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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歸鴻

賭坊的門口總是會停著現成的馬車,不管什麼時候,都會有。這些馬車的車夫多多少少都與賭坊中的人有些關系,不然這麼好的活計,盯著的人會很多。劉睿影就曾見過兩位車夫在酒肆門口,因為一個客人的歸屬問題而大打出手,最後那客人跌跌撞撞的扶著牆離開,步子吞吞吐吐,卻是誰的車都沒有坐。

其實喝多了酒,本來就不該坐車。馬車顛簸,即使再近的路,都會把已經沉在胃底的酒硬生生的搖晃起來,直沖腦門。吐在馬車上不是什麼大事,只需要給車夫一點多余的散錢就能打發。但吐的滋味很不好,也很丟人……喝酒的人最愛炫耀的便是自己的酒量有多大,所以酒後嘔吐就成了戳穿謊話的劍鋒,不管有人沒人,這樣做都會使得自己心里不安慰。

賭坊中的賭客卻不一樣。

前腳邁出賭坊的門檻,恨不得立馬就把塞進馬車的車廂里。

輸錢的人,臉色一定很不好看,不想被旁人看到沮喪。而贏錢的人,誰會懷揣著一大堆現銀,優哉游哉的走在街上?

停在賭坊門口的馬車一般只有兩個去處——錢莊或是當鋪。輸了錢的人,急紅了眼,想要翻本,就只能去當鋪里抵押。至于錢莊,當然是存錢,因為沒有一個錢莊會蠢到給賭徒借錢。最後不但連本錢都收不回來,反而會惹上一身麻煩,就像狐狸尿那樣,無論怎麼清洗,還是騷臭難當。

劉睿影扶著凌夫人走出寶怡賭坊的時候,忽然覺得身後華麗的賭坊變得異常敗落。

白日的賭坊變得安靜,這倒不奇怪,可敗落的感覺卻是從他的心底里升起的,和眼楮看到的,耳朵听見的沒有關系。

「東海雲台的事,我和劉景浩商量完之後會處理。李韻這次算是命大,不過應該也會安靜很久,你不用太在意。」

凌夫人察覺到劉睿影的步子慢了下來,還回頭看了看寶怡賭坊,以為他心里在擔心岩子和李韻,于是出言安慰道。

劉睿影的精神根本不在這里,只是听在耳朵中,隨口應了一聲,便扶著凌夫人繼續朝前走去。

門口停著三輛馬車,車夫懶洋洋的靠在車廂前的擋板上打瞌睡。中間一位車夫,听到動靜,微微睜開眼看了看,口中打了個呼哨,叫醒了第一輛馬車的車夫。

他睜開眼後伸手搓了搓面頰,讓自己精神了幾分,隨後一言不發的看著劉睿影。

要是凌夫人沒有受傷,劉睿影肯定不會選擇坐賭坊門口的馬車……首先這車夫的眼神他就不喜歡,上下打量了許多遍,還不知收斂,仿佛能從劉睿影的身上看出銀子似的。

做生意沒有做生意的老實樣子,總是透露著算計和精明的樣子,只是表現在臉上的算計和精明,就顯得十分愚蠢而不自知。

「掌櫃的,去哪?」

車夫開口問道。

他們對賭坊里走出來的賭客們要麼叫掌櫃,要麼叫老板。

因為這兩個稱呼听起來就很有錢,而且賭客們也喜歡。

尤其是一些有頭有臉的人,更是不願意被叫破自己的真實身份。老話說「穿威風,賭對沖,嫖成空」,這三個愛好但凡是兜里有點錢的人,興許都沾染了點,但要是直白的被旁人說出來,未免太過于跌份。

穿衣還好,尤其是後兩句話警示更甚。如果去賭博的話,那就已經輸掉了一半。其實,這句話有點不準確的,老話說十賭九輸,哪里有是輸贏對半分的原則呢?雖然輸贏的概率都是對沖的,但是基本上還是輸的多,贏得少。要是想著靠賭博來發家致富,到最後只能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賭徒的心理不過是想僥幸,可僥幸哪里是那麼容易有的?

這些車夫嘴上叫著「掌櫃、老板」,其實心里也看不起這些光顧賭坊的賭客們。

很顯然,這人把劉睿影也歸為了此類,只是好奇為何他來賭坊還會帶著一位女人。

劉睿影沒有回答車夫的問話,轉而將目光看向了第二輛車。

「這位掌櫃的,我的車停在頭位,也是一場受累,您要是移步別架,那我豈不是白等了?」

車夫有些陰陽怪氣的說道。

劉睿影听了又好氣,又好笑……

怎麼會有車夫如此的有恃無恐,竟然跟自己掰扯起道理來。不過他看到第二位車夫卻是極為認可的點了點頭。想必是他自己也會有拍在首位的時候,當然也希望其他同行這樣講規矩。

見狀,劉睿影也不再猶豫,讓車夫放下腳凳,扶著凌夫人先上後,自己緊跟著坐在車廂的側面,攙扶住凌夫人的胳膊。

「我還沒說去哪,你怎麼就動了?」

劉睿影在車廂里,用劍柄將車簾挑開一條縫問道。

他還未坐穩當,車夫就揚起馬鞭,在空中打了個響亮的鞭花。

「嘿嘿,不用掌櫃的說,在下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您請好,最近的客棧就在路頭,彎兒都不用拐。」

車夫說道。

劉睿影以為這車夫有問題,卻是都做好了拔劍的準備。方才挑開簾子的時候,他的劍柄眼神出去正好是車夫的脖頸。

側面雖不如正面的咽喉致命,但皮肉之下一寸足有,就是人身上最為粗壯的血管。鋒刃劃破這條血管,若是不能及時醫治,最多一盞茶的功夫,就能讓血液流干。

但听完車夫的話,劉睿影卻知道是自己多慮……他只是誤會了自己與凌夫人的關系,以為還有什麼男女私情。

不過他們兩個這般樣子,也難免被誤會,一個虛弱的女人和她身後的男人,任誰也不會猜測別的關系。

再加上凌夫人保養甚好,半點看不出比劉睿影年紀大,只是眉宇之間多了些年輕女子沒有的韻味,讓人無法忽視,也不能忘懷,只看一眼,就仿佛要深陷其中。

「去查緝司。」

劉睿影說道。

「掌櫃的您說什麼?」

恰好馬車的車輪壓過一個小水坑,蓋住了劉睿影的話,車夫沒有听清。

他怎麼也想不到劉睿影竟然是查緝司中人,所以才又問了一遍。

劉睿影重復後,車夫頓時不再貧嘴,還坐的端端正正,用心駕馭。

不得不說,這車夫的駕馭水平著實不低。當他全心全意之後,劉睿影和凌夫人坐在車上如履平地,安穩異常。

沿路經過了「會仙樓,劉睿影看到仍舊是大門緊閉。但這場雨,已經將里里外外的都沖刷干淨,聞不到任何血腥味。

從門縫處流出來的積水,還帶著淡淡的粉紅,一閃而逝,劉睿影並未注意到。

即便是下雨天,石碾街上也有不少行人。

因為是老街,街面不夠寬闊,馬車時不時的要避讓行人,躲閃攤販,所以走的很慢。

晃悠之間,劉睿影都有些犯困。

「官爺,到地方了!」

車夫的話讓劉睿影猛然清醒,他竟然是睡著了,還讓凌夫人伸手扶著腦袋。

凌夫人倒是沒覺得有什麼,劉睿影卻極不好意思……尷尬而愧疚的笑了笑。

查緝司的大門隨著馬車的停止而打開,負責值守的從里面走出來,正要呵斥時,就看到了劉睿影。

雨已經停了。

劉睿影讓值守之人去多找幾個人和一頂轎子。

結果整個查緝司內都找不到一頂轎子……

文官坐轎,武將騎馬,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查緝司中人連同詔獄,各個都是武修,找不到轎子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凌夫人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妨,但也只能在劉睿影的攙扶下,緩慢的朝里走去。

一進大門,她便抬手指著右側。

這里有一條小路,但卻是死路。

劉睿影打小就在查緝司院中東游西逛,這里面沒有他沒走過的去處。

但凌夫人卻執意要走這條死路,劉睿影也不好違拗。

沒曾想還未走到頭,凌夫人就站定了腳跟,對這左側的牆面摩挲了片刻,尋到一塊外表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磚塊,叩擊了幾下之後,牆面凹進去一塊,卻是道暗門。

「這是後來修的,為的就是進出詔獄省點時間。」

凌夫人解釋道。

「這里進去就是詔獄之內?」

劉睿影問道。

「另一頭連著的就是三長兩短堂。」

凌夫人說道。

暗門內的通道一點都不逼仄,兩人肩並肩行走沒有絲毫問題。

走到盡頭,仍舊是一堵牆。

劉睿影側開身子,好讓凌夫人上前啟動機關,但她卻指了指頭頂。

「用力推開。」

凌夫人說道。

劉睿影應了一聲,將手中劍交給凌夫人,自己平舉雙手過頭頂,用力一推,觸動了擋板上的彈簧。

隨即一道由軟繩子編結而成的梯子垂下,凌夫人和劉睿影一前一後的順道而上。

他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推開的擋板,竟然就是凌夫人平日里躺著的那張榻。

怪不得凌夫人每日都躺在上頭,那樣即使有什麼狀況,她也永遠有機會躲避。

兩人出來之後,劉睿影將擋板用力的壓下去,便轉身想要扶著凌夫人躺下,可順著凌夫人的目光看去,卻看到了地下酒杯的碎片。

「有人來過……」

劉睿影說道。

凌夫人歪著腦袋想了想,就展顏一笑,道了句無妨。然後鑽入榻上的被子里,連雙臂也蓋在其中,只露出個腦袋。

等雙手再從被子里出來時,凌夫人已經將外衣月兌去。

遞給劉睿影的時候,特別叮囑他一定要帶出去燒掉,不能讓旁人看到上面的破洞和血。

劉睿影沒想明白為什麼,不過凌夫人的吩咐,他也不會違背。

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在這里,凌夫人的話就是聖旨一般。

將手中的衣服粗略整理了一下,他便準備出了「三長兩短堂」去找個郎中來給凌夫人敷藥包扎。

有人卻是想在了他的前面。

當「三長兩短堂」的門從外面打開時,劉睿影第二次見到了擎中王劉景浩。

第一次也是在「三長兩短堂」中,不過從外面走進來人卻是他自己。

「見過王爺!」

劉睿影躬身行禮。

「辛苦了!」

擎中王劉景浩說道。

他的手上拿著一只酒杯,里面滿滿當當的盛著梅花釀。

酒杯遞給劉睿影的時候,他有些緊張……雙手在自己身子側面揩了幾下,才伸手接過。

誰知擎中王劉景浩根本沒有在意這些,他的目光始終都在凌夫人身上。

劉睿影方才躬身行禮時,低頭看到擎中王劉景浩身後還有一雙腳被長長的褲腿蓋住。

褲腳朝上翻了好幾圈,但還是不夠合身。

「凌夫人,在下要冒犯了!」

葉老鬼從擎中王劉景浩身後溜出來,對著劉睿影飛快的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後飛快的走到凌夫人躺著的榻旁說道。

「都是江湖兒女在,早就沒了諸多講究。更何況人怎麼能諱疾忌醫呢?」

凌夫人說道。

葉老鬼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掀開了被子。

他從隨身的藥箱里掏出兩根短棍,用力一拉,頓時就伸展開來,是原先的好幾倍長度。

這根伸縮的棍子頂部有個圓環,上面掛著個深白色的布條。

葉老鬼把捏著被子的頭尾,用布條將其固定在棍子上,而後把棍子在榻上一立,便形成了個圍帳,徹底擋住擎中王劉景浩和劉睿影的視線。

「坐。」

擎中王劉景浩說道。

「謝王爺賜座。」

劉睿影

說道,隨即也坐了下來。

二人還是上次的位置,但擎中王劉景浩卻沒有喝茶,反而喝起了酒。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見凌夫人的時候,也是在一個雨天。

那個年頭,也許是老天都看不下去皇朝的種種罪行,所以皇城的雨下的極為頻繁,三五天中必定有一場大雨,一場小雨。

街道旁的牆根處,因為潮濕的緣故,都生出了只有在南方才可以見到的翠綠苔蘚,極為濕滑,若是不慎踩到,十有八九會摔跤。

但皇城還是很熱鬧,人流縱橫。

人多的地方,麻煩也多,需要解決麻煩的人也就自然而然的多,那凌夫人的生意就會好。

他連續三天都路過一家酒肆,這家酒肆有幾張桌子不論下雨還是不下雨都擺在外面。

連續三天,他都看到凌夫人在外面的一張桌子上喝酒。

有時候被旁人佔去,她就在一旁站著等。

劉景浩能看得出來她不是普通的酒鬼,即便正常人不會日日喝酒,但是不是酒鬼,還是有很大的區別。

凌夫人喝酒時,左臂總是垂在身旁。右手肘架在桌子的邊沿,倒酒,舉杯,仰脖,喝盡,一直重復。

她的左臂從不彎折,是因為袖子里藏著一把劍。

皇朝的規矩是不允許平民百姓佩戴兵刃的,更不用說這里是皇城。

所以凌夫人只能把劍藏在袖子里。

她也試過綁在腿上,但終究是覺得不舒服,尤其是坐在那里的時候,就會極為顯眼。

她靠幫人解決麻煩維持生計,做這個活的前提是自己不會染上任何麻煩。否則不但要耗費精神來解決,還賺不到任何報酬,說不定還會花很多錢,以至于連杯酒都喝不起。

那時剛好有人在找劉景浩的麻煩,可他卻不想自己出手,于是在第四天,他就趁凌夫人喝酒時,坐在了她的對面。

「看來你這幾天都沒有開張。」

這是劉景浩精心準備過的開場白。

如此的開場白,他足足想了大半夜,有十多個,最後選定了這一個。既不顯得太過于突兀,還能體現出自己的老道。

可惜凌夫人並不這麼想……她听完後連剛到的一杯酒都沒喝,便拍了拍桌子,讓伙計掛賬,準備離開。

「開張一筆生意不就不用賒賬?」

劉景浩緊跟著疏導。

「沒有生意我也不會餓死,但你的生意我不做。」

凌夫人回答道。

「難道有地方能讓你一直賒賬?」

劉景浩很是吃驚的問道。

眼下的光景誰都不好過,再大的酒樓都快支持不下去,更不用說街邊的小酒肆。

「沒有。」

凌夫人說道。

伙計在忙活的別的客人,一時沒能騰出功夫。凌夫人也只好站在桌邊等候。

幾天沒有開張,她的確沒有錢付賬,不過她也不會吃白食。

賒賬早晚會還清,可逃單卻是人品問題。

一個人要是開始喜歡佔小便宜的話,心境就會慢慢改變,拿劍的手也會變得不那麼干脆果斷。

「那你為什麼這麼有底氣……」

劉景浩不解的問道。

「因為我是女人,還很漂亮。」

凌夫人笑著說道。

她笑起來時和一臉冷峻的時候是截然不同的氣質,只要是個男人,都會被這樣的反差所吸引。

「原來你還有別的生意。一樣不開張,還有其他開張。」

劉景浩自以為听懂了凌夫人的話,卻陰差陽錯的讓凌夫人覺得他在侮辱自己。

「生意後面談。」

凌夫人笑著說道。

劉景浩不知為何她突然就轉變了態度,不過凌夫人既然願意和自己談生意,他當然不會拒絕。就算沒有談成,和美女多說幾句話,也不會有男人會拒絕。

兩人來到酒肆的逼仄後巷。

凌夫人話不多說,左肩一抖,長劍從袖子里掉出來,右手順勢握住劍柄。

當她拔劍出鞘時,劍上的殺氣已經逼到了劉景浩的眉眼。

天上又下起雨。

後巷中沒有任何遮擋。

銀芒閃爍,凌夫人的劍刺破細密的雨幕。

劉景浩忽然想通了為什麼她最近都沒有生意上門,是因為小生意凌夫人看不上,大生意別人付不起錢。

凌夫人的劍狠辣歹毒,卻沒有絲毫輕佻,根本不像是一個女人能出的劍。

劉景浩的劍要比凌夫人的劍好。

因為她的錢都用來喝酒,需要殺的人也不至于去專門換一柄好劍。

劍雖不如,但凌夫人的劍卻已經抵在劉景浩的胸膛。

她殺人不喜歡刺穿對方的咽喉,而是執著于刺破對方的心髒。劍插在心髒里,劍柄上還能感受到脈搏的收縮。

從劇烈逐漸平息,這才是一條人命完整的流逝,她喜歡抓住這種感覺。

「你是不是用了我放在這里的劍?」

凌夫人的話打斷了擎中王劉景浩的回憶。

「霍望來過。」

擎中王劉景浩說道。

劉睿影听到這個名字,還是本能的有些發怵…

風從窗戶里灌入,讓他覺得一陣寒涼。想到凌夫人身上有傷,他趕忙起身想要去關上。

「開大點,讓我看看他把我的園子折騰成了什麼樣子。」

凌夫人說道。

葉老鬼正在用針線縫合傷口,但凌夫人卻如沒事人一般,梗著脖子朝外瞧著。

在看到那顆梅花樹的零落樣子後,她破天荒的沒有朝著擎中王劉景浩發脾氣,只平靜的問了問葉老鬼還需要多久才能包扎好。

劉睿影站在窗邊,也不知自己是該重新回去坐下還是離開。猶豫不決之際,「三長兩短堂」外傳來了獄卒的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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