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廬四處飄蕩著苦澀的藥香。
半山高台上的青銅藥爐底部正燃燒著旺盛的火,青碧色的火焰升騰,發出 里啪啦的聲音。
藥爐旁邊有一棵枯萎焦黑的柳木,幾只烏鴉立在枝頭,直勾勾地盯著底下一前一後走過的兩人。
袁詠之感受到抵在背心上的劍峰徹骨的寒意,冷汗一滴一滴順著臉頰流。
柳木之後,有一道狹窄岩縫。
岩縫中光線昏暗。
葉雲瀾舉劍走在袁詠之身後,瞥見路邊岩壁上零星暗紅的血污,目光微沉。
這處藥廬,處處透著詭異。
沈殊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長大的麼?
在岩縫中穿行半刻,前方豁然開朗。
顯露在眼前的是一個山中凹谷。
殘陽照射下來,昏暗紅光里,谷中浮動著一點經久不去的血腥氣。
一陣不知何處而來的山風吹過。
明明正是暖春時節,葉雲瀾卻感覺到有些冷。
正此時,他听到了一聲不似人的咆哮嘶吼傳來。
他往聲音來處看去,只見靠山岩壁里開闢了一整排囚屋,約模有幾十間之多。
「里面關著什麼?」他開口問。
袁詠之咽了一口唾沫,老實回答︰「這……這里一般關的都是些抓回來用以煉藥的活物,如靈獸妖物一類。但有時候,師父也會用來關藥廬中犯錯的弟子,讓他們在此……面壁反省。」
師父教訓徒弟,本來是正常之事。
但把弟子關在這樣不詳的地方,卻未免不妥。
這處山中凹谷,若按五行風水之理看,乃是青雲山中陰氣匯聚之地,這樣的地方易生邪祟,于修行者而言,便容易心魔橫生。
面壁思過之事為了令弟子反省知錯,而並非是要毀人道途。
「你師父是誰?」葉雲瀾忽然開口問。
薛重之前只跟他說了這藥廬的主事姓劉,卻沒有告訴他這執事的具體名姓。
袁詠之擦了擦汗,回答︰「家師劉慶。」
劉慶。
葉雲瀾蹙眉。
居然是他。
對劉慶此人,他還算有幾分印象。
只是這種印象卻並不是他待在天宗時候所留下的,而是經年之後,他到魔門之後,才听說了這劉慶的事跡。
這人原先是天宗內門懸壺峰的一個長老。
在天宗,懸壺峰也被稱為藥峰,因為在懸壺峰上修行的弟子多為醫修。劉慶便是藥峰上一個出名醫修,他所煉制的「回命丹」,有能夠奪天回命,增加壽元之奇效,在修行界中一丹難求。
而劉慶之所以會被貶到外門,一開始緣由並沒有多少人知曉,是後來劉慶走火入魔,墮入魔道,叛離天宗的時候,才被人揭發出來的——劉慶私自用活人煉藥。
回命丹是活人所煉。
所以這丹藥根本不是什麼奪天回命的聖丹,而是以命換命的邪藥。
劉慶叛離天宗後,成了魔門煉魂宗護法,後來,煉魂宗被魔尊滅門,這人卻命大活了下來,非但活了下來,還成了魔尊身邊一條忠實走狗。
葉雲瀾見過劉慶一次,其人渾身籠罩在黑袍中,從不出聲,只會忠心耿耿完成魔尊交代的任務。
劉慶最後死在了千殤池中。
被魔尊所豢養的噬魂蟲噬盡肉身魂魄而死。死狀極慘。
緣由只是因為,他當時不慎受了重傷,而魔尊下令讓劉慶為他煉制回命丹,他卻拒絕了。
當時魔尊便對劉慶道了一句︰「既然瀾兒不願要你為他煉藥,你也就沒用了,自去千殤池領罰吧。正好本尊最近養的噬魂蟲,還缺了一些養料。」
然後他便第一次听到了劉慶顫抖的聲音,那聲音沙啞淒厲至極︰「尊上!我已經任您驅使這麼多年,您不能這樣對我——」
魔尊不耐地揮袖,左右便有護法走出把劉慶架住拖走。
「你說,你已經跟了我這麼多年了,可你怎又忘了我定的規矩。我說過,我不喜歡听到你聲音。」魔尊冰冷道,又吩咐左右護法,「把他扔進千殤池,不必再撈出來了。」
他傷勢重,被魔尊抱在懷里,聞言覺得不妥,扯住魔尊衣袖,剛想開口求情。
魔尊卻抬手捏住他的下顎,指月復抵住他蒼白無血色的唇,那語氣漫不經心,又仿佛有慍怒暗藏︰「瀾兒,別再惹我生氣了。」
魔尊素來以殘忍暴戾著稱,可他被送入魔門之後,對方對他的態度卻一直尚且溫和。
令他差點忘了,這人本是一個喜怒無常、生殺予奪的魔。
縱然劉慶以活人煉藥,死是罪有應當,但只是因為這樣一件小事,便被扔進千殤池受萬蟲噬身之苦而亡,葉雲瀾並不理解。
劉慶雖只是魔尊座下一條微不足道的走狗,可他卻也不過只是魔尊手中一件玩物而已。
劉慶之死,令他有了幾分兔死狐悲之感。
沒有使用回命丹,他身上的傷勢不能再拖。
魔尊抱他回到魔殿,穿過重重帷幕,將他放到了床上。
殿中燈火幽暗,魔尊低頭盯著他,那張鬼面具顯得無比邪惡猙獰。
他依舊看不清對方面上神色,模不清對方想法。
許久,魔尊忽然揚袖將那幾只燈燭吹熄。
周圍徹底變得黑暗。
面具被扔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魔尊伸手進他衣物,掌心覆在他腰側傷口上,冷冷問他︰「疼嗎?」
那道傷口只是皮外傷,已經稍稍結了痂,他真正的傷勢其實在身體內部,但是這樣被人觸踫,還是忍不住蹙眉。
「不疼。」他低低說。
魔尊被他不在意的語氣激得戾氣橫生,手稍稍用力,冷笑︰「現在呢?」
他顫抖了一下,嗅到有淡淡血腥氣散開,魔尊冰冷的指尖觸踫到了他傷口結痂下幼.女敕的肉。
疼。
他已經意識到魔尊情緒不對,可他心中也有氣,便只是偏過頭,語氣更加淡漠道︰「……不疼。」
有那麼一瞬間,魔尊想要把身下這人揉碎。
但他最終只是慢慢地收了力道,深呼吸了一口氣,道︰「昨日有人到魔宮里行刺,為什麼不第一時間喚我?」
他道︰「那人已經死了。」
「我是在問你,為什麼不喚我?」魔尊道。
他剛想回答,忽然渾身一哆嗦,覺察到滲血的傷口被什麼溫熱濕漉的東西舌忝過,又麻又癢,手不由握著床鋪攥緊。
「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
他腳踝上那兩個禁錮靈力的白玉環早已被魔尊取下,修為恢復許多,那刺客的實力他尚能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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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昨日,才剛剛度過圓月之夜。
每一次圓月之夜,魔尊狀態都很不對勁,圓月之夜後,也總是會消失一段時間,他想,對方大約是沒有空去管這些瑣事的。
「沒有必要?」魔尊唇上沾了血,隱在黑暗里,他的聲音冷而沉,「呵,仙長總是說自己不覺得疼……那待會我來幫你療傷的時候,可別哭了才是。」
他並不知曉魔尊要如何為他療傷,只感覺對方體重壓下來,有炙熱觸感。
魔尊作弄人的技巧高超,而他的身子早已被經年所浸泡的藥浴養得極是敏.感,往時要不了多久便軟成一攤水任對方予取予求了,可今日卻有不同。
魔尊覺察到他的抗拒冷淡,忽然咬住他肩頭,很用力。
那犬齒隔著衣料一下又一下磨動,像是要把他拆吃入月復,他沙啞道︰「你究竟在鬧什麼別扭,嗯?」
說話之時,又有數根冰涼滑膩的東西纏了上來。
他閉了閉眼,低低道︰「劉慶……」
「你果然是為了今日那事與我置氣。」魔尊沉聲道。
他蹙著眉忍受卷纏周身的異樣感,「劉慶並沒有犯下大錯……」
「可你卻不知,」魔尊冷笑道,「我讓他在千殤池中結束一生,其實已是對他的仁慈。」
他咬住唇,眼尾被逼出淚光。
魔尊語氣卻忽轉溫柔,「你害怕我也會像對劉慶一樣,對你這樣麼?」他不再咬他肩膀,而是噙住他唇,像餓極的狼犬,在窮凶極惡地捕獵。
淡淡的血腥味交融在唇齒間。
「可你們是完全不同的。」
「仙長,我說過,只要你好生依著我,」魔尊在他耳邊上輕輕呼氣,「我絕不會對你如此。」
他並不相信。
一方面,世人公認魔尊性情乖張,喜怒難測,另一方面,自從他而被陳微遠送到魔門,他對人性最後一點信任,便已經喪失殆盡了。
魔尊動作仍在繼續。
他本以為對方只是生氣想要作弄于他,卻沒想到魔尊當真開始為他療傷。
他是魔尊的爐鼎。被多年藥浴泡軟了玲瓏骨,才養成的頂級爐鼎。魔門所有人都將他視為魔尊禁.臠,仙門則人人將他看作是叛徒敗類。他名聲狼藉不堪,身份卑賤至極。
他一直以為,魔尊疼他惜他,是因為他的身體,尚還有那麼一點價值留存。
但現在,魔尊卻將修為和靈力在交融時候注入他的身體之中,以療愈他身體上的傷勢。
可這樣的話,魔尊卻反倒成了他的爐鼎了。
他沒想到魔尊會用這樣的方法為他療傷。
他被魔尊弄得很疼,蹙緊了眉,眼淚止不住地流。體內的傷勢卻在好轉。
「你說你不怕疼。可是仙長,你要記好了,」魔尊抱著他,吻去他眼角的淚,在他耳邊低語,「這世界上,只有我能疼你。」
「誰都不能繞過我踫你分毫——除非踏過我尸體。」
他早已不信世間承諾,當時並未將魔尊的話放在心上。
……奈何魔尊確實說到做到。
他一直記得,即便最後到了那樣再無退路、求生無望的時刻,這人……依舊在護他周全。
葉雲瀾停下腳步。
「你師父劉慶,現在在哪里?」他問袁詠之。
袁詠之額角又有冷汗滲了出來,他尋思葉雲瀾問這個問題的緣故,含糊道︰「師父……師父他老人家閉關時出了些小差錯,正在養傷。」
葉雲瀾內心卻已有了猜測,劍尖抵住袁詠之背心,「說實話。」
「你不能動我!」袁詠之忽然提高聲音,「我師父原先是內門藥峰長老,其他峰不少長老都仰仗于我師父煉制的丹藥,你若把我傷了,即便你是內門弟子,也定會受到嚴厲懲罰!」
葉雲瀾無視他話語中的威脅,只道︰「劉慶不是在養傷。」
前世劉慶叛出天宗,仔細想想,也就是這幾年的事
聯系袁詠之遮遮掩掩的態度,葉雲瀾忽然側身看向那間發出詭異聲響的屋子,淡淡道︰「他走火入魔了。被關在這里的,是不是他?」
「你怎會知道?」袁詠之大驚失色,「師父走火入魔之事,唯有藥廬弟子知曉……是了,是不是沈殊那孽畜告訴你的?」
听到「孽畜」二字,葉雲瀾目光微沉。
「我叫你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口無檢點,隨處亂吠。」他想到自己此行目的,暫將劉慶之事拋諸腦後,將長劍往前一送,「告訴我,沈殊被關在哪里?」
背心傳來一點刺痛,令袁詠之一震。
濃郁黑氣在他的眼底浮沉。
他眼球慢慢轉了轉,道︰「師兄,非是我口無檢點。師兄恐怕不知,那孽……沈殊身上沾有邪祟不詳之物,會影響修行者的氣運,這幾年來,藥廬弟子多遭厄難,就是他所為。他被關在這里面壁受罰,是罪有應得。」
一顆圓珠從衣袖滑下,被他捏在手心,「所以師兄,我想勸你一句,對沈殊,還是避而遠之為好……不然,師兄以後恐怕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袁詠之想,他都這樣說了,葉雲瀾應當會有所猶豫,畢竟修真者最為忌諱之事,便是氣運受到影響,沒想到對方只是聲音微冷,道︰「你在教我做事?」
袁詠之一噎,忽然听到遠處傳來一聲瓷器破碎的聲響,接著便見葉雲瀾越過了他,快步走到岩壁盡頭,步入一間牢房之中。
正是關押沈殊的那間牢房。
袁詠之忽然听到長劍踫撞的聲音,心一突,也跟過去,發現那牢房的門竟然大開著。
夕陽已經盡入西山,幽暗光線里,里面的場景讓他大吃一驚。
滿地是藥碗碎片,他師弟徐擇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而葉雲瀾懷里,卻抱著那個畜生。
那畜生身上沾滿了血,衣物被鞭子打得破破爛爛,細瘦手腕上掛著鎖鏈,枕在葉雲瀾肩頭,長發披垂,露出蒼白臉頰。
看著竟有幾分可憐。
葉雲瀾剛進來的時候,就見到昏暗之中,沈殊正蜷在牆角,一個弟子提劍正要劈到沈殊身上。
他未多想,便出劍將沈殊救下。
沈殊見到他來,搖搖晃晃地起身,跌進他懷里,手攥著他衣襟,身體有些顫抖,低低喚他︰「仙君。」
像是什麼受了驚嚇的小動物。
血沾濕了他的白衣,他抱著懷里遍體鱗傷的少年,心尖微疼,道︰「跟我說說,發生什麼了?你身上的傷都是誰干的?」
他舍命救下的人,只是沒有放在眼前一會兒,就又被傷成這幅模樣。
沈殊沙啞道︰「是袁師兄把我關在這里,用鞭子打我,說是懲罰我私自外出……徐師兄要我喝藥,我不肯,他就要殺了我。」
葉雲瀾听了,忽然轉頭看向袁詠之,冷聲道︰「這就是你說的,沈殊只是在此面壁受罰?而不是你們私自用刑,謀害同門?」
謀害同門是天宗大罪。
袁詠之怎麼也不信,下意識道︰「不可能!我用鞭子教訓他不假,可徐師弟等著這畜生試藥已經好幾天了,怎麼會故意殺他?何況他身上的鎖鏈都斷了,那是玄鐵所鑄的鎖鏈,就算用劍劈斬,也並非一時半會便可弄斷——」
「試藥?」葉雲瀾卻捕捉到了他話語中的一個詞匯,沉冽眼底中不虞更甚,「你們……強迫沈殊試藥?」
用活人試藥,與活人煉藥一樣,都屬道門忌諱。
劉慶犯過類似之事卻只是被貶到外門,是因為他所煉「回命丹」與宗門里許多長老有所瓜葛,若換成是袁詠之,可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袁詠之變了臉色。
他好不容易才坐上藥廬主事的位置,**還未坐熱乎,此事絕不能讓外人知曉——!
又看見沈殊從葉雲瀾肩上抬起頭來望他,一雙眼眸詭譎陰戾,隱約透出一點戲謔嘲諷。
「我身上鎖鏈……是徐師兄斬斷的,」他聲音依舊虛弱,「徐師兄說,光是殺了我太過便宜,還是貓戲老鼠比較有趣……」
徐擇怎會說這樣的話!
袁詠之忽然醒悟,這畜生的可憐模樣都是裝的,不過是為了栽樁嫁禍!
他心頭火起。
這畜生,明明已經受制于他,居然還敢和他玩這一手——!
貓戲老鼠,到底誰是貓,誰是老鼠?
袁詠之看著躺在地上的徐擇,徹底沉下臉,狂躁的情緒激涌在心頭,讓他幾乎喪失判斷能力。
他想,既然活人試藥的事情已經暴露,那沈殊的事情也就沒有必要再瞞下去,只要能夠將葉雲瀾蘭永遠留在這里——那就誰都不會清楚藥廬中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
袁詠之目中黑氣狂涌,不再猶豫,將全身的靈氣都注入手中圓珠里。
葉雲瀾發覺懷里少年的身體忽然變得僵硬,而後微微顫抖起來。
沈殊沙啞道︰「仙君……走……」
說著卻是伸手推開他,踉蹌著後退,一個人縮到昏暗的牆角里。
一陣山風刮過,冷寒透骨。
這是山中極陰之地,此時,周遭陰氣都在往這間房屋瘋狂匯聚。不僅僅是陰氣,還有死在這處凹谷中的生靈所留下的鬼氣邪氣,都開始朝此處蔓延。
天上明月已被烏雲覆蓋,袁詠之滿面瘋狂。
「對,就是這樣……沈殊,師父養了你這樣久,現在也輪到你為我們師門效力了。」
「你對他做了什麼?」葉雲瀾眉眼冰寒,抬劍指向袁詠之。
無盡死亡寂滅之意蔓延而來,袁詠之冷汗涔涔,不由握緊手中幽綠色的圓珠,喝道︰「給我拿下他!」
一道攻擊忽然從旁側襲來,葉雲瀾側身躲過一擊,衣袖翻飛間,看見沈殊的臉。
那雙眼楮已失了所有神采光亮,空洞而冰冷,手中拿著的,是徐擇掉在地上的長劍。
沈殊狀態明顯不正常。
葉雲瀾能夠感知四周活物,但此時的沈殊在他感知中,卻與平日全然不同。
若真要說……此刻沈殊根本不像是個活人。
葉雲瀾在觀察。
昏暗環境中,他目力本就有缺,沈殊氣息卻如鬼魅,長劍攜著陰森鬼氣而來,速度極快,令人防不勝防,只是攻擊雜亂無章,並沒有一套成型的劍法。
葉雲瀾側身躲過一劍,幾根烏發緩緩在空中飄落。
他微凝眉,想定神去看,視野模糊得更厲害。
他並不想傷到對方,出手時便有些許束手束腳,又無修為在身,漸漸有些疲于招架。
袁詠之看在眼里,不由大喜。
按理而言,秘術發動後沈殊實力應當不僅如此,但袁詠之此刻已經興奮地完全無法思考——將強大的邪物掌握在手中的快感是如此之盛,而更讓他興奮的,卻是在將眼前之人拿下後,他要如何蹂.躪擺弄對方的遐想。
恐懼令滋生更為狂烈。
這人方才將劍抵在他脖子上的時候,可曾想過,自己費盡心思想見的人,反而會將自己拿下,送到他的手上?
袁詠之只覺周身靈氣在興奮急速地流動,滿脹在經脈里,讓他身體輕飄飄的,心髒迅猛跳動著,甚至在耳邊出現回響。
無數五顏六色詭譎紛呈的幻象在腦海里浮現,他仿佛已經登上雲端,自己曾經幻想的一切都在眼前觸手可得。
卻忽見到昏暗空間里,一道黯淡的劍光劃過,沈殊長劍被挑飛,「鐺」一聲落到了地上。
而他也倒在地上,不動了。
變故來得是那樣快,袁詠之的幻夢仿佛也被這一道劍光扎破,他重回現實,感覺到一陣無法承受的空虛。
滿脹的靈力在經脈中瘋狂竄動,那種輕飄飄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經脈破裂的痛楚。
靈氣逆行,走火入魔。
袁詠之驚恐地睜大眼楮,卻控制不住血從口中涌出。
他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忽然走火入魔。
而更想不通的,是沈殊為何會突然倒下——秘術發動,藥廬多年積聚的污穢之氣都已經被沈殊吸收,沈殊實力再怎麼樣也有了元嬰期,而且,除非能夠化解沈殊身上的污穢之氣,沒有人能夠傷得到他。
葉雲瀾沒有去管袁詠之,而是快步走上前查看沈殊的狀況。
方才那一劍,他只是將沈殊的劍挑飛,並沒有傷到沈殊。
沈殊是自己倒下的。
昏暗光線中,他看到了沈殊身下有大片血跡暈開。
方才他擁住沈殊的時候,他只看到對方衣服上滿是血跡,現在仔細去看,才發現沈殊月復上有一道被長劍貫穿的傷,粘稠鮮血正從傷口里不斷涌出。
是剛才那個弟子所傷?
葉雲瀾皺了眉,沒有思索沈殊是否會再行攻擊,只是將他扶起來。
這樣的傷口必須要立刻包扎,否則沈殊失血過多,性命堪憂。
他解開沈殊衣物,撕了一截衣料為他將月復部的傷口包扎。
少年身體蒼白瘦弱,身體上不少鞭痕和陳年舊傷,葉雲瀾看著,眉頭越蹙越緊,
他讓沈殊靠著他的肩,雙手繞到對方身後,用包扎傷口的衣物打上一個結。側過臉,卻見沈殊長長的頭發垂落到臉頰,蒼白縴長的脖頸後方,露出一個詭譎印記。
葉雲瀾看清了那個印記,眼神微凜。
與此同時,旁邊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
是袁詠之倒在了地上。
一顆幽綠的圓珠從他手上滾了出來,一直滾到葉雲瀾腳邊。
葉雲瀾將圓珠撿起。
入手冰涼,還沒有將靈力探入其中,葉雲瀾就已認出,這東西是煉魂珠。
還有剛才他見到的傀儡印,沈殊身份已經不言而明。
沈殊是被人用活人祭煉之法練出的魔傀。
煉制魔傀本是魔門中一種邪惡術法,通過天材地寶來塑造傀儡人形,再刻以禁制術法,制造出用以幫助主人戰斗的兵器。
只是,這樣煉制出來的魔傀沒有靈性,只能算是器物,而且實力受天材地寶等級的限制,一般不會太高,能夠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
千年前,煉魂宗發明了活人煉制之術。
這種術法密不外傳,外界只知,此法其中一步,是要將天資極高的活人,在痛苦絕望之中折磨百日,承受無盡怨氣死去,再施以禁術,將三魂七魄鎖在尸身中進行煉制。
這樣煉制出來的魔傀,擁有靈性,只要能夠吸收足夠污穢之氣,就能夠無限增長實力,直到魔傀本身所能承載的上限為止,卻不會如人一般擁有桎梏。
用活人煉制的魔傀,分為天地人三等。
所選用的活人根骨資質越是強大,煉制時候所承載的怨氣越是深重,魔傀的品階便越高。
就是最低等的人階魔傀,修為都能達到可稱一方大能的化神期。
魔傀並非活物,魔氣不絕,便不死不滅,並且會完全听從主人的命令。因此,魔傀曾是魔門中極為搶手的工具,煉魂宗出手的每一個魔傀,都能拍出天價。
只是魔傀煉制成功的概率也低得嚇人,有時數萬人中,也未必有一個能夠煉成。
而前世,自煉魂宗被魔尊所滅後,這種煉制方法也就永遠失傳了。
「把我的東西……還我……」
倒在地上的袁詠之忽然掙扎著開口,滿臉扭曲猙獰。
葉雲瀾冷聲道︰「宗門可有人知,你們私自勾結魔門,煉制魔傀?」
袁詠之驟然一驚,腦袋稍稍清醒一分。
魔傀是世間最出色的兵器,卻畢竟是魔門之物。
仙道中人與魔門接觸是大忌,如果他被發現,就不是被逐出宗門這麼簡單了。
袁詠之神色青白變幻,忽然改口道︰「這些事情,都是劉慶那老家伙一個人做的,和我們藥廬弟子沒有關系……我兩個師兄,都是因為發現了此事,才遭劉慶殺人滅口,師兄,這次我真的沒騙你!」
「你說你們全不知情?」
活人煉制之法唯煉魂宗獨有。
雖然劉慶以後會叛離宗門加入煉魂宗,但如今他還是天宗之人,不可能知道煉魂宗煉制魔傀的辦法,除非他原先就是煉魂宗派來的臥底。
倘若如此,魔門的手也未免太長。
正此時,葉雲瀾又听到外界傳來一聲淒厲的嘶吼。
劉慶走火入魔之事,總不會是裝的。
沈殊傷口上的血從包扎的衣物上滲出,葉雲瀾不欲再想這些瑣事。
他拿出賀蘭澤給他的傳音靈玉,把這邊事情簡單交代了一下,淡淡道︰「我已通知執法堂弟子前來,有什麼需要解釋的,你自去與執法堂里的人說吧。」
袁詠之驚恐道︰「不——!」
葉雲瀾不再去听,只看著沈殊傷口上的鮮紅的血。
經由活人煉制之法煉制而成的魔傀,血會完全變成黑色,喪失體溫心跳,不算活人。
沈殊血液鮮紅,應當還只是一個半成品。
他的煉制過程並不完善,這就意味著他還是個人。
他用指月復輕輕抹去沈殊臉頰的血,靈識探進圓珠之中。
圓珠里是一片漆黑的空間,空間里滿是交錯的鎖鏈,最中央鎖鏈纏覆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沈殊。
長相比現在稚女敕許多的沈殊。
這應當是沈殊在活人煉制之法開始前,就被煉制者強行抽離出來的那部分神魂。
那神魂看著只有六七歲模樣,蒼白小臉上,雙眼空洞麻木,如同一具沒有生氣的傀儡。
若可以,葉雲瀾現在就想毀了煉魂珠將禁制解開。
只是這樣做,卻會將煉魂珠與沈殊的這部分神魂一同摧毀。
活人煉制之法陰毒至此,即便還沒有煉制完成,沈殊的性命從此與這顆煉魂珠相連,這意味著,這輩子他都難以月兌離別人掌控。
他手心握著著煉魂珠,指尖在上面緩緩摩挲。
他在思考。
忽然感覺懷中昏迷的少年動了動。
他低頭去看,便見沈殊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眼。
在見到葉雲瀾的剎那,沈殊眼中出現了亮光,但馬上,他就注意到了葉雲瀾手上那顆幽綠圓珠,漆黑瞳孔收縮,本能伸手想要去將圓珠抓碎,卻被葉雲瀾避開。
沈殊眸色變深,忽然歪了歪頭,問︰「仙君……連你也想要使用我嗎?」
使用。
這詞沈殊用的很自然,葉雲瀾卻下意識皺了皺眉,伸手模了模沈殊的頭,輕聲解釋︰「你的神魂與煉魂珠相連,若將其破壞,你會受重創,甚至會死。」
沈殊歪頭看著他,「真的是這樣麼?」
少年語氣很輕,似乎並不怎麼相信,卻真的不再試圖搶奪那顆圓珠了,只是仰頭蹭了蹭他手,蒼白臉上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啞聲道︰「仙君又救了我一次……我好高興。」
看著他這模樣,葉雲瀾不知怎麼,忽然想起第一次與對方見面,對方執拗地追問應該如何才能報答他。
——仙君,告訴我,您想要什麼?
——你能給我什麼?
——所有。我能給仙君所有。
——包括你的命?
——包括我的命。
手中的煉魂珠,忽然變得十分沉重。
沈殊傷勢不宜劇烈移動,等執法堂的人過來也尚需時間,葉雲瀾怕沈殊又昏迷過去,沉默了會,道︰「沈殊,給我說說你以前的事情吧。」
「我以前……的事?」
「你遇到我以前發生的事。說說你以前的親人,還有朋友。」
沈殊卻道︰「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以前……或許有,可我都已經忘了。我只記得很多年前那個夜晚……有很多血,漫天的血,所有人都死了。」
葉雲瀾沒有問他是哪個夜晚,只是靜靜听。
「我被人帶到山里,那里……還有許多與我同齡的人。我們被關在一個大木棚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被帶走。」
「被帶走的人……都沒有回來。」
「有一天,他們帶我到一個洞窟,那洞窟里頭……全都是白骨和毒蛇。他們把我四肢打斷,挖開我月復腔,把珠子……放進里面,讓那些蛇,爬到我身上。」沈殊說著,忽然攥住他衣襟,「我好疼啊,仙君。」
葉雲瀾擁著他,輕聲道︰「不疼了,都已經過去了。」
沈殊依偎在葉雲瀾的懷里,嗅著這人身上淡而溫柔的香,低低「嗯」了一聲。
他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晦暗之色,才繼續道︰「是劉慶……救了我。他將我和那顆圓珠偷偷從洞窟里帶了出去。」
「開始……我很感激,可後來,我卻發現,他並沒有把我當人,只當成是一條他養的……畜生。」
「他帶我回天宗,一開始……怕我傷人,就用鏈子把我拴住,後來,我學會裝的很乖了,他才把我放開。」
葉雲瀾靜靜听著沈殊的訴說,輕輕撫著沈殊的背,力道溫柔。
「這麼多年來,藥廬里人人都把我當畜生使喚,只有仙君……」沈殊用臉頰在他身上蹭了蹭,「……只有仙君願意當我是人。所以……我想留在仙君身邊。」
葉雲瀾長睫微顫。
「我還沒能為仙君摘到金玲花,仙君……能提前給我獎勵嗎?」沈殊低低道,「帶我回去,好不好?」
葉雲瀾沉默了一下,明白了沈殊的意思。
沈殊是想要他帶他一起回去,然後……長久留在他身邊。
少年的請求如此直白,身上已經遍體鱗傷,卻仍記掛著答應要為他折的那一朵花。
只是前世到而今,他一人獨居,已經有數十載。
早已忘了,有人陪伴在身邊,是什麼感覺。
這世上沒有陪伴是恆久不變的,所有人到最後終將離開。
他曾這樣告訴沈殊,同時也是一直如此告誡自己。
他本已決意孤身一人,平靜活過這一世。
只是。
他擁著沈殊,看見少年身上斑駁的舊傷,蜿蜒的血痕。
對方柔軟的發有幾縷蹭在頸間,微癢。
沈殊幼年孤苦,親族俱喪。
藥廬弟子視他如工具,待他如牲畜,雖有同門,卻無朋友,甚至因為太久沒說過話,與他交流時總磕磕絆絆。
他本該在秘境那場大火之中死去,卻被他所救下。
沈殊是因他而活的。
而縱然遭受苦難,卻依然干淨純粹,總是念念不忘著向他報恩。
甚至連能夠操縱自己神魂性命的煉魂珠,也交到了他的手上。
葉雲瀾本不打算再在世間留下任何羈絆和牽掛。
可如果是沈殊的話。
如果僅僅只是沈殊的話……
他閉了閉眼,從懷中拿出那朵染血的金玲花。
「你為我摘的金玲花,我已收到了。」
沈殊眼楮微微睜大。
「我說過要給你獎勵。」葉雲瀾低下頭,看著沈殊純黑晶亮的眼珠,里面倒映的,盡是他的影子。
對方是如此全心全意地,期待地仰望著他。
他想,他應當回應這份期待。
于是繼續道︰「……獎勵是,待你傷好之後,我便收你為徒。」
——
執法堂的人到得很快。
賀蘭澤領著數十個執法堂弟子轟開藥廬大門,而後徑直根據葉雲瀾所指方向,來到那處山中凹谷。
他面色極冷,滿心擔憂壓抑心中,然而看到葉雲瀾身上血跡時,還是忍不住變了面色,下令讓執法堂弟子將地上的袁詠之和徐擇綁起,便快步走到葉雲瀾身邊。
「師弟,你受傷了?」賀蘭澤問。
「受傷的不是我。」葉雲瀾搖頭,側過身,讓賀蘭澤看清懷里失血蒼白的少年,「是他。大師兄可有療傷丹藥?」
賀蘭澤皺了皺眉,蹲,取出丹藥想為人服下,卻被一只縴長的手接了過去。
他看著葉雲瀾捏著丹藥,仔細喂進少年嘴里,指尖上沾了淡淡水光也不在意,忍不住問︰「他是誰?」
「他叫沈殊,也是藥廬弟子。當初秘境里,我曾救他一命。」
賀蘭澤︰「他就是你重傷所救的那個弟子?」
葉雲瀾低頭觀察著沈殊的傷情,淡淡道︰「是。」
賀蘭澤看沈殊的目光頓時有些不太順眼。
當初害葉師弟受神火重傷的是他,現在令葉師弟到藥廬來陷入險境的也是他。
葉師弟還這麼親密地將這人護在懷里……
他面色變幻,忽然道︰「葉師弟,你說藥廬里有人勾結魔門,有用活人煉制魔傀,那被煉制成魔傀的人,是誰?」
這事很難隱瞞下去,葉雲瀾道︰「是沈殊。」
賀蘭澤已經猜到幾分,此刻也深深皺眉,忍不住道︰「魔傀生性嗜殺,無人控制之下,難以抑制本性,師弟體弱,怎能靠他這麼近……」
「沈殊是人。」葉雲瀾卻打斷道,「他身上的魔傀煉制之術並不完全,尚有逆轉之法。」
「師弟的意思,是要護他周全?只是,魔傀畢竟是邪惡凶戾之物,即便只是半成品,放任在外,恐怕長老們也不會同意。」賀蘭澤道。
「大師兄,」葉雲瀾聲音微冷,「沈殊只是無辜受難之人,被煉制成魔傀非他之過。」
「藥廬執事劉慶,早在內門藥峰之時,就已經犯下以活人煉藥的過錯,卻只是被驅逐到外門。藥廬弟子袁詠之與徐擇,兩者助紂為虐,前者對沈殊濫用私刑,後者逼迫沈殊試藥不成,甚至打算將其殺害。相比這些敗類,沈殊到底何錯之有?」
葉雲瀾對人事向來淡漠,難得說一段這樣長的話語。
賀蘭澤一時沉默。
不遠處執法堂弟子聚集的地方,忽然傳來袁詠之的大聲辯解︰「我沒有做過!藥廬所有事都是劉慶私自所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徐擇也慢慢清醒過來,發覺自己身上竟多了「活人試藥」「謀害同門」兩個罪名,臉色一下煞白,忙急聲辯解︰「我沒有殺害同門!是袁師兄先對沈師弟用了刑,我見沈師弟受傷,便想拿傷藥給去給他療傷,絕非是強迫沈師弟為我試藥。而且,我絕對沒有要取他性命,明明是他自己捅了自己一劍——」
他忽然停了下來,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又怎麼能讓別人相信,沈殊那畜生,確確實實在他眼前,拿著他的劍,自己給自己捅了一劍?
還捅得那樣狠,仿佛完全不知道痛楚一般。
徐擇一想起那場景,便感覺毛骨悚然。
「徐擇用劍想要取沈殊性命,是我親眼所見。」葉雲瀾忽然道。
賀蘭澤自然信他。
他有心緩解兩人方才僵硬的氛圍,便站起身,提高聲音吩咐執法堂弟子,「將這兩人帶回去,關入水牢,等待執法堂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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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詠之和徐擇剎時間面無血色。
而葉雲瀾只覺這話熟悉。
……前世他被誣陷之後,賀蘭澤也是這樣冷冷地,讓人直接將他關進水牢里,等待審判。
水牢乃天宗犯了重罪者經受審判前所關押的地方。
里面的水冷寒透骨,他被封住靈力,泡了幾日之後神智已經散了大半。之後被定罪受刑,廢去丹田,憤怒的弟子將他拖下長階,扔在烈日下暴曬。
容染在他臉上用刻刀發泄,他眼睫被血覆蓋,看不清前路,只能在地上一點點地爬。
他已到絕境,本以為自己會死在那里。
死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宗門外。
無人理睬地。悄無聲息地。
可爬動的時候,不經意間卻抓住了一個人的衣袍下擺。
那衣料柔軟。
他五指顫抖著攥緊,「救……我……」
那人腳步一頓,蹲。
一雙手修長有力的手將他從地上抱了起來。
「真可憐。」一道低沉男聲拂過耳畔,很是悅耳,「都已經傷成這副模樣了,你還想要活下去嗎?」
他氣若游絲道︰「……想。」
「我若救你,你能給我什麼報答?」那男人道。
「什麼……都可以……」
那男人卻忽然輕輕笑起來,「逗你玩的。我並不需要什麼報答。不過你要記好了,救你之人的名字,叫做——」
……陳微遠。
葉雲瀾閉了閉眼,竭力將這個名字拋在腦後。
他低頭去看懷中少年。
賀蘭澤的丹藥十分有效,沈殊身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面色也好了許多。
往事都已經過去。
重活一世,他對自己的未來望而可及,應如他所料般平靜。他不會再與那個人扯上任何瓜葛。
沈殊是例外。
但這例外僅此唯一。
賀蘭澤派人將關押劉慶的房屋打開,神色癲狂的劉慶沖了出來,被早有預料的賀蘭澤和其他執法堂弟子們設陣擒住。
葉雲瀾是第一次見到前世那身黑袍籠罩下劉慶的真容,卻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心中無波無瀾。
他低下頭,指月復點在沈殊臉頰上。
那臉頰柔柔女敕女敕的,令他心頭也有了一絲柔軟,不由輕聲道。
「快些好起來吧。」
——
劉慶的事在宗門掀起了軒然大波。
擅自用活人煉藥,勾結魔門,已經觸犯了宗門忌諱,藥廬弟子全都摘不了干系,罪行輕的直接被逐出宗門,重的譬如袁詠之和徐擇,在被逐出宗門之前,還要被廢去根骨修為,剝去所有身家法器。
只有對劉慶的處罰遲遲未出。
「內門有些長老在保劉慶,」賀蘭澤來竹樓探望他時,如此道,「雖然理由說的是劉慶走火入魔喪失神志,貿然逐出宗門恐有不妥,其實只是因為劉慶所煉制的回命丹,不知被收在什麼地方,一日未曾找到,那些長老就不同意將劉慶逐出宗門。」
「至于魔傀之事,我替你瞞下了部分。」賀蘭澤道,「我們在劉慶的洞府里找出了他研究魔門邪術的證據,證實其早已有叛離宗門之心,此事做不得假。至于其他,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葉雲瀾沉默了會,道︰「多謝。」
「不必言謝。」賀蘭澤道,「我知師弟不喜吵鬧麻煩,所以有些事情,還是能免則免。而且據我所知,內門有位長老,眼熱煉魂宗所煉制魔傀久矣,一直想要煉制出屬于仙門的靈傀,若是沈殊之事被其知曉,恐怕連我也保不得他。可活人煉制之法,無論是套上什麼名頭,到底都是罪孽,我……其實並不希望無辜者受難。」
這便是在回應之前葉雲瀾抨擊他所說的話了。
葉雲瀾︰「有勞師兄。」
賀蘭澤面色微微松融了一些,他凝視著葉雲瀾面容,輕聲道︰「師弟,不請我入內喝杯茶麼?」
對方剛幫了他大忙,葉雲瀾不便拒絕,便道︰「師兄請進。」
門口風鈴發出清脆響聲。
繞過竹屏,是挑高一階的木地板,中間放著一張矮桌。
兩人在矮桌旁相對而坐。
葉雲瀾著手煮茶。
他煮茶的時候眉目低垂,寡言少語,升騰的煙霧籠罩著他凝霜堆雪的容顏,顯出稍許柔和。
賀蘭澤看著他,忽然便有了歲月安寧之感。
他生來熱衷劍道,目下無塵,奉行的是強者為尊的道理。
在他心中,只有登臨絕頂,才能夠一生快意。
但當他此刻坐在葉雲瀾對面的時候,卻忽然覺得,如果此生能夠與對方攜手相伴,那麼即便就此退隱,當個凡人,這人生百年,似乎也算圓滿。
他將葉雲瀾遞過來的茶杯端起,喝了一口,只覺入口微苦,而後回味猶甘。
而喝茶時腦海中浮現的,是葉雲瀾煮茶時雪白皓腕。
忍不住嘆了一聲,「好茶。」
葉雲瀾︰「師兄謬贊了。這茶只是普通的君山銀針,並非是上好的靈茶。」
賀蘭澤低笑道︰「只要是師弟親手所煮,便都是好茶。」
葉雲瀾沉默。
待賀蘭澤終于起身,已經喝下了整整三壺茶,讓葉雲瀾不禁疑心此人上輩子是否是個茶缸。
將賀蘭澤送走,轉身回來時,卻見到沈殊靜靜站在臥房門口,正立在那兒看他。
對方本來那身破舊衣物已經不再能用了,此刻身上穿的,乃是他年少時候曾著的衣物。
少年頭發披垂,一身白衣,消瘦挺拔的身形與他年少時頗為相似,然而氣質卻完全不同。
尤其是那雙狹長眼楮望過來的時候,卻只會讓人想起野狼、鷹隼一類野性難馴的生物。
沈殊應當是更適合穿黑衣的。葉雲瀾想。
他走過去,見沈殊正眼巴巴看著他。「怎麼。」
「仙君,我傷已好了。」沈殊道。
葉雲瀾腳步一頓,想起先時答應過沈殊的事情。
他看著沈殊的面色,瞧著確實比前幾日好上不少,便道︰「你去幫我斟一杯茶過來吧。」
沈殊眼楮一亮,依言照做。
葉雲瀾走進書房,從案上拿起那柄刻好的木劍放在手上端詳。
他目光在那個「殊」字上停留了片刻,取了刻刀,在旁加上了一行小字。
「贈與吾徒。」
剛刻完,沈殊便捧著茶走進來了。
他沒有猶豫,便直接走到葉雲瀾面前跪下,雙手捧杯敬茶,「請仙君收我為徒。」
這話語說的十分順暢,也不知私下偷偷練習過多少遍了。
「你倒機靈。」葉雲瀾唇邊微微有了笑意。
他接過沈殊手中的茶,抿了一口,輕輕呼出一口氣,道︰「起來吧。」
沈殊依言站起身,眨著眼看他,一副乖得不行的模樣。
葉雲瀾將手中木劍遞給他。
「此劍是給你平日練劍所用。待你習劍有成,我再為你尋合適的鍛造本命靈劍。」
沈殊接過木劍,愛不釋手地拿在手上摩挲,很快注意到劍身上所刻的字,忽然抬頭道︰「這是仙君親手為我所做的嗎?」
少年直白熱烈的目光令葉雲瀾又想偏頭躲避,但這次他忍住了,甚至反與少年目光對上。
他道︰「沈殊,你該叫我師尊。」
沈殊一愣,眼楮有明亮的光在流淌。
陽光從窗外斜照進來。
少年仰頭看他,朗聲喊道︰「師尊。」
葉雲瀾有些恍惚。
他平生從來沒有收過徒弟。
可不知為何,他卻忽然覺得,自己穿越過幾百年歲月光陰,重活一世,所等待的,卻正是這一聲「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