐住自己,整個人倒在地上。
一道男聲道︰「他的血脈之力已經耗盡了。」
而後是女子溫柔聲音︰「以後再也無法恢復了嗎?這樣……對他而言是否有些殘酷。」
「他本就不該繼續活下去。天書的預言已經在懸光身上應驗,而他作為懸光的雙胞胎一起出世,奪去的卻是懸光的氣運,本該在出生時候就被毀滅。」
「懸光的血脈純度關乎我一族興衰,檀歌,你切莫婦人之仁。」
女聲輕柔附和道︰「我知道的,陛下。」
旋即,他听到了從高座上踏下的腳步聲。
一道更年輕的少年聲音傳來︰「請父皇容許我將他放逐出我族。」
一開始的男聲道︰「去吧。處理得干淨一些,莫留下痕跡。」
他被人從地上抱起。
他已經徹底看不見了,然而從血脈中泛起的親近仍令他知道,抱著他的人,是他兄長。
他伸手去攥對方衣襟,「哥……」
「別叫我哥。」少年聲音冷漠。
他被抱出宮殿。
宮殿之外有驚雷聲響,暴雨傾盆。
「離開以後,不要再回來了。」
這是他的兄長對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而後,他感覺身體騰空,似乎被什麼飛禽載飛天際,而後,被拋于山林荒野。
畫面一轉。
他穿梭于山林之中,眼前一片漆黑。
雨落紛紛,他抓著手中野兔往自己棲居的山洞趕。
那野兔毛絨絨的身體在他掌心拱來拱去,拱得他步伐不穩。
正此時,他腳下忽然被東西一阻,步履失衡,整個人便直直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抓來的野兔飛快從他手中逃跑,他想去追,卻已遲了,只好低頭去模那個令他摔倒的東西。
卻模了一手濕漉漉的血。
竟是個受了重傷的人。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淌,他想,這人是否也是如他一般,被家族之人所拋棄,才這樣孤零零地躺在這里。
他把人拖回去了自己暫居的山洞里。
他不懂如何生火,也沒有東西去為對方包扎,甚至連對方傷在哪里,都看不清。
唯一能做的,只是讓對方不被雨淋。
把那人安置妥當之後,他重新出門尋找食物,好不容易帶回來幾枚野果,自己吃了一枚,便把剩下幾枚果肉都掰碎,就著樹葉里裝的水,一點一點給對方喂下去。
對方的唇冷得像冰。
喂食的時候,他的手不小心觸到,被冰得指尖一顫。
若非仍有呼吸,他幾乎疑心這人是一具尸體。
他在洞穴中照顧這人。
洞外的雨一直在下,已經好幾日了,也沒有停的痕跡。
而這期間,因為需要不斷出去尋找食物的緣故,他身上衣物一直沒有干透,時常濕漉漉滴水。他沒有理。
這一日,他照例去給對方喂食,剛將裝水的樹葉遞到對方唇邊,手腕卻被抓住了。
他听到對方極為沙啞的聲音,幾乎辨不出原本音色。
「……不必。」
他下意識眨了眨無神的眼楮,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清。
他看不見對方模樣,也不知對方的狀態如何,只知道抓著他手腕的手,還是那麼的冰。
于是他認真道︰「不吃東西……人會死。」
那人似乎沉默了一會,才道︰「……不會。」
他抿了抿唇,伸著手等了一會,覺察對方似乎是真的沒有吃東西的意思了,才把手里食物收回來,問︰「你醒了,是要走了嗎?」
那人並沒有立時回答。
他感覺到那人的視線在他身上逡巡了兩圈,許久,對方啞聲問︰「你的父母,還有親人呢?」
他只搖搖頭,「我沒有親人。」
那人又沉默了。
忽然,洞外傳來了一聲震耳雷鳴,驟雨傾盆而下,沖刷著洞外石壁,發出巨大聲響。
他被雷聲驚了驚,睜著看不見的眼楮望向洞頂,「雨真大啊。」
那人低低「嗯」了一聲。
許久,他听到窸窸窣窣聲響,還有腳步聲。
竟是對方站起了身。
「你才剛醒,要去哪里?」他問。
那人沙啞道︰「……去讓這場雨停。」
離開時,那人揉了揉他的頭。
他感覺到一股溫熱氣流淌過身體,濕漉漉的衣服霎時間變得干爽柔軟。很神奇。
半日之後,雨果真停了。
他走出山洞,嗅到桃花的清香,還雨洗過後泥土的氣息。
耳邊卻听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
有人倒在他洞口前的地上。
他走過去,模到了對方身上一處本已結痂的傷口,此刻又在流淌鮮血。
是先前那人。
他只好再次將人救回去,只是那人醒後第一句,卻是。
「我是誰?」
他沒有辦法回答,只能搖頭。
「你救了我。」那人沙啞道。
他點頭。
「……多謝。」
「不用謝。」他說,「你受了傷,先這里休息,我要出去尋找食物了。」
「食物。」那人卻低喃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忽然道︰「等我。」
他還來不及阻止,那人就起身出去了。
片刻之後回來,一起帶回來的,還有一些山中野物。
對方用木石生起了火。
火焰逸散出的暖融熱意,讓他感覺安寧。
一股香味傳出,是那人在燒烤野物。
他想了想,也去山林里去找了些野果回來,遞給對方。
先前他也曾喂給對方果子,對方不吃,可這回卻是接了過去,同時,遞了些燒好的肉過來。
「食物。」對方說。
他接過來,很快吃的一干二淨。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飽餐過一頓了。很開心。
吃完後,他又問對方,「你要走嗎?」
這回,對方卻沒有再如先前般沉默,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便說︰「不走。」
那人說不走,便當真留在桃谷之中。
那人身上的傷勢似乎一直都沒有好全,因此聲音也一直沙啞,又因失了記憶,性情便顯得十分木訥而沉默。
盡管如此,卻依舊教了他許多東西。
他對這個人,也慢慢生出了依賴之心。
他整個幼年未曾感受過親情,可與這人在這桃谷中相依為命,卻感覺生命里有些東西,在被慢慢補全。
畫面忽然又轉。
他在雷雨之中奔跑。
雨點敲打著他的背脊,發出轟鳴。
九天九夜。
他找不到人,終于月兌力坐倒在被雨打風吹的桃花林里。
那人從雨聲中而來,又從雨聲中歸去。只留下了一瓶丹藥,和一枚墨玉。
他再次在雷雨夜中被人拋棄。
驚雷聲響在耳畔。
葉雲瀾忽然從夢中驚醒。
他睜開眼楮,怔怔看著屋頂房梁,緩緩眨了眨眼楮。
室內光線昏沉,他听到喧囂的雨聲。
外界也如夢中一般,正下著磅礡的雨。
忽然一道閃電掠過,照亮了房間。
「轟隆——!」
他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正靠在窗邊。
「沈殊?」他從床上支起身,烏發從肩上垂落,聲音低啞,「窗邊寒涼,你不睡覺,站在那做什麼?」
「我昨夜早睡,方才剛醒,睡不著……便在這站會兒。」沈殊道,「時候還早……師尊,你好生歇息。」
窗外又有雷聲震響。
葉雲瀾睫毛微顫了一下,起身點起燭火,低聲道︰「為師也睡不著了,正想起身看會書。你去幫為師泡壺茶過來吧。」
沈殊似乎遲疑了一下。
葉雲瀾︰「怎麼?」
沈殊搖頭︰「沒事,我馬上……就給師尊泡茶。」
少年一走開,他身後的窗子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風雨灌入進來,微冷。
葉雲瀾走過去想將窗子關上,卻發現窗台上的窗栓壞掉了——約模是因為今夜的風太大打壞的。
他反應過來,原來沈殊方才一直站在窗邊,是在用背脊支著窗,為的,只是讓屋中風雨無擾,而他能睡得安寧。
外界雷雨紛擾,寒意深深。
心口卻有暖意流動。
他想,前世的事,到底都已過去。
無論他曾遭受過多少苦厄,至少這一世,他已不再孤身一人。
他也有自己的徒弟了。
——
清晨,葉雲瀾正抬頭整理書架上的書。
上面大部分他都已讀的差不多了,便喚來沈殊道︰「你替為師去宗門書閣將這幾本書還了,另外再借幾本來。」
他說了需借那幾本書的名字,沈殊听了點點頭,便出去了。
回來時候,卻兩手空空。
「怎麼?」
沈殊抿了抿唇,道︰「書閣弟子說,替人還書可以……但我沒有內門弟子令牌,沒有資格在書閣借書。」
葉雲瀾凝眉,他離開天宗太久,一時間竟沒有記起來,即便他收了沈殊為徒,對方還不算是內門弟子,還需他親自帶著沈殊去一趟宗門內務堂登記,讓沈殊領取內門弟子令牌,才能在宗門里活動自如。
「是我疏忽了。」他道,「沈殊,你隨我來。」
內務堂在青崖峰上。
外界雨還在下,山路上霧蒙蒙一片。
葉雲瀾拿了竹傘撐開,喚來沈殊。沈殊牽住他衣袖,靠在他身邊。
師徒兩人一同在山路上走著,一高一矮兩道身影顯得十分和諧。
空氣中浮動著清冷的香,沈殊想,如果這條路能夠永遠走下去就好了,那樣,他就能和師尊一直同行,並肩向前。
只是這種和諧,卻忽然被一個聲音打斷。
「阿瀾,怎不和師兄介紹一下,你身邊那少年是誰?」
青崖峰山道上,容染站在雨中,手上也撐著傘。
隔著雨霧,他秀美的眉眼極為漂亮,好像山水作畫,美眸看向葉雲瀾時候,更有幾分欲語還休的意味。
沈殊卻忽然攥緊了葉雲瀾衣袖。
他對人世間的「惡」有天生的感知,眼前這人……分明對他師尊有著很強的惡念。
「我是師父的徒弟,」沈殊忽然搶在葉雲瀾開口前出聲,他歪了歪頭,「你……又是誰?」
「你是阿瀾的徒弟?」容染神色微變,復又笑盈盈看向葉雲瀾,「阿瀾,你收了徒弟,怎也不告訴師兄一聲,好讓師兄為你的弟子準備見面禮呀。」
他仿佛隨口提及般道︰「阿瀾上次那麼匆忙出門,就是去找他麼?」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沈殊,發現這少年生得瘦弱,除了相貌尚可入眼,並無什麼出色之處,修為更是低微。
葉雲瀾就是為了這麼一個貨色,連他的道歉懇求也不肯細听,說走就走?
容染微笑不露破綻,對沈殊道︰「我是阿瀾的師兄,阿瀾剛進宗門便與我相識,曾是我的救命恩人,算起來,我和阿瀾認識也已經有七八年了。你該叫我一聲師伯。」
他從儲物戒中取出一把上品靈劍,遞給沈殊,「師佷,這是給你的見面禮。」
沈殊沒有立時接過來,只仰頭看葉雲瀾。
「不必收。」葉雲瀾側頭對沈殊道,轉回來再看容染,神色十分冷漠,「容師兄,我說過你已不欠我什麼,你不必給我徒弟送這樣昂貴的見面禮。」
容染︰「收徒可是大事,牽連修士自身因果極重,若可以,師兄也想幫忙給阿瀾掌掌眼。」
「不勞師兄掌眼。」葉雲瀾,「我收的徒弟如何,我自清楚。」
容染微笑道︰「阿瀾畢竟沒有收過徒,不知道有些東西,還是需要問清楚為先。畢竟不是誰都像阿瀾對我一樣有救命之恩,會全心全意為阿瀾著想,也不是誰都與我一樣,與阿瀾親近這麼多年。」
旁邊沈殊忽然認真道︰「我的命也是師尊所救,師尊對我……也有救命之恩。而且,我日日都與師尊……同寢而眠,彼此也很……親近。」
同寢而眠?
容染的臉色扭曲了一瞬。
「哪有師尊會與弟子同寢而眠……」他猶不相信。
卻是葉雲瀾淡淡道︰「我徒弟之前受了重傷,我為方便照顧,晚上便與他同睡一處,很正常。」
「師尊待我極好。」沈殊也接道,「我以後……也會全心全意為師尊著想,不辜負……師尊對我的好。」
這兩人仿佛一唱一和,令容染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笑容。
看見葉雲瀾眼角眉梢對沈殊流露出來的縱容和柔軟,更覺得無比刺目。
他和這人這麼多年的情誼,難道還比不上這小子待在他身邊這十天半個月?
葉雲瀾︰「我還有事要和弟子去辦。容師兄若無它事,我們便先走了。」
「近來每次見你,你都說有事要辦。」容染忽然嘆一口氣,「師弟長大了,想要離開師兄,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師兄其實很欣慰。只是……到底有些不舍得。」
「阿瀾,後日你可有空?」他輕聲懇求,「能否與師兄到听風亭一聚,我帶一壺千花釀來,我們再共飲一回。之後,往事皆消,師兄也再不會糾纏你了。」
葉雲瀾沉默了會,道︰「師兄所言當真?」
容染道︰「當真。你還不信師兄麼?」
葉雲瀾早就想徹底擺月兌容染糾纏,若容染真如他自己所言,此番倒也算是個契機。
他想了想,平靜道。
「那便後日,听風亭上見。」
待容染離開,沈殊忽然扯了扯葉雲瀾衣袖,小聲道︰「後日……師尊可以別去嗎?」
「為何?」
沈殊無法跟葉雲瀾說出自己方才對容染的感知,悶悶道︰「我不喜歡方才那個師兄。」
「為師也並不喜歡。」葉雲瀾道,「但此番前去,只是為了結過往,省卻更多以後的麻煩。」
「可是……」沈殊眼眸微黯,遲疑片刻,最後還是沒有再說什麼。
兩人來到青崖峰頂的內務堂。
登記身份後,沈殊便領到了一個青雲山內門弟子令牌。令牌是青白翡翠顏色,上面有沈殊二字浮雕。
沈殊摩挲了一下,忽然道︰「不及師尊在劍上為我刻的好看。」
「你呀……」葉雲瀾微微失笑。
自從收徒之後,他的心情似乎總是很容易被沈殊牽動愉悅。
伸手撫了撫沈殊的頭,「以後你在天宗,就是為師名正言順的弟子了。以前藥廬種種,都不再與你有關。沒有人能再越過為師欺負你。」
「嗯。」沈殊乖巧應道,握緊了手中令牌。
——
懸壺峰。
一群人圍在峰主殿中,主座上坐著一個長相俊美的中年男人。
「劉慶手中的回命丹,究竟被他放在了何處?」男人沉聲道,「已經整整七日,還沒有審問出來麼?」
「峰主見諒!主要是劉慶那廝走火入魔瘋瘋癲癲,一直在胡言亂語,根本審問不到什麼。」一個長老戰戰兢兢地擦了擦頭上的汗。
「一群無用之人!」男人拍碎了旁邊的扶手,「繼續去查!藥廬也要給我搜徹底了,不可放過蛛絲馬跡。」
直到揮散眾人,一處簾幕之後,忽有一個白衣身影走出。
「父親息怒。」容染柔聲開口。
天宗里人人知道他是棲雲君的親傳弟子,卻少有人知道,懸壺峰的峰主,是他的父親。
容峰主看向自家兒子時候,面上怒色稍稍減去幾分,卻依舊沒有停止口中咒罵,「呵,之前劉慶那廝出事,我費了許多手段才留他在天宗外門,沒想到還未過幾年,又惹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
「是我無用,沒能找到還神丹,父親才一直需要回命丹為母親續命。」容染將手中儲物囊遞給容峰主,「我這里還有一些靈藥,都交予父親取用。」
「你倒還算有心。」容峰主道。
容染柔柔道︰「我能夠去見母親一面麼?」
雖如此問,他卻知道父親肯定會拒絕的。
算起來,他從出生開始,就沒有見過母親幾面,其中幾次,還都是在母親沉睡昏迷的模樣。
人人都說容夫人病弱,容峰主愛妻心切,容夫人的房間從來只有容峰主能夠進入。
但他還記得小時候偶然一瞥,見到那間常年飄蕩藥香的房間里,其實有不能與外人述說的秘密。
「這世上有些鳥兒,生來引人注目,濫情花心,你想疼她惜她,就要親自在她周圍為她築巢,讓她離不開你,這樣,她才不會遭受外界的危險,將身心交付給你。」
小時他父親曾撫著他的頭,這樣說過。
而此刻。
容峰主果然道︰「你母親身子病弱,病氣怕是會過染到你。不妥。」
容染便笑了笑,不再提這事,只道︰「父親,我此番來,其實是為了一事。」
「說。」對自己兒子,容峰主向來十分縱容。
「我想要合歡情蠱。」
「你要那東西做什麼?」容峰主道,「合歡情蠱會讓中蠱者愛上下蠱之人,心甘情願與之交.歡,這種蠱蟲極為珍貴,我也只養有一只,不能給你。不過,我倒是可以先給你另外一物。」
容峰主取出一個瓷瓶,指尖在瓷瓶上輕彈一聲。
「此蠱名為幻情蠱,中此蠱之人,會將眼前人幻想為自己所愛之人,模糊現實幻象,對下蠱者產生。」
容染美眸微轉,「還是父親懂我。」
他接過那個小瓷瓶,想要葉雲瀾依偎在他懷里,仰慕看他的場景,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阿瀾……」他低低喚出在心尖上纏繞許久的名。
——
葉雲瀾到的時候,見到容染正在听風亭里煮酒。
「阿瀾,你來了。」容染對他微笑,「來,坐。」
待他坐下,容染便道︰「今日風景甚佳。」
他抬頭眺望,看見一層朦朧薄霧籠罩遠山,蒼青色的天空廣闊浩渺,便道︰「確實。」
「從秘境出來之後,你總算是願意心平氣和再次和我閑聊了。」容染輕聲嘆息。
葉雲瀾靜靜看著容染。
「容師兄,你約我出來,有什麼要說的,就趁著這一次徹底說清。」他道,「我還要回去教導徒弟,並沒有太多時間耗在這里。」
听到「徒弟」二字,容染面色僵了一瞬,很快便恢復正常,微笑道︰「阿瀾對你那徒弟可真是關心。」
「他是我唯一的徒弟。」葉雲瀾道。
容染定定看著葉雲瀾。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他唯一的師兄啊。
他又想起父親說過的話。
這世間有許多漂亮的鳥兒,生來引人注目,也確實都濫情而花心。明明他已經那樣耐心地守護在這人身邊,日日守望,卻還是讓一只不知從何而來的畜生偷了腥。
他想起當時依偎在葉雲瀾身旁的少年,眼眸幽暗,幾乎壓制不住心底的嫉妒之火。
煮酒動作也加快了幾分。
白霧渺渺升起,模糊了兩人的視線。
濃郁酒香慢慢充斥石亭。
「阿瀾,你可還記得這千花釀,乃是當年你入門時,師兄釀好埋下的,一共九壇。我們約好了每年圓月之時,便開封一壇,我听你彈琴,我們一起對飲。」
葉雲瀾︰「我已忘了。」
「可我卻還一直記得很清。阿瀾,我那里的千花釀還有一壇,待來年圓月十五,我可否再請你……」
容染的語氣仿佛有著無限溫柔繾綣,事已至此,他還是希望葉雲瀾回心轉意。
「師兄以後,莫再叫我阿瀾了。」葉雲瀾冷漠道,「我答應再來與師兄聚此,是要至此之後,師兄與我兩清。」
容染的眼眸終于徹底黯下,「好……師兄依你。」
他斟了一杯酒,推給葉雲瀾,「如師弟所願,喝了這杯酒,我們就兩清。」
「來,師弟,請。」
葉雲瀾淡淡看著手中酒杯一眼,淡粉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動。
他並非是不勝酒力之人,往昔也常與魔尊對飲,不曾落過下風。
那人興起之時,喜歡一口一口喂他喝酒,酒液順著唇角滑落,也不知道是喝了的多,還是浪費的多。
他執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甜膩的味道和花香繚繞舌尖。
只是他的記憶何等清晰,就算是三百年前看過的書里一副圖畫,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記得千花釀的味道,本不該這樣甜。
他蹙眉,「你在里面放了什麼東西?」
听風亭位于問道坡上,來往弟子許多,他來之前,並沒擔心對方會在這種地方動手腳。
卻沒想到容染居然真的這樣膽大,在此下藥。
「哪里有放東西?師弟定然誤會了。」容染無辜道,「不過是一些小小的,助興的小玩意,能夠讓師弟開心。」
葉雲瀾用力閉了閉眼,感覺眼前景象慢慢模糊搖晃不定,一股躁意從身體內部升起。
容染聲音傳來︰「放心,听風亭周圍都已經被我布下了陣術,沒有人能看得清里面人在做什麼。」
「師弟只是因為不勝酒力,才在此地歇息一會而已。」
容染溫柔微笑道。
「沒有關系的。」
——
葉雲瀾出門時,沈殊便偷偷跟在了這人身後。
他始終記著容染身上流露出的惡念,並不放心。
他早就發現,他的師尊,雖然並不像他平日表現出那樣病弱,但是對很多東西卻並不在意。
尤其是對自己的生命。
他看著那人走進听風亭之中,然後里面的景象就再看不清。顯而易見,听風亭周圍被布置了陣術。
他的眼雖能看清陣術構成,但破解陣術需要時間。
沈殊眼眸幽暗。若可以,他更想要直接蠻力破解,但那樣就會暴露他所隱瞞的力量。
但如果事情緊急,也只能那樣做了。
他已做好所有準備,卻忽然見到那結界蕩散,葉雲瀾提著缺影劍從里面走了出來。
他面泛紅暈,但神色卻冰冷得教人恐懼。
听風亭里,酒杯酒盞破碎了一地,容染抱著被刺傷的手臂,面色鐵青。
他剛才想去伸手觸踫對方的時候,手臂猝不及防被對方砍了一劍,鮮血直流。
他怎麼也想不通,幻情蠱居然對葉雲瀾沒用。
怎麼會沒用?
即便葉雲瀾心中真的並無所愛之人,情蠱催生的卻也無可避免,葉雲瀾絕無可能沒有半分反應。
葉雲瀾從听風亭之中走出。
听風亭鬧出的動靜,吸引了問道坡上很多驚訝疑惑的目光。
沈殊沒有多想,只是趕緊跑上去,「師尊。」
他握住了對方的手。對方平日冰涼滑膩的一雙手,此刻竟然炙熱。
葉雲瀾深吸了一口氣,勉強不至于倒下。
他聲音沙啞,「扶我回去。」
沈殊依言听話,發現葉雲瀾不僅掌心發燙,身上每一處地方都很燙。
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看了葉雲瀾的面色之後,也知道此時絕不是問話的時機。
回到竹樓之後,葉雲瀾立即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沈殊想跟進去照料,卻被葉雲瀾拒絕。
他眸色深諳,心念急轉,放輕腳步走到竹樓外,來到了那人臥房窗前。
窗台未修,只是虛虛掩著。
他靠在窗戶邊,隱約之間聞到了一陣香氣。
並不是平日那人身上清冷溫柔的香。
而是像花朵盛放到極致後,近乎糜爛的香。
帶著一點點的腥。
一點點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