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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快意開張

劉睿影尋聲看去,只覺得這道聲音雖然語氣語調以及內容都極為快意,甚至隱約還有指責傅雲舟的意思。

清傲淡漠的女聲,即使帶著指責的意味,也是十分淡然,好似隨口開了個玩笑,可又帶著幾分威嚴,讓听玩笑的人總想當真,不由自主的跟從她的話語去做。

這人將他稱作「客人」,來詔獄之中做客,劉睿影可能也是天下獨一份。

話音一落,劉睿影就瞧見傅雲舟登時從椅子上彈起,站直了身子,但卻雙肩微微朝里扣著,神情很是緊張。

雜亂的腳步從外面的大廳傳入這「三長兩短」堂內。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女子,身穿一件牙白色撒花梅竹菊紋樣交織綾交領偏襟衫子,身後一條拖地水綠色三瓖盤金散花水霧綠草裙。臂彎處搭著一件蘭花紫妝花薄煙紗雨花錦,似是剛月兌下來。烏黑柔順的長發,十分齊整的盤著個翻刀髻,其中插著一柄灑珠玫瑰紅寶石釧。左右手腕個帶著三只碧玉鐲子,和腰間系著的半月水波束腰顏色十分搭配。

這女子進來「三長兩短」堂後,也不曾正眼看看劉睿影和傅雲舟,而是徑直走向了旁邊的榻,身體歪斜的靠著,露出腳上穿著的一雙繡玉蘭花的短靴。

劉睿影看著這女子,心里有些納悶……他不知道此人是誰,也著實想不到有什麼人能夠在詔獄里如此放肆不羈。

不過更讓他吃驚的卻是,跟在這名女子身後的,還有十七人,算上傅雲舟的話,卻是整整十八之數。詔獄共有十八位典獄,難不成卻是在這「三長兩短堂」都湊齊了?

身邊之人都十分恭敬地站著,劉睿影卻是也不好坐,便起身立在傅雲舟身旁。神情依舊是不卑不亢,還饒有興趣的盯著斜倚在榻上的這位女子。

若是遠望一眼,定然覺得這人女子不僅明艷動人,還十分水潤。不過現在劉睿影與她之間的距離足夠近,「三長兩短堂」內也足夠明亮,所以他可以看見這女子眼角處的細紋。猶如魚尾板,呈扇形朝外展開。即便已用脂粉遮蓋,但脂粉畢竟是外物,終究是掩藏不住本質。

但從這一點來看,劉睿影便覺得這女子已然不算是年輕。不過離那徐娘半老,卻還又夠不上。

一個人的外貌就能體現出心境,首先面對的就是臉面,臉面若都收拾不好,其他事情定也沒什麼作為,而這女子脂粉撲的細致,不多一分,亦不厚重,若不仔細看,以為是原本就有如此好的肌膚,她應當也是個注重細節之人。

此刻她歪斜著身子,右胳膊下墊著兩個靠枕,用手撐著腦袋,背後放著一床錦緞被褥。整個身材的線條全然暴露,卻是將裙子與衣衫撐的滿滿當當,仿佛這已經不是衣服,正是她自己生長出來的皮肉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覺得這「三長兩短堂」內背陰,有些寒涼的緣故。這女子丟出一個眼色,離她最近的一人立刻將榻上的那床錦緞被褥鋪開,攤勻,蓋在她的雙腿上,只有一雙腳。露在外面。

錦緞被褥蓋身,這女子喉中竟是發出一聲申吟……雖然很是淺淡,但就這麼一聲,卻是就讓劉睿影極為不自在起來。

驟然間,想起了他剛到定西王域,集英鎮,祥騰客棧中初逢李雲德的時候。當時她也在自己身邊,賣弄嬌羞與風騷。

但這女子卻不一樣。

卻是就如狐狸精轉世,那嬌媚就是刻進了骨頭里,從血肉中長出來的。由內而外, 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能將人的眼珠子牢牢的吸引住,而後能不能守住魂魄,卻是就看個人的定力了。

她什麼都不做,哪怕臉也不露,只單憑身形,就能讓無數男子臆想,卻又不敢觸踫。甚至想法中沒有半點污濁,有的只是心甘情願的服從。

自從她進入這「三長兩短」堂後,無論是傅雲舟還是新來的十七人都變得異常安靜,沒人弄出一點聲響,也沒人張口說半個字。

他們好似集體沉默下來,變得跟個木頭一般僵直,可細瞧去,一個個眼珠都轉的很快,只是不敢抬頭,不敢說話,腦子里在想些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這女子在榻上抻了抻胳膊,打了個哈欠。上半身從微微挺立,但胸前的衣襟卻仿佛雖是都會炸裂開來。好在她一放即收,否則劉睿影耳邊定然會听到那絲線繃斷的脆響。

這哈欠卻打的劉睿影也稍稍低頭,他不敢保證她胸前的衣襟到底會不會斷裂,若是真的鬧出了什麼,還不被趙茗茗抓花了臉。

女子的視線微微偏轉,也落到劉睿影身上。

她當然知道劉睿影在看著自己。

一個人既然決定露面,那就是要給人看的。何況她長得又不丑,身材是極好,那便更不怕人看了。只是在詔獄中,沒有一個人敢像劉睿影這樣大大方方的欣賞她作為女子的美貌,全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低頭扣背哈腰的站在自己面前,連眼神的觸踫都沒有。

無趣的很,他們身為男人,不必掩藏自己的本性,男子本就愛美色,若是無欲無求,不如去當和尚,只要守住心中界限,不強求,不戲耍,旁的便也罷了。

她只要來這「三長兩短」堂,就一定會斜倚在榻上。其實不光是在這里,其他地方也是同樣。她很少出門,也很少走路。但凡走幾步,就必然要斜靠著。既不是坐,也不是躺,而是斜靠。

這習慣傅雲舟知道,後面進來那十七人也知道,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問問原因。

他們默契的選

擇了沉默,大人的事情,可不是他們敢多問的,他們只需要選最舒適的榻,別讓她冷著熱著,便是最貼心。

「這位是?」

劉睿影看向傅雲舟問道。

他覺得自己打量的已經夠多,剩下的都蓋在被褥下,穿在衣服里,卻是想看都看不到。

傅雲舟听到劉睿影的問話恍若沒听到一般,仍舊是呆立的站著,眼光垂地。

「老十三,客人問你話呢,怎麼不回答?我可不記得什麼時候把你們教的這麼不懂禮儀規矩!」

女子將臉扭過去,撇著嘴說道。

她的側臉也是極美的,這倒是令劉睿影沒有想到。

有的人正臉好看是因為五官立體,稜角分明。但這樣的人往往從側面看上去就會顯得十分詭異,甚至于可怖。像是她這樣正臉側臉都很好看的,著實很少。

若說正臉看上去,是一種嬌媚的不屑,那側臉便是一種偷著桃花香的清高。雖然听上去只是略有不同,但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細細體悟的話還是有大差別的。

兩種不同的風味在同一張臉上,也堪稱完美。

「這位是詔獄十八典獄提調總長,凌錦凌夫人。」

傅雲舟回答道。

劉睿影這才如夢初醒,怪不得連傅雲舟都對這女子如此謙恭,遠來她才是真正執掌詔獄的提調。

真正的老大在這里,底下的嘍自然不敢吱聲。

但同時劉睿影也有些暗自疑惑……詔獄雖然在中都股查緝司中是個極為特殊的存在,可卻還是隸屬關系,要遵從掌司衛啟林大人的號令。先前劉睿影只听說過詔獄有十八位典獄,這十八人共同執掌詔獄印信,遇上難以決斷之事便通過議會表決的方法處理,從來不知這詔獄中卻是還有一位「十八典獄提調總長」。

況且傅雲舟這稱呼也很是耐人尋味。

凌錦,凌夫人。

世間的女子,尚未婚配時,一般都稱作姑娘小姐。只有婚配後,才冠以夫家姓,旁人以示尊敬,喚一聲夫人。但用自己姓氏來讓別人稱作夫人的,劉睿影也是頭回听說。不過天底下就有這麼巧的事,或許這位凌錦凌夫人的夫家,同她也是本家姓。

「原來是凌總提調!在下中都查緝司天目省省旗,劉睿影。今日晨曦時分,在寶怡賭坊內接到詔獄傳喚,特此前來。」

劉睿影拱手行禮,開口說道。

「我知道你是誰,正是我喚你來的。不過卻是選錯了人接待,傅雲舟不知隸屬,劉省旗莫要怪罪!」

凌錦微微一笑說道。

隨即雙腳一蹬,將靴子月兌去,露出兩片白皙。腳指甲還用花汁浸染,讓白皙之上多了十點嫣紅。

殷紅很是惹眼,襯得白皙更加的白,又自帶一種勾人的魅惑。

不過只是轉眼的功夫,凌錦就將自己的雙腳縮回了錦緞被褥里,遮蓋的嚴嚴實實。

「不敢。只是傅雲舟典獄所言之事,在下不敢苟同。」

劉睿影說道。

凌錦听後,也不言語,而是對著劉睿影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己身下的榻。

劉睿影有些茫然,但還是慢步朝前走去。

榻的中央有一方案幾,將這個榻分為左右兩半。凌錦在半邊斜靠著,劉睿影便坐在了另外半邊。

不光心中的不踏實,連帶在身體上也是不踏實。就連落座卻是也只坐實了半邊,雙手放在膝蓋上,儼然一副孩童犯了錯,要被爹娘教訓的模樣。

凌錦看到劉睿影這般怯生生的模樣,也只是輕微勾了勾嘴角,並未出言擠兌,也不曾嘲笑。右臂使力,撐起自己的上半身,而後拉開案幾下的抽屜,拿出兩個精巧的酒杯,擺在劉睿影面前。

「傅雲舟有失禮數,不過他卻沒有騙人。」

凌錦說道。

「總提調此言何意?」

劉睿影問道。

「詔獄中的確是沒什麼人喝茶。」

凌錦說道。

「另外,我更喜歡別人叫我夫人。總提調這三個字听起來冷冰冰的,我不喜歡。」

「凌夫人!」

劉睿影改口說道。

凌錦頓生笑意,還朝著傅雲舟打了個響指。

傅雲舟會意,匆匆走出「三長兩短堂」,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去而復返,雙手捧著一個酒壇子,看上去已經極有年份。

「這壇酒是剛剛推翻了皇朝後,劉景浩送我的。以前放了多少年不知道,但從五王共治算起來的話,怎麼也有幾十年了吧? 人或七十古來稀,這壇酒定然是要比七十年長得多。」

凌錦說道。

隨即從傅雲舟手里拿過酒壇子,又從懷里揪住絲帕的一角,將其抽了出來,先將整個酒壇子上的浮灰塵土擦拭了干淨,然後墊在指甲下面,一點點的扣開封泥。

這種開酒壇的方法,最難受的卻是旁觀者。

對于酒壇上的封泥,武修們通常都會用巴掌拍開,而讀書人們通常都會然酒肆中的店家伙計代勞。像是這般用指甲去扣,要等到何年何月?

劉睿影看著凌靜的動作,暗地里長嘆了口氣。

半邊坐在榻上的感覺著實不好……一半軟綿,一半懸空著沒有任何支撐。久而久之,卻是懸空的那半邊變得冰涼,軟綿的半邊變得酥麻。

「榻就是要靠著才舒服。椅子是用來做的,榻就是用來靠的。」

凌錦一邊扣著封泥一邊對劉

睿影說道。

沒有女人不愛美,凌錦也一樣。

這美七分靠的是先天娘胎中生出來的模樣,剩下三分卻是靠著日後的打扮與保養。凌錦自然算是在娘胎中醞釀的極好,出生便是甲等。但紅顏易老,誰都抵不住這歲月的煎熬。

相比于死,凌錦更怕老。在容顏最盛時死去,要比年老色衰時老朽要精彩的多。故而在她年輕時便天天纏著葉老鬼這位名滿天下的神醫給她看診,把脈,開藥方。 一個沒病的人天天纏著郎中,即便是神醫也會受不了。

最後葉老鬼給她胡亂擬了個方子,用的都是些極為常規的滋補藥品,讓她搗碎後搓揉成藥丸服用,可以拖延青春的逝去,起到駐顏的功效。同時還告訴她,不要多走動,盡量歪斜在榻上,一次保證體內血脈經絡能夠上下暢通。

那所謂的︰「駐顏」藥丸或許還有點用處,但葉老鬼的後半句話完全就是胡扯。無非是想借此讓凌錦少走動,少出門,省的天天纏著他看無病之軀。

醫者雖然仁心,但也不能將這仁心化作濫觴。葉老鬼也立志要懸壺濟世,放著那麼多疑難雜癥不去解決,天天被這女人纏著要青春永駐算是什麼事兒?

葉老鬼本以為她不會听信,沒想到凌錦不但信了此言,而且一信便是好多年……以至于在中都查緝司中都只知詔獄有十八典獄,不知十八典獄之上還有一位提調總長。

不過葉老鬼只知看身體之疾,不知醫女人之心。聰明如凌錦,當然知道這紅顏必老,青春終逝,無非是想給自己脆弱的感情中,多留下些經得住風雨,熬得過寒冬的念想罷了。

未曾婚配之人自稱夫人,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人能感覺到脈搏的跳動,能感覺到血液的流速,但卻弄不清感情的緣由。一個剎里會有成千上萬個想法閃現,但它們都遭受不起任何,也不想面臨任何。凌錦便就這麼與它們干耗著,待油盡燈枯後,一切都被澆熄,所謂的掙扎也就自然而然的死去。

不過深居簡出的這麼多年,凌錦的身材竟然絲毫未曾走樣,倒也是難得!她心中想當然的認為是葉老鬼的方子起了作用,實際上卻是因為她大部分時間都斜靠著,也不曾有什麼勞累,便不會有太大的胃口,由此吃的也少,就能始終都保持如一。

這幾年她都未曾走出詔獄大門一步,但天下間發生的事情卻沒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即便她根本不想知道,也有人要告訴她。不論凌錦想不想听,這人每天都回來說道一通。

剛開始的時候,凌錦還能耐著性子听听。到後來,卻是就越來越不耐煩起來。因為那人根本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只是為了自己痛快而不停地說道。

昨晚那人照例也來了。

不過凌錦已然找到了應對之法。

那就是一邊听,一邊喝酒。

枯燥無聊的話,放在平時難以入耳,但卻極為下酒,極為催眠。听著,喝著,她便昏睡過去。再醒來之時,那人早就離開。凌錦打了個嗝,鼻尖處縈繞著濃郁的酒氣。

今日她早就計劃好了要見一見這位現在名頭最勝的中都查緝司省旗,劉睿影。所以她醒來的很早,心中有事時,即便喝了再多的酒,也是能夠按時醒來的,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

往常醒來時,凌錦都會在床上慵懶好一會兒,但今天她卻是立馬就從床上爬了起來。

劉睿影還在寶怡賭坊的時候,晨曦的光照到了他和杜彥,也透過詔獄中凌錦住處那薄簿的窗紙,照在她一絲不掛的身體上。

浴盆中的水溫比正午時的陽光涼一些,比晨曦又暖不少。她躺在水里,用絲瓜瓤做的浴巾在身上輕輕揉搓著,就像是情人的。當然她沒有情人,能這樣自己的女人,想必也不需要情人。

每天早晨泡半個時辰熱水澡,也是葉老鬼吩咐的。凌錦一直堅持,雖沒有什麼立竿見影的好處,但勤洗澡終歸是一件好事。不但活躍了血脈,也驅散了酒氣。有時喝多了頭疼,但只要撐著身子把自己全部浸在熱水里,就會感到心髒猛地一縮,所有的不舒服都化成細密的汗珠分解在了熱水中,不漏形跡。

但她還是遲到了。

本想自己站在詔獄的大門里迎接劉睿影的凌錦卻因為貪戀熱水包裹中的舒適而晚了半個時辰。早知道會如此,還不如醒來時多在床上迷糊一陣。

劉睿影看出凌錦有些走神,便借此機會些微的挪動了一下自己的。但他也不敢像凌錦那樣在榻上斜靠著,即便是對方有言在先。不提雙方的官職差別,就是頭回見面,模不清底細的時候,也不能將別人的客氣話當真。

「還請凌夫人明言詔獄傳喚在下究竟所為何事?」

劉睿影問道。

「老十三不是都給你看了?」

凌錦反問道。

「在下看了,和太上河有關。」

劉睿影說道。

「方才我說了,是我簽發的傳喚令。不過太上河一事只是個由頭,歸根結底也與你無關。而且鄧鵬飛牽扯進來的話,王爺也不會讓深究的。」

凌錦說道。

「叫你來,是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凌夫人請講。」

劉睿影沉吟稍許說道。

「和你一並回到中都城里的東海雲台部眾可否移交給我詔獄?」

凌錦說道。

就在這時,她終于用指甲將封泥扣出了一個小洞。

酒香頃刻間遍布整個「三場兩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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