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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如是良人長相絕

………………

那根手指繼續敲擊紫檀木的扶手。

「查他?」男子輕笑一聲。「查他做什麼。」

「他很古怪,一個能寫出落花品詩詞的儒生不可能籍籍無名,但我們之前從沒听過這個名字,突然冒出這樣一個人物,很古怪。」

「就不能是他低調嗎。」

那個聲音頓了頓,幽幽道︰「儒道之辯咱們剛好缺人,他就出現在了終南國,就像安排好了一樣。二爺是在三月中旬的大楚王朝遇到他的,而老爺是在二月底的春日祭祀發難的,這半個月雖然很難往返一圈,但山上傳遞消息的手段太多了,萬一是敵人安排好的呢。」

「有道理。」

「是老爺教的好。」

「繡魅。」男子輕聲道。

「奴婢在。」

「是不是讓你全權接手了南司,你的心就開始野了?」

「奴婢不敢!」

身後傳來一聲重重的跪地聲。

「我記得,我剛回來的時候,給你們說過一次規矩。」男子慢條斯理。「你們只是主子手里的一把刀,夠鋒利就行,不需要自己思考。」

「我沒叫你做的事,你現在都要自己去做了。」主子輕笑一聲。「你是不是也想當主子了?」

「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老爺請息怒!」繡魅抽泣,聲音驚恐。

緊接著陣陣磕頭的悶響,在大廳里回蕩。

「別哭。」

大廳內霎那安靜下來,只有零碎的啜泣聲偶爾從指縫間鑽出,但下一刻又被吞回了嘴中。

男子悠悠道︰「最後一次,心再野就把你送人。」

他嘴角一翹。「就送給子瑜,讓他教教你規矩。」

繡魅身體一顫,欲言又止,還是不敢拿下捂嘴的手。

男子背後重新響起悶悶的磕頭聲。

「還有何事。」

「老爺,二爺醒了,大夫說……」

「下一個。」

「是,老爺。昨日早晨在十里亭,藍玉清他們迎接的那個頭戴南華巾的布衣老者,可能不是望闕洲人士,據線人打听,在回山的路上,藍玉清說了句‘真人大駕光臨,敝觀甚是榮幸’,但之後便沒有其他言語了。」

「羽林衛南司安插在觀內的暗子也不知道他是何人,唯一能確定的,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貴客’,清淨子親自下山去接他,屏蔽了周圍所有人,獨自接待,具體說了什麼不得而知。」

男子模了模下巴,輕輕一笑。「真人?第七境的道家真人會來這小小的沖虛觀?就憑他清淨子?她藍玉清是故意唬我的,知道這話會傳進我耳朵里。」

「老爺英明。」

「不過這老者是個大變數,繼續盯著,多派些人去外面,查清楚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另外,不惜代價給我找到除了清淨子和那個老者外,他們最後一個參加儒道之辯的人。」

「奴婢遵旨!」

————

趙戎感到徹骨的冷。

那是深入骨髓的冰。

因為青君。

他千里迢迢終于找到了青君。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太清四府內,一個楊柳依依的湖畔,湖光灩灩,夏風暖暖,青君正背對著他,彎腰采蓮,又是一襲紅裙,像朵安靜的火焰。

青君一手抓著裙角,一手探向一株亭亭玉立的青蓮,依舊像小時候那個貪吃蓮子的小女孩,只不過那時是他在摘,她在一旁抓著衣角,笑靨期待。

他心情忐忑,越往前走,離她越近,越是情怯。

一步,兩步,三步

她終于已在身前。

這跨越望闕洲南北長達數十萬里的路程終于被他一步步逾越。

他看著身前青絲紅帶,腰身輕細,正彎著腰皓腕摘蓮的女子。

輕輕探手,想再去牽她馬尾,但她卻警覺回頭。

她看到了他。

他也看到了她。

她緊皺峨眉,隨即舒展,眼神淡漠。

他屏息凝視,向前伸手,攤開手掌。

一塊浸著汗水的羊脂美玉瓖嵌手心。

朝上的那一面正刻著「美玉綴羅纓」。

女子隨意捏起。

輕輕拋入蓮池。

男子輕松一笑。

擺手轉身離去。

良人萬里還玉,他已不是少年。

人面依舊桃花,她卻不再年少。

夏陽正暖,清風正好。

但他卻越走越緩,仿佛步入了一片正醞釀冰雪的雲海,四周皆是阻力,遍體布滿冰寒,但他卻不想回頭,直直步入風雪……

趙戎感到了徹骨的冷。

那是深入骨髓的冰。

心髒猛地一抽。

猝然睜眼。

趙戎喘著粗氣,發現自己此刻正浸泡在冰冷的藥浴之中,四處張望,是自己在蘭溪林氏的莊園歇腳的屋子。

原來剛剛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他隱約記得自己從有為齋回來後,吃了頓僕人送來的晚飯,然後開始了每天的修行,之後滿身疲倦的投身于藥浴中,當時好像是想多泡會再上床休息,結果靠在藥捅內走神,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趙戎悵然若失,嘆了口氣,雙手狠狠抹了把臉,起身離開已經冰冷的藥浴。

隨意瞟了眼窗外,此時似乎已是夜半,雨已停歇。

一陣忙碌後,趙戎隨意披上一件褒衣,只在腰間系了一根闊帶。

這種褒衣博帶的服裝樣式在終南國名士圈子里很流行,不僅飄逸灑月兌,還穿著舒適。

趙戎緩步走到屋內銅鏡前,看著鏡內那張原本青澀,卻被這幾個月來的風霜打磨的消瘦臉龐,愣愣出神。

他曾在龍泉山外仰頭憧憬著那座越來越近的啟程渡口。

他曾在清風閣的渡船上望著窗外廣闊的雲海默默發呆。

他曾在馬背上靜靜瀏覽綠水青山、黃昏古道、農舍炊煙。

或是在某個萬物睡去的夜晚,握著那對玉牌,等待破曉。

他想象過無數種可能,無數次的相見。

當自己握著那塊玉牌,走到她面前時。

她或許會突然撞入自己的懷里,淚濕衣衫。

她或許會搶過玉牌,擲地摔碎,咬牙切齒。

她或許會一言不發,轉身離去,再不回來。

趙戎本以為不管是何種結局,自己都能坦然接受,從容面對,不會受情所累。

但是。

剛剛那個夢里,那陣心髒驟然的抽痛是怎麼回事?

心髒就像那塊玉牌一樣,被她狠狠擲入蓮池,水花濺起,沉入湖底,在往後的余生被那冰冷的淤泥慢慢覆蓋,直到被忍受不了的沉重壓的無法跳動,才方得解月兌。

趙戎狠狠揉把臉。

他開始意識到,這一路走來,隨著對這個世界的越發熟悉,記憶喚醒的越多,離她越近,羈絆就越深。

那些本以為是走馬觀花的記憶,現在已經深深刻印入腦中。

就像烈酒入喉,春雨入土,江河入海。

不只是關于青君的記憶,她的記憶是個引子,或者說是條導火索,加快並讓自己意識到了這種變化。

那些繼承來的記憶如今就像是自己親身經歷過一樣……或者說……它本就是自己的記憶!

本以為自己是個重生者,這具身體的容貌與名字都和自己一樣,起初只當是巧合,但剛剛那陣心痛如何解釋,哪有繼承來的記憶會讓人如此深刻,宛若親身經歷一般。

哪有這麼多的巧合?

最大的可能只有一種。

自己就是原身,原身就是自己。

只不過蘇醒了前世的記憶,佔據了主導。

而人格是由記憶塑造的。

前世的人格直接覆蓋了這一世的人格,導致前後性格不同,但現在隨著記憶的消化,二者已經融合統一。

而前一世的人格,也就是現在的我,面對青君的記憶,感官與這一世截然不同,因此心痛。

所以說,我就是我。

我就是那個負了青君的人。

————

窗外一陣琴聲悠揚傳來。

如夢如幻,不絕如縷。

不僅沒破壞夜的靜謐,反而讓月光更加寂寥。

趙戎緩緩回神,已無心睡眠,走到書桌前,鋪紙研墨。

只是剛抬筆,就已忘言。

轉而練字,才寫下四字,便皺眉停筆。

心不定,筆不穩。

趙戎心有所感。

他擱下毛筆,提起一壺酒,大袖長擺,褒衣博帶,不鞋而屐,推門而出,去尋那琴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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