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260章 哪種心思看如今(5000)

「應該不會吧。」公孫儀人回答道,「劉道長身為長者,心性自然要更穩固一些,即使真的是那樣的情況,也不至于悲傷太過才是。」

方雲漢望著那個洞穴,說道︰「可能吧。只是,之前閑聊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他對自己的宗門具有極深的感情。平時好像不那麼軟弱,足夠堅強的人,真到了失去之際,所受到的打擊往往會遠超過自己的預料。」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調有一些不同于尋常的沉緩,似有所指,又似是而非。

身上略顯單薄的衣裙,被風吹的飄拂向後,公孫儀人同樣看著斷崖對面的那座山洞,清柔的眼楮壓的狹長了一些,淺聲道︰「怎麼說的好像你在失去這方面很有經驗一樣?」

「如果書中的故事也算是經驗的話,那我應該算是經驗豐富吧。」

方雲漢笑了笑,說道,「我曾在書里,看到過一個印象很深的節段。」

「說的是有這樣一個人。他所生活的年代,是前所未有的繁華盛世,每一天都有無窮新奇的事物在涌現,他所生存的國度,也是放眼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這個人得以無憂無慮的長大。在成年之前,他最大的煩惱,只不過是覺得自己少生了兩雙眼楮,少長了幾只手掌,一天之內看不了,玩不了更多好玩的東西。」

「然後……」方雲漢的聲音到這里,變得很輕,吐字的時候幾乎會被風聲壓過,「這人在他最愛玩,最會玩,最充實,最放肆的年紀,失去了他的父母。」

劉青山對他自己的故鄉,一直有一種很強的自豪感,用一個極繁華的年代,與劉青山記憶中的時代相對比,沒什麼問題。

只是,用一個少年人失去父母,來類比一個老道士失去同門,似乎就不那麼恰當。

公孫儀人眸光轉了轉,沒有指出這一點,反而順著方雲漢的話茬說道︰「那這個年輕人自殺了?」

「那倒也沒有,但可能確實有過那麼一點念頭吧。」

方雲漢嘆了口氣,「因為無可捉模的病魔,一下子就失去了父母至親。那個年輕人後來處理了家產,遠離了自己的故鄉,在余生之中,一直游蕩于山野之間。」

「很難說,他到底是為什麼做出那些選擇,也許是因為領悟到了生命的無常,所以想要用余生體會更多精彩與壯麗,拋棄平常生活,去不計代價的追求驚險的快感。」

「最後,他當然是死了。」

方雲漢的目光,一直沒有偏離對面那個新開鑿出來的洞口,但是話題卻逐漸有些偏了。

說完了那個死字之後,他沉默了片刻,公孫儀人也就一直等著,直到他換了一種玩笑的口吻,說道︰「假如這個人能有機會開始另一段人生,你覺得他該是繼續追求那危險的精彩比較好,還是應該安分一點,珍視自己,平平淡淡的活著?」

問題說出來,就是想從別人那里得到一個答案。

可這段話一出口,方雲漢就緊緊的皺起眉來,有些不滿的低頭用指節敲了一下自己眉心,低聲罵道︰「算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問題,太矯情……」

「你為什麼覺得危險和精彩,一定要是綁定在一起的呢?」

公孫儀人打斷了方雲漢的話,語氣平淡的反問了一句,道,「這世上,不是每個行業,每個人的生活,都必須去面對那些非常明顯的危險的。但是難道不危險的行業里,就沒有精彩的人生嗎?」

她的語速不快,只是一句一句的,這麼接下來,氣意連貫,就叫人有一種很難插上話的感覺,「大齊開國年間,有人出生富貴之家,善于制琴。他一生結交樂師,求購奇木,除了每個人都有的正常患病經歷外,從沒有遇到過什麼生死危機。」

「可他雪中為新友讓車,山中為知音砸琴等逸聞,流傳數百年,與他有關的傳世樂章不下四十篇,留琴人間七十有余,這個人的人生,算不算精彩?」

方雲漢點頭︰「自然精彩。」

公孫儀人繼續說道︰「這個人或許還屬于特例,因為遍觀大齊史冊,像他這樣的人也不多。那還有一些平凡人的人生。一百五十年前,北漠于北境作亂,不但佔據原屬于大齊的數縣之地,更侵擾周邊,為禍甚廣。許多人家不堪其擾,拖家帶口遷往遠處,當時東海一帶較為安寧,就有千戶人家,從水路旱路,遷至東海沿岸居住。」

「其中,有一戶人家姓岳,又有一戶人家復姓公孫。」

听到這里,方雲漢哪還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家的故事,不由得側目看去。

今日穿了一身水綠色束腰武服的公孫儀人,在滿地雪花反照的光芒里,襯的面上皮膚瓷白,側臉眼角溫軟,神靜氣和的說著家中流傳的過往。

「那兩戶人家的老爺子、老夫人,一生中沒有太多值得旁人稱頌的事情。但是他們背井離鄉,在那個混亂的年代里,尋得一隅之地,白身打拼,終于又有了自己的房屋,有了一門手藝,達成吃飽穿暖的指望,到年老的時候,有子孫陪在身邊,知道自己的後代會過得更好,便能笑著走完余生。他們的人生,值不得一句精彩嗎?」

「當然值得。」方雲漢的回答之中,夾著些嘆息,「他們都值得。你說的對,危險和精彩並不能算是等同的。只是,一朝踏入了武學的門檻,武人的壯闊,總跟危險分不開了吧。」

「那也要看,是必須赴險才能獲得快樂,還是在追逐無意義的危險。」

公孫儀人偏頭看著方雲漢,豎起右手,左手手指點著右手小臂的一個位置,潤寒的睫毛眨了眨,道,「為了看到更上層的風景,我願意主動追尋生死之間的戰斗。但如果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我是傻了才會主動去把自己砍得滿身血嗎?」

她哼了一聲,「有所求的驚險,跟只要看到危險就不分種類想過去找死,也是截然不同的。」

方雲漢听在耳中,自有思量,眼里卻看著那截裹在水綠色柔軟衣料之下的手臂,不由問道︰「那你的傷,換藥了嗎?」

「差不多已經好了。」

公孫儀人垂下手臂,解下自己的水囊,屈指一彈,震碎了里面已經結冰的水,以真氣提升了一下溫度,然後喝了一口。

呼!

一團白霧在寒冷的空氣中顯現出來,從公孫儀人唇間溢出,飄散。

她不是渴,只是覺得應該補充水分,「之前幾個月在荒漠間行走,經常一整天都說不了幾句話,今天的話倒是多,出乎意料的多啊。」

方雲漢垂目,看著斷崖之下,從跟賀蘭打完開始就有些雜亂的心海,生出更多微妙的情緒,歉然道︰「是我引出了一些廢話。」

他話未說完,就察覺身邊的人突然變得有些壓迫感。

清冷的語調從剛被溫水潤過的嗓子里傳出︰「原來我說的也都是廢話。」

「啊,不是……」方雲漢連忙回望,撞入眼中的卻並非友人不滿的神情,而是與聲調中的冰冷完全不一樣的笑容。

「廢話我也要說。」公孫儀人輕笑一聲,說出的話則是滿滿的正經,「你剛才講的那個故事,其實是在問,故事里的人到底還要不要那麼重視過去的悲傷。」

「我沒有資格去評價別人該否重情,該否淡然,但我也要問一問,如果他有第二段人生,那麼他的第二段人生中,就沒有值得重視的東西了嗎?」

公孫儀人很有力的把水囊的塞子塞上,發出輕微的悶響,語氣非常認真,注視著方雲漢,「第二段人生中,難道就沒有一定想去做,能為之純然開心起來的事情嗎?」

方雲漢答道︰「不想親近的人傷心,所以有機會的話,要繼續活著,不想身邊的人受傷,所以有途徑的話,要變得強大。可這些只是不想,不是想啊。」

「不想就是想。」風吹過,烏發輕拂,公孫儀人左手彈了一下耳後作亂的發絲,聲音里帶著風不能動的力度,「你不想身邊的人傷心的,就是想讓他們開心,你不想身邊的人受傷,那就是想讓他們安寧。」

她的話擲地有聲,「你有這麼多想要做的事,難道每次做成了一回之後,真的一點都不開心嗎?」

「我……」方雲漢心頭一振,像是一些蒙在心頭的東西,終于被剝開,只是同時他又意識到什麼,低眸掩飾道,「怎麼說是我,我說的是書中故事。」

公孫儀人看了他一會兒,無表情的哦了一聲,又用拇指把水囊的塞子撥開,眼神望著山洞那邊,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像是把水當酒來喝著玩。

她不再看方雲漢,卻還說了一句,「嘖,突然發現,你比我印象中的樣子,軟的多呀。」

方雲漢好像從她的聲音里听出了調笑的意思,忽然有點惱,辯解道︰「怎麼叫軟啊?你就當我在湖上打架的時候,一時間腦子有點進水罷。我平時鐵骨錚錚,有血無淚,可絕不是這種優柔寡斷,多愁善感,傷春悲秋,莫名其妙的樣子。」

「哦哦。」公孫儀人對著山峰那邊點著頭,笑道,「我的意思是說,人是柔軟的,受傷就會疼。你這樣挺好的,練武又不是要把自己練的不是人嘛。」

剛剛辯解完,又覺得自己這樣好像更幼稚的方雲漢閉上了嘴,以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的自尊,拉長了呼吸,緩了緩。

這一回懸崖上的冷風帶走了他呼出的氣,也帶走了心頭那些縈繞不去的煩躁糾結。

他輕松了很多,道︰「謝謝。」

公孫儀人擺了擺手,道︰「人非頑石,有時出現短暫的迷茫,都是正常的。」

方雲漢點點頭,風還能吹起他的衣袍,吹起他鬢角垂落的發絲,但已經吹不起這少年外貌的人心底的波瀾。

他的心重歸于清靜,而能審視之前的自己。

其實從東京汴梁那個世界開始,方雲漢心中就多了一些莫名的情緒,會更多的想起前世,只是隨著任務的推進,天刀的心境逐漸推升,能強行把雜念鎮壓,後來更得了山字經,修煉精神異力,反而忽略了自己心中念頭風起風落的異常。

之後得到燕狂徒的人物模板時,關于武學天賦、悟性方面的提升,其實是直接在心智思維方面做出優化,必定也對情緒有莫名的影響。

說到底,宋缺的天刀境界,是他一生智慧與閱歷的凝結,本就不是全然屬于方雲漢的東西,沒有經歷過那些事,又哪來的那些深切感悟。

而在元十三限手中月兌胎換骨的山字經,同樣也因他自身的閱歷、心性,混入了些微影響。

因而,在天下第一那個世界之中,這些本來還不要緊的影響,因為針對心智思維的悟性變化,變得更加混亂難解,形成隱患。

方雲漢的功力愈強,心靈上的穎悟,卻反而在倒退,不如他初得神功、解救自身的時候那樣純粹。

他梳理自身種種功法,將功力融合的時候,甚至下意識的忘記了武學心境同樣需要修繕、融合,做到更貼近于自己。

吃一塹長一智,清靜下來的方雲漢心中多了一些警醒,又听到身邊的公孫儀人開口。

她晃著那個水囊,听著里面嘩嘩的響動,「其實要是心情不佳,不知所措的話,可以回想一下自己過去立下的那些目標。從那些有的已經不在乎,有的已經遺忘掉的目標里,找出一個最遠大的志向。」

「也許想著想著,就覺得自己熱血沸騰,掃清迷惘,又能再闖一百道難關了。」

方雲漢笑了一聲,這次沒有再做無謂的掩飾︰「你一說,我就想起來,從前好像還真有過一個可稱遠大的志向。」

說話間,他雙手分別拔起身邊雪地上的兩把劍,往中間用力一壓,散發出紅、藍光芒的兩把長劍,驟然發出一聲劍鳴,竟然合二為一。

排除劍身上籠罩的光芒變為白色這一點之外,此時留存下來的這把劍,體積、外形,與之前的心劍相同,只是分量上,多加了一把魔劍的重量。

公孫儀人驚奇的看著這一幕。

方雲漢則橫起手中僅余一柄的長劍,左手的劍指,從長劍吞口的位置向劍尖抹去。

均勻的白光,在他左手食指與中指抹過的地方,逐寸逐寸的收斂到劍身之中,徹底展露出了色澤如同白玉,又隱約有魚鱗紋路的劍質。

「魔劍啊,魔劍,難怪始終不能徹底馴服,也非只因血脈,我心退轉,自己都不服自己啊。」

三祗行滿,得常樂我淨四真德,若以佛門來說,要成就等覺菩薩果位,八地之上,心境才能永不退轉。

猶在凡間為人,就只有常常自省,才能夠清新自我,不使心靈墜落。

方雲漢說道︰「我當年看見千丈高山,萬頃滄海,草原一望無際,雲高千里曠然,又有險風惡道摩天絕壁,鳥語花香幽靜小谷,就想,人們生在這大好世界之中,都該有有機會去選擇充實欣悅的生命,才算不辜負了。」

劍光全數收斂,方雲漢臉上流露出一種追憶的笑容,好像是在嘲笑自己那時候的狂妄可笑,卻又拾起了當時的志氣。

「所以我想我重視的人,我身邊的人,我所能看到的人,我所能听聞的人,我所能知道的人們,都能擁有和樂歡笑的人生。」

「好模糊的志向,不如直接說你要成為大英雄。」公孫儀人善意的笑著,右手拿著水囊,左手就輕拍了拍右手的掌根處,道,「不過這樣的志向,應該足夠你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去追求了,也很好啊。」

方雲漢將凌霜劍在手中轉了一圈,望了她一眼,道︰「說來,我最近新創了一門內功,听了你剛才這句話,倒是為它想到了一個合適的名字。」

公孫儀人順著問道︰「什麼?」

「那個名字其實帶著一段故事,故事情節以後跟你細說。」

方雲漢隨手一拋,凌霜劍輕飄飄的落入劍匣之中。

「就叫,《靈台方寸山》。」

曾經,靈台走出孫大聖,勾起多少少年英雄夢。

他話音剛落之際,那山洞之中,傳出了一道蒼老蒼涼的歌聲。

「扶龍隱處,千百高士,庸庸半生,不勞憂煩,何意倏忽千古,驚失滿山瑯瑯……」

一道常人不可見的悠悠光華,飄出了那個山洞,在方雲漢等人眼中顯化出足足有數丈高下的虛影。

那老者面貌瘦削,須發冰白,卓然立于虛空,手挽同等比例的拂塵虛影,仰望長天,蒼涼歌聲,漸轉絮語深沉。

「楊柳千萬絲,吹絮過寒關。錯望來處遠,古語向誰談?」

半生不曾下山,沒有一點與人爭斗的經驗,懶散怕事,庸碌無為,勉強扒在第三大境的門檻上,斗法能力實際只停留在第二境水準,卻能夠在教尊為首的數人議定之下,得承一處護法尊位。

千秋之後的孤影里,這庸庸老者,或許才懂了當初那些目光。

終究神魂顯聖,半日重鑄根基,三境大成。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