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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如果是夏季, 周國邊境的江上,理應有一輪明亮的月亮。

可惜,還未開春, 空氣中依舊無言彌散著冷寒。

雪花時不時飄進來, 落在澹台燼臉上。

他抬手拂去, 走進去坐在孤零零的高座之上。

弓-弩因為蘇蘇扔進了江水,他的身邊,幾只紅眼赤炎蜂, 蓄勢待發。

它們長到了半人大,眼楮猩紅, 翅膀震動聲讓人的耳膜分外煎熬。

幾個隨從跪在澹台燼腳邊, 瑟瑟發抖。

澹台燼的心情卻仿佛很不錯。

「琴師呢,讓他來彈奏一曲。」

很快,一個白衣服琴師進來, 在古琴前坐下︰「殿下想听什麼?」

澹台燼說︰「喜慶些的。」

琴師蒼白著臉頷首, 開始奏樂。

沒過多久, 荊蘭安出現在殿內。她一身白色狐裘,手中踫了一個暖爐。

「殿下召見, 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澹台燼打量著她,說︰「荊蘭安, 你老了, 也開始學著其他人犯糊涂。」

荊蘭安發間,偶爾夾雜著幾根銀絲,眼尾的細紋,也在訴說著早已不是十四年前。

她不再年輕,開始蒼老。

荊蘭安听見這樣的話,還算平靜︰「殿下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澹台燼說︰「漆雙送來的狼妖, 內丹含劇毒,可惜,毒不死我。我暫且當你識人不清,心力交瘁之下,難免失誤。畢竟是你告訴我,一個正常人,應當學會往好處想,學會寬恕。」

他覺得好笑,便彎起唇角︰「可是今晚的名伶,身上被種下‘一夜朝陽’,你荊蘭安,會犯兩個錯誤嗎?」

荊蘭安沉默不語。

「你想殺我,可是為什麼呢?」琴聲中,他的語調透著一絲困惑。澹台燼如兒時一般,以一種求知而謙遜的態度問,「你是後悔當年殺了月空宜,還是又想起了我母親被開膛破肚?」

荊蘭安搖搖頭︰「殿下,你什麼都不懂。」

「我也不需懂。」澹台燼說,「你和劉氏不一樣,我會給你一個痛快。」

琴師手下彈錯了一個音。

澹台燼一笑,懶懶靠在座位上,面露遺憾之色︰「蘭安姑姑,永別了。」

赤炎蜂朝著荊蘭安飛過去。

荊蘭安沒有動,赤炎蜂卻撞在一處透明屏障上,無法前行一步。

一個絳紫錦袍的男子,哈哈大笑,走入殿堂中來。

「小孽種,你竟真的連荊蘭安都殺。荊蘭安也是婦人之仁,想讓你在希冀中,有個舒服的死法。」

他腰間瑯玉作響,模樣英武,眉眼間戾氣很重。

澹台燼臉上的笑意消失,道出來人名字︰「澹台明朗。」

「沒想到你還記得孤。」澹台明朗說,「也對,在大夏生活得豬狗不如的你,肯定恨不得生啖孤肉。然而事實證明,怪物終究是怪物。看看,最後連荊蘭安,也一同背叛了你。」

荊蘭安低著頭,看不出什麼表情。

澹台燼冷笑一聲,手指點著座椅,漆黑的血鴉沖進來。

澹台明朗絲毫不慌忙,說︰「孽種,孤知道你和常人不同,听孤母妃說,你殺了柔妃,才能降世。你以為孤今日來,會沒有準備嗎?荊蘭安早把你的弱點透露給孤,你就等死吧。」

他身邊跟著的幾個道士模樣的人站出來。

為首的老道說︰「布陣。」

道士們迅速分坐于八角,每人手中拿了一枚銅色鈴鐺。老道士祭出符咒的同時,其余道士搖響鈴鐺。

老道手捧一個正方玉盒,符咒圍繞玉盒飛舞,老道嘴里念念有詞。

赤炎蜂和血鴉被鈴鐺定住,飛入玉盒中,化作黑煙。

老道士知道澹台燼是凡人之軀,他們的道法無用,所以也不對付澹台燼,只讓他能驅使的邪物一一消散。

血鴉淒厲地叫著,澹台燼冷下眉目,周身出現好幾個黑衣隨從。

「殿下。」

澹台燼毫不猶豫︰「走。」

血鴉大片大片飛入,像一個墨色的旋渦,趁它們能拖住時間,澹台燼試圖沖出去。

澹台明朗桀桀一笑。

「來人。」

不知什麼時候,無數劍客包圍船艙。

澹台燼身邊的人且戰且退,護送他到了甲板,已經只剩兩三個。

澹台明朗親自拿著劍,將這些衷心的殘兵斬殺。

士兵們的鮮血濺在澹台燼身上,他的臉色蒼白。澹台明朗踹他一腳,澹台燼摔倒在地。

「沒用的孽種。」澹台明朗的腳,踩在黑衣少年肩膀上,「一個無法習武的廢物,不靠別人,你能成什麼事?」

澹台燼嘴角流下鮮血,低低咳嗽兩聲。

澹台明朗用靴子挑起他下巴。

「我殺大皇兄的時候,他可比你有骨氣多了,膝蓋骨被打碎,也不願跪下。」

「老-二的雙手被攪碎,嘴巴也被縫上,死不瞑目。」

「孤听說,你娘柔妃,是當年名動天下的淮州第一美人。瞧瞧你這羸弱廢物的模樣,倒不如真做個公主,以色侍人。」

他帶來的人,哈哈大笑起來。

荊蘭安追出來,倚靠在門口,看見這一幕,閉了閉眼。

夜晚的小雪撲簌簌落下,河上的明燈亮起。

有人殷勤地搬來座椅,澹台明朗也不急,施施然坐下。

「來人,挑斷這廢物的腳筋。」

澹台燼劇烈掙扎起來,他被人按住,澹台燼抬起頭,微紅的眼楮看向荊蘭安︰「姑姑,我是你養大的,我發誓,不會再殺你,你救救我,好不好?」

他抿住蒼白的唇,雪膚烏發,脆弱可憐極了。

荊蘭安嘴唇一顫。

澹台燼說︰「我沒有母妃,是你用羊女乃把我喂大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娘親。」

荊蘭安別開頭。

澹台明朗哈哈大笑,似乎澹台燼想活命的丑態取悅到了他。他說︰「愣住做什麼,動手。」

一名劍客手起到落,澹台燼腳筋被挑斷。

澹台燼悶哼一聲,明白今日無論如何,荊蘭安也不會再被自己策反,他臉上的脆弱消失不見,手指狠狠扣住地板。

明白騙不到荊蘭安,他不再裝出半分柔弱,臉上只剩森寒的陰狠。

「手筋。」澹台明朗命令說。

劍客提起劍,精準地挑斷了澹台燼的手筋。

地上匍匐的少年,這次一聲不吭,用胳膊支撐,朝著船舷爬去。他紅著眼尾,仿佛感知不到疼痛,只想活下去。

澹台燼看著白浪翻涌的河水,突然想起,那一日跳下河的蘇蘇。

冬雪落在他的發上,這種時候,他卻低低笑出聲。

也不知她死了沒有。

澹台明朗好以整暇,對著臉色難看的荊蘭安說︰「听說這孽種,出生就從沒哭過。前幾日,孤得了一樣寶物,叫玄冰針。刺入人的眼楮,那人不但會瞎,一直慟哭,寒氣入體後,身體還會脆得像冰一樣。」

他說著,有人呈上「玄冰針」。

「按住他,孤親自剜了他的眼。」他起身,踩住澹台燼的胸口。

澹台燼的目光是冷的,他冷冷掃過荊蘭安,最後落在澹台明朗身上。他咳出一口血,血染紅他的唇,他張開嘴,接住外面飄進來的雪花。

雪化在他的口中,澹台燼開始放聲大笑。

他的嗓音低啞,一旁站著的道士們,遍體發寒。

澹台明朗莫名有些惱怒,一松手,玄冰針射入澹台燼左眼,地上的少年身體抽搐一下,嘴角依舊維持著夸張大笑的弧度。

鮮血汩汩,從澹台燼左眼中涌出。

他下意識想抬手,捂住失明的左眼,然而手筋被挑斷,他無法再抬起來。

雪花落在少年臉上,澹台燼顫抖著,低聲笑。

道士們不知道為何,心有不安。一個生來不會流淚的人,被斷經脈,弄成廢人;玄冰陣刺入眼楮,他只流血,並不落淚。

要麼心如磐石,要麼是個瘋子。

黑衣少年如惡鬼,全身浴血,竟還在冷冷微笑。

仿佛在無聲諷刺、先前澹台明朗說他不若投身成公主的話語。

澹台明朗神色陰狠,拿起另一根玄冰針。

他抬起手,正要廢了澹台燼雙目,下一刻,身子劇痛,滑落在地。

「你!」澹台明朗回頭,看見眼淚流了滿臉的荊蘭安。

荊蘭安說︰「夷月夜影何在!」

一群悄無聲息的影子,不知什麼時候,輕盈落在船上。

「保護殿下離開!」

夜影衛開始殺澹台明朗的人,劍客們慌忙舉劍迎戰。

澹台明朗嘴唇泛著黑,森然地看著荊蘭安,厲聲說︰「膽敢背叛我,你不怕你兒子會死嗎?」

荊蘭安目光空洞絕望,一言不發,去扶地上的澹台燼︰「我對不起你,殿下。」

船體轟動,老道們不知道使出什麼法子,讓澹台明朗轉瞬到了另一艘船上。澹台明朗要氣瘋了,被手下護住以後,他說︰「炸死他們!」

荊蘭安從袖中拿出一個平安鎖,放在澹台燼懷里。

她無聲落淚︰「我這一生,做了許多錯事。這個平安鎖,是控制天下夜影衛的令牌,可保護殿下離開,也是夷月族的族長之令。」

澹台燼左眼的鮮血,流滿了半張臉。

荊蘭安說︰「荊蘭安是個罪人,我對不起娘娘,對不起月空宜,也對不起你。最對不起的,還是我的兒子……」

「你有兒子?」澹台燼輕聲問,內心滿是嘲諷。

「月空宜死去後兩月,我發現自己懷了孕,我本來想流掉他,後來還是讓他生了下來。他生來體弱,活不過十歲,他八歲的時候,我給他吃了長生花,把他冰凍起來,送往了天山。」荊蘭安流著淚,「澹台明朗手中,有能讓他醒來並長大的藥。」

澹台燼微笑地看著蘭安︰「所以你背叛了我。」

荊蘭安跪下,磕了一個響頭。

「荊蘭安不奢求原諒,只盼若有朝一日,你們都在亂世中活下來,殿下有惻隱之心,念在這幾年相互扶持,夷月族人為你戰死,放過我兒。」

澹台燼不語,他望著濃黑壓抑的天空,這就是天底下的母親,多麼可笑的偉大。

船爆炸的最後一刻,荊蘭安抽泣說——

「他叫月扶崖。」

河上船只燃起,長命鎖發出月華般的光,白光吞沒了澹台燼。

小雪紛紛揚揚,這艘戰船,終是沒能回到故土。

蘇蘇牽著小棗紅馬,拿起水囊想喝水,發現里面空空蕩蕩。

她嘆了口氣。

荒淵在極北之巔,她趕路三日,有時候路過鎮子,有時候不得不經過荒山野嶺。

凡人之軀,無法御劍飛行,也無法驅策靈獸,蘇蘇愈發領略到去荒淵的艱難。

她已經在山林中走了一天,連帶著小馬都十分疲憊。

蘇蘇模模它的頭,讓它停下來吃草,她自己看著空蕩蕩的水囊發愁。

好渴。

不知道附近有沒有溪流,她站起來,栓好馬,打算去看看。

山林中積雪未融化,蘇蘇還沒找到溪流,反倒听見了幾個孩童的聲音。

「那個乞丐還在那里嗎?」

「對,他全身是血。」

「我覺得他不像乞丐,他的衣服很好。」

「好了,別說了,你們答應過,要替阿黃報仇,難道現在要退縮嗎?」有個男童憤憤道,「阿黃舌忝了他的血,就被毒死了,我不管,我們也要打死這個人。」

「可他是個大人。」

男童說︰「我早就觀察過,他動不了。」

有個小女孩擺手搖頭︰「我不去,我要回家。」

說著,她匆匆往回跑,路過蘇蘇時,小女孩瞪大眼楮,隨即慌忙低下頭,朝一個方向跑了。

蘇蘇見她穿著,知道大概是附近村莊的小孩。

她竟然遇到一群孩子要謀害人。

她循聲走過去,果然看見一群窩在樹後的孩子,約莫三四個男孩,每個人手中拿了棍子,朝一團漆黑的人影靠近。

那人趴在地上,無聲無息。

積雪將他的身子沒去四分之一,有人用石頭砸了一下他,他一動不動。

「打他!」

男孩們全都沖上去,棍子落下前,蘇蘇擰住一個男孩耳朵。

「干壞事,你們爹娘知道嗎?」

男孩嗷嗷直叫,所有人嚇了一跳。

蘇蘇笑眯眯看著他們︰「你們的小狗想吃人家,結果被毒死,你們竟然還想打人。」

男孩捂住耳朵︰「你,你是哪里來的!」

蘇蘇一身藕色衣裙,為了趕路,衣裳十分簡潔。可她眉眼靈動,菱唇嬌.女敕,顧盼神飛,山村里的男孩子,哪里見過這樣的顏色。

偏她還出現得猝不及防,幾個男孩瞪大眼楮看她。

半晌,有人結結巴巴說︰「你,你是妖精嗎?」

蘇蘇一笑,五指成爪,驚訝的說︰「啊呀,被你猜對了,我好幾日沒吃你們這樣的童子,把我餓壞了。」

她作勢要追,幾個男孩棍棒一扔,哇啊啊大叫著逃跑了。

等他們跑遠,蘇蘇才走到那個毫無聲息的人面前。

黑色大氅蓋住他的身子,那人墨發散亂,看不見模樣。盡管衣裳是黑色,鮮血卻把雪地染紅了。

蘇蘇連忙蹲下,把他翻過來,打算看他還有沒有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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