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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三條魚•師兄

鳳如青總覺得自己已經成長成了十分強悍的人, 她敢于對抗天道,敢于弒神,能夠在看清前路艱難險阻最終必將反噬的時候, 選擇決絕放手。

她該是個多麼瀟灑又堅韌的人,她甚至自己都模不到自己的柔軟之處。

她以為無心就能夠不受傷, 但直到這一刻, 她如從前一般伏在穆良的膝上,被他輕輕地摩挲著頭,她才知道, 她其實和弓尤沒有兩樣。

弓尤的逆鱗生在龍頸, 而她不可觸踫之處, 被她深深地掩藏在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以為自己帶著一身鎧甲戰無不勝,卻被她在這世上最最依賴的人輕輕問上一句, 觸踫一下,便會原形畢露。

鳳如青蹲在地上,把頭都窩進穆良的懷中, 哭到打嗝,不僅僅是和弓尤這幾十年的感情, 親手揮刀斬斷的疼痛, 還有從前。

她得知大師兄將她忘了, 她從懸雲山上下來, 她死在極寒之淵旁邊, 她跌落深淵的六百多年。

鳳如青還想到了她曾經經歷的各種被天雷劈, 和熔岩獸戰斗被火灼傷的痛苦。

甚至連喝個水被嗆到的難受,她都想到了。

山洪爆發一樣,鳳如青將她這六百多年的委屈,都哭給了穆良看。

穆良衣袍都被打濕, 他嘆口氣,被她感染,眼中也微微濕潤。

等到鳳如青終于把兩只桃花眼哭成兩個桃子,才抬起頭來,抱著穆良的腰吭吭唧唧,「大師兄,我把你衣服都弄濕了……」

穆良腿都有些木了,伸手把她鬢邊被眼淚濕貼在臉上的碎發理好,「沒事,一會就干了。」

鳳如青本就生了一副艷若桃李貌,這一哭,又眼尾染紅,滿眼都是未被淚水沖盡的委屈,訴不盡的經年別離和想念,任誰看了也要憐惜到心都疼了。

穆良一錯不錯地看著她,眼中水霧彌漫幾次,又被他強行壓下。

他捏了捏鳳如青的臉蛋,多年未曾相見,卻如昨日她還在他的身後撒嬌一般,沒有半點生疏。

「既然在外如此難過,為何不回家?」穆良溫潤秀麗的眉目如一副寧靜的山水畫,鳳如青卻被這一句話問得再度淚水漣漣。

沒她想象中的尷尬生疏,也沒有任何的責問,有的只是幾百年從未間斷的尋覓。是她一直在畏懼各種各樣的因素,慢待了這份情誼。

「我害怕……」鳳如青委屈至極,「我才當上鬼王沒多久,之前……之前我只是個邪祟,連魂魄都沒有。」

鳳如青說完就已經後悔了,因為穆良的眼神已經告訴了她,她無論是黃泉鬼王,還是一個無魂邪祟,對他來說,她都是他的小師妹。

她羞愧地低頭,露出細白的頸項,穆良指尖在衣袍上輕輕地蹭動了一下,才慢慢抬起,附著在那片溫熱細膩的頸項上,輕輕捏了捏,「好啦,現在肯見我也是一樣。」

鳳如青腿也蹲麻了,卻舍不得起身,穆良捏了她後頸幾下,便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一般,拉著她的手臂起身,同時自己也起身,「腿麻了吧。」

鳳如青抿唇笑了笑,在地上跺了幾下,十分的不穩重,穆良伸手給她整衣冠,又詢問了水在何處,擰了個布巾給她擦了臉。

鳳如青老老實實地站著,微微仰著臉,在穆良輕柔的動作之下,像個廢人一樣。

她嘴角慢慢勾起。

真好啊。她閉著眼楮想,這比沉浸在夢中美多了。

穆良溫熱的指尖時不時捏在她的下巴上,調整她臉的方向。

鳳如青好似瞬間回到了許多年前,她還是個小廢物的時候,每每跟穆良一起出去歷練,都格外受他的照顧,那時候她貪生怕死,為了活著什麼事都敢做。

穆良一直都知道她的卑劣、包容她的卑劣、矯正著她的卑劣,是他精心修剪,才讓她長成了如今的樣子。

「大師兄,我現在可厲害了,連天界的太子都打不過我了。」鳳如青沒忍住,顯擺了一句,然後還沒等穆良接話,她就自己臉紅了。

穆良低低地笑了聲,不帶任何的嘲諷意味,收回了布巾,看著她,慢聲細語,「我知道的,荊豐都跟我說了,你很厲害。」

鳳如青又臉紅羞恥,又忍不住被穆良這樣帶著贊賞意味的語氣弄得想要翹小尾巴。

她心里唾棄自己,這麼些年也沒有跟誰這樣故意炫耀,卻忍不住想跟穆良說。

「也沒有多厲害……」鳳如青又補救了一句,但還不如不補救。

穆良徹底被她逗笑了,他生的是一副謙謙君子如玉瑩潤的模樣,這般笑起來,便如彩色的畫卷徐徐展開,令人見了也不由心生歡喜。

兩個人對著笑了會,鳳如青都後悔拖了這麼久才相認。

這時穆良突然來了一句,「什麼時候空出時間,隨我回懸雲山?」

鳳如青笑容頓時凝滯了片刻,說道,「啊?大師兄,我不想回山,我這鬼王做得好好的,再說我……」

「我是說,隨我回山去嘗嘗五谷殿新出的乳糕,我還有些東西想要給你,都是這些年在凡間隨手買的。」穆良說,「你如今已經身為黃泉鬼王,我又怎會強求你同我回山。」

鳳如青松口氣的同時,又羞愧起來,「我也不是不想回,我主要就是……我……」

鳳如青吞吞吐吐了一會,「哎」地嘆了口氣,「大師兄我跟你說,我和天界太子弓尤,在開啟冥海大陣的時候,我在那諸神封印的陣中,發現了九真伏魔陣。」

穆良︰「什麼?」

「就是懸雲山最厲害的九真伏魔陣,混雜在冥海大陣當中,」鳳如青說,「普天之下,會這種陣法的,屈指可數,且我當時感知到那陣法上渾厚的神力,絕不是尋常人能夠設下,而天界眾神當中,飛升的懸雲山修士只有一個人。」

「師祖?」穆良表情也細微地變化。

鳳如青點頭,表情似哭似笑,「大陣開啟之後,參與封印的眾神都被天道清算跌落人間,師祖必定也在其中。」

鳳如青說,「大師兄,師尊有多敬重師祖你也知道,我將天捅了也就算了,他若是知道我還將師祖給捅下來了,我焉有命活啊。」

穆良的表情也凝重起來了,「那算了,日後你若想吃,我便親自送來罷,雖說這件事怨不得你,但……師尊還是暫時莫要見了。」

穆良到底還是對于曾經施子真狠心誅殺入魔的鳳如青這件事耿耿于懷,若非極度不能接受,他當初也根本不敢同施子真動手。

于是穆良說,「這件事知道的應當也不多,你莫要再同旁人說起,你素日鬼氣遮面,天下人知道黃泉鬼君同天界太子一同翻了天,卻不知黃泉鬼王是昔日懸雲山小弟子鳳如青,你不是自己也更名為赤焱了麼。」

當日她更名赤焱,是怕穆良認出她。提起這個,鳳如青忍不住問,「大師兄,我的事,是你出關之後小師弟告訴你的嗎?」

穆良定定看了她片刻,說道,「不是,荊豐前兩日因為人妖邊界焦平湖出現了數個無名旋渦,將來往船只吞沒不少,帶著弟子去那邊查看了。」

「我是昨日出關,」穆良說。

鳳如青眼楮張大一些,有些難以置信,又覺得理所當然,當年她偷偷跟著穆良一起去靈雀山那次,她的偽裝也很快就被戳破了。

穆良看她的樣子,開口道,「我自己養大的人,我若見了,還能認不出麼。」

鳳如青不由道,「我當時那捂得那麼嚴實,大師兄你是如何認出的?」

穆良卻笑著搖頭,「不告訴你。」

鳳如青笑起來,也沒有再追問穆良如何認出的她,而是問道,「那大師兄此次閉關,可進境了?如今是什麼境界?」

穆良聞言,看著鳳如青的眼神稍稍變化,但很快垂下視線,遮蓋住了眼中情緒,「出了一點麻煩,沒有進境成功,如今是七境巔峰。」

「那同小師弟一樣!」鳳如青說,「你們都好厲害,無情道可太難修了。」

鳳如青到如今,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說無情道難修了。

鬼王的能力強弱,在于很多的方面。她是半神了,弓尤教她的那些功法便已經夠用。

她若要鬼力強大,需得在人間,在黃泉的信仰力越來越高,能力才越來越強,至于飛升,是靠功德的。

穆良的神色有些異樣,鳳如青能夠感知到他的情緒,是些許的酸澀,。

她頓時以為是自己嘴快,趕緊安慰道,「荊豐因為是草木妖的緣故,才會修煉得格外快,大師兄比他的境界更穩,他總說自己修上的境界,好端端的就要掉下去的。」

穆良本就不是因為這個,他從來也不是一個會因為這種事情焦躁酸澀的人。

他的境界始終這般,乃是另有其因,只是這件事,到如今只有他與施子真兩人知道。

穆良垂下眼睫,他不可能告訴鳳如青。

于是他短暫地調整一下,抬眼便又是那副溫潤模樣,「你多心了,我怎會在意這個,我只是想到了一些門派中近來處理的邪祟,都是帶著些許神光,卻又不是墜神,有些奇怪,弟子有不察造成死傷的,很可惜。」

鳳如青也認為穆良不會在意這個,于是很快被轉移了注意力,「確實是,我也處理了兩個,是在都伯山一代,對麼?」

穆良點頭,「對,我們處理的兩個都是山中虎豹妖,還未修成完全的人形,就出來害人了。」

「我處理的是一個狼妖,也是還沒有修成人形,」鳳如青說,「且我看他的修行,不過也才幾十年,按理說開靈智已經是奇跡了,怎麼可能為半人作惡,我猜測是他們食了神魂的原因。」

「我也有此猜測,但墜落的神仙不得入輪回,更不得在人間作惡,需得累積足夠功德,才能夠換取輪回的機會或者重歸天界。」

「墜神雖能力大大削減,卻好歹也曾經為神,怎會被這種不入流的妖精分食魂魄?」

穆良說的也正是鳳如青的疑惑,她想了想說道,「我本來這些時日要抽出時間去都伯山一帶去看看的,那附近的百姓已經基本搬走了,便是真的有什麼能人伺機作惡,動起手來也不怕傷及凡人。」

「那我與你同去。」穆良即刻說道,「正好我要帶一些高階弟子出去,本還沒有定下去哪邊,如此便一同去都伯山吧。」

鳳如青欣然點頭,「好,那時間大師兄來定。」

穆良點了點頭,「等荊豐從焦平湖回來吧,若不然門派當中只有荊長老,忙不開的。」

鳳如青頓了頓問道,「師尊他不管門派中事嗎?」

穆良說,「師尊幾乎不會留在門派當中,自從冥海大陣開了之後,他便只會偶爾回到山中,其余時間都在四海游走,處理一些比較難纏的妖魔。」

鳳如青聞言倒是有些感慨,「師尊最不喜歡出門,這一次一定特別暴躁。」

他曾經可是連修真界的仙門宴會都不會參加,除非人間出現大動蕩的時候,才會下山。

這一次冥海封印開啟之後,四海不安穩,如果當真歸結起來,倒是能算到鳳如青頭上一份,這也算間接給施子真找了麻煩。

「不過近幾年師尊一直在為我護法。」穆良說,「是昨日我出關之後,他才下山的。」

鳳如青點頭,有些感嘆地說,「師尊性情一向如此,看似對我們不關心,其實他只是不懂表達。」

鳳如青手肘拄在桌子上,托著自己的下巴,帶著一些釋然的淺笑對穆良說,「其實當時師尊將入魔的我斬殺于極寒之淵,卻並非是真心要殺我,他帶了拘魂鼎,是想將我再帶回門派,可我當時已心存死志,沒有跟他走。」

穆良听鳳如青這麼說,神情十分驚訝,半晌才說,「可師尊從未說過這件事……」

施子真說的是自己已經將入魔的鳳如青親手斬殺,且鳳如青跌入了極寒之淵。

穆良當時才剛剛恢復一些,心智也大大地受到了鬼修的影響,因此與施子真動起手來。

可施子真沒有讓著他,卻也沒有真的傷他,只是壓制住他,罰他去了焚心崖,更沒有跟他解釋過他帶著拘魂鼎去……

「他就是這樣,」鳳如青到如今已經能夠用調侃的語氣說了,「一扁擔抽不出個悶屁來,這麼多年師兄還不了解嗎?」

穆良听鳳如青這麼說施子真,整個人都愣了一下,片刻之後忍不住笑起來,順手拍了一下她的頭,「你這膽子倒是長了不少,這話可敢當著師尊的面說?」

鳳如青認慫的很快,頓時搖頭,「不敢不敢,說來也是奇怪,我如今已經成為黃泉鬼王,他當年算是親手清理門戶,我早就算不上他的弟子,可若提起他,還是怕得緊。」

穆良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這麼笑過,他看著鳳如青,一雙眼楮簡直能蕩出一汪秋水來,「自然會怕,我也怕,荊豐也怕。懸雲山的弟子,包括荊成蔭長老,都挺怕他的。」

「是吧,」鳳如青說,「仔細想想他倒也沒有對門派中的弟子多麼苛刻,就是看著人。」

兩個人就這麼坐著,隔著一張桌子,手肘時不時地踫在一處,低聲細語地說著昔年舊事,說著如今天下四海的形勢,甚至于這麼多年彼此遇見的趣事和艱辛。

不知不覺時間已經到晚上,鳳如青餓得肚子咕咕叫了,這才想起她一整天都沒有吃飯。

于是鳳如青站起身來,對著穆良說,「大師兄若是不急,便留在我這里用飯吧,我知道大師兄早已闢谷,不過食用一些仙獸和靈獸的肉,對修為還是有好處的。」

鳳如青走到鬼王殿的門口,將禁制解開,吩咐羅剎和共魎,「去準備些好吃好喝的來,前些日子妖界和魔界不是送來了許多好東西嗎,挑一些對修士滋補的。」

「是,大人。」羅剎和共魎領命去準備了,鳳如青轉身對穆良說道,「我這里有許多旁人送來的利于修士進境的東西,只是我用不上,大師兄挑揀一些帶回門派中吧。」

穆良坐在桌邊,手中端著一杯茶,聞言笑了笑,「我閉關之時你隔三差五差人送去的那些,我都還沒有用。」

「那就分發給山中弟子,」鳳如青走到桌邊坐下,「不然這些東西我留著又有什麼用。」

「弟子們更用不上,你也知道懸雲山所修無情之道,相較于其他的道法更注重于自身,他們若是依靠外物太多,境界不穩,便如荊豐一般,即便是進境很快也會掉的。」

鳳如青聳肩,「那好吧,不過有一些用于防身的法器可以帶回去,不借助外物修煉,但至少可以保證不受傷。」

穆良這次沒有拒絕,喝了一口茶又說,「我替師門的師弟師妹們,謝過鬼王大人?」

鳳如青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大師兄你怎麼這樣!」

很快準備的食物上來,鳳如青依舊吃得毫無形象,穆良許多年都沒有吃過東西了,上一次吃的時候,還是鳳如青和荊豐都不太大的時候,每一次吃乳糕,都非要鬧著要他嘗嘗,他才會嘗的。

不過今天他吃下去了不少,滋味如何他並沒有記住,他只記住小師妹一直在對他笑,開懷的,羞澀的,被調侃之後嬌嗔的笑。

穆良從來都是一個善于隱忍的人,他在斷骨爛肉之時,尚且能夠對著人談笑風生,今天卻有兩次都險些失控。

一是為他這六百多年的尋覓,終于找到了他的小師妹。

二是為他這六百多年始終沒有修成的固心印,以及除他自己之外只有施子真才知道的心魔。

穆良走的時候都已經是深夜,鳳如青想要留他過夜,穆良卻說門派中有事不得耽擱,鳳如青只好將他送出黃泉。

待到穆良御劍遠去,她才對著黃泉外的千里赤沙,在夜色下張開雙臂,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呼出去。

相比于那個腐朽到根的天界,她還是喜歡這個黃泉,這里至少是她自己的地方,鬼境十八殿,全部要听她的,說一不二。

她慶幸自己從未動搖過,沒有想過為了弓尤放棄這里。

她自然也是喜愛弓尤的,生死相依地走到如今的感情,若沒有喜愛,不可能這般心有靈犀,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對方。

但她將她和弓尤的前路看得很清楚,哪怕是等,等到他真的將天界肅清,他們之間也隔著一個曾經害過她的紅嫣夫人。

弓尤不可能六親不認地處置了紅嫣夫人,況且就算沒有紅嫣夫人,他們之間也會出現越來越多的阻礙。

她一日不上天界,便是天地相隔,她若上了天界,便僅僅只能是天帝後宮當中的解語花。

她這生生死死的身體,到如今還能化為一灘的魂魄,或許連個孩子都生不出,而弓尤不可能沒有子嗣,到時便會有第二次妥協。

而她若是被禁錮在那王宮之中,漸漸也會失去弓尤當初喜歡的那種肆意的色彩。

他愛上的是一個邪祟,一個敢于逆天的邪祟,一個敢于陪著他闖冥海的邪祟,而不是一個只能留在王宮之中,等他得空看看的女人。

而一旦弓尤炙熱的情感冷卻,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會變了味道。

鳳如青不會喜歡其他味道的弓尤,更不會為了委屈求全,去粉飾太平地討好他。

這是鳳如青揮刀斬斷這段感情的根本原因,天界要顧忌的事情太多,而弓尤想要戴上天帝的冕旒,必然要舍棄許多。

她也想要繼續做她的黃泉鬼王,兩相權衡,她不要做舍王位的那一個。她愛弓尤,但這有個前提,前提是她更愛她自己。

和白禮的相遇分離,讓鳳如青學會釋然,懂得愛自己的重要,懂得這世間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會更愛她了。

而和弓尤的相遇與不得不分離,讓鳳如青真正地成長,無論是功法還是心智,她更加地知道取舍的重要。

鳳如青慢慢收起張開的雙臂,最後看了一眼天上的彎月,轉身回了黃泉。

穆良出現的正好,發泄了一通之後,她整個人都輕快了。

這一生還有很長很長,若是弓尤日後需要她幫忙,或者是她需要弓尤幫忙,兩個人都會為對方義無反顧,但這再也無關情愛。

鳳如青回了黃泉之後,還很精神,親自處理了一些積壓的惡鬼事件,

處理完了這些事件,她又去幽冥地獄之下轉了一圈,巡視自己領地,確保鬼界沒有因為天裂現世的影響,導致惡鬼躁動,這才回到自己的鬼王殿,美美地沉入了夢鄉。

她發現夢境又變了,之前在她以為自己想清楚了,卻沒有將情緒發泄出去的時候,她的夢境都是安寧祥和的。

置身其中,能夠十分明顯地感知到寧靜。不烈不曬的溫暖陽光,包括細雨和清風,都是用來安撫她情緒的。

但這一次的夢境不同,她進入其中便是大雨傾盆,悶雷陣陣,鳳如青一個人走在街上,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遠處的一家客棧開著。

她渾身被淋得濕透,卻絲毫也不會感覺到倒霉或者難過,相反,她在夢境當中踩著水啪嗒啪嗒地跑著。

雨水浸濕了她的鞋,冰冰涼涼,鳳如青卻由衷覺得有一股名為自由的愉悅,從心底升騰而上。

她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在雨中奔跑,渾身濕漉,長袍貼在身上,但這時候艷陽竟然露出來了。

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驅散了雨水帶來的冰涼,鳳如青在夢中笑起來。

她仰頭站定,微微張開嘴去接雨水,心中的竊喜如同雨滴落在地上的積水當中濺起的泡泡,咕嘟嘟的,細細膩膩波紋綿綿。

她在雨中淋夠了,便跑到長街的盡頭,尋著那唯一開著的門進去,出聲喊道,「我回來了!」

屋子里面溫暖干燥,菜飯的香氣彌漫在整個屋子當中,有個人從後堂出來,手中端著剛剛炒好還冒著熱氣的菜,並沒有開口對她說話,只是對她招了招手。

鳳如青抬頭看去,卻是模糊一片,看不真切。

夢境中的人大多都是這樣模糊看不真切的,她嘗試了很多次想要將那個一直出現在夢境,有時候扮作她的家人,有時候扮作她的心上人,有時候又變成她的新郎的那個人看清,卻始終沒能成功。

這一次,她走到那人的跟前,被他擁入懷抱,可就在鳳如青抬頭想要看清那人的臉的時候,像每次一樣,夢突然醒了。

鳳如青從床上坐起來,將長發甩到身後,扶著自己的額頭笑了笑,嘟囔道,「又沒看清啊……」

其實這些夢境都很簡單,里面都是一些非常尋常的生活片段,卻都是鳳如青曾經可望而不可求的東西,是她到如今仍然沒有擁有的那些普普通通的生活。

這是凌吉送她的夢,鳳如青全都非常的喜歡,早就想要找個機會專門去謝謝他,不過想到前些日子他以整個魔界為聘的事情,又是一陣哭笑不得。

她這鬼界當真需要整治一下,稍稍有點事情就傳遍四界,這幫小鬼的嘴真的是大得都已經裂到耳根了。

鳳如青根本沒有將婚期告訴除荊豐之外的任何人,他們卻能卡著那麼準的點,帶著那麼多的禮物來迎娶她,說明他們早已提前得知她要成婚的事。

鳳如青明白,他們是在為自己撐場面,讓天界看看自己並非無人娶,宿深和凌吉是因為自己曾經對他們算是有恩,至于荊豐就完全是胡鬧。

鳳如青甩了甩自己的腦袋,已經能夠想象得出自己如今在四海當中是個什麼名聲了,原本就被傳姘頭到處都是,一些艷鬼都來和她取經,問她御夫之術……

鳳如青邊洗漱還邊想,她哪有什麼御夫之術,她不過遇見了兩個人,剛好都是非常好的人而已。

鳳如青吃過早飯之後,無所事事地在黃泉當中轉了一圈。

現如今鬼境十八殿鬼君各司其職,鬼君的手下還有數不清的鬼官,鳳如青裁決的都是一些涉及到天道的懲處和功德的大事,一些小事根本就到不了她的跟前。

她沒有一個人獨攬所有的事情,更沒有去吃鬼君們拱手送上來的功德。

這黃泉鬼王,向來是天界被罰下來的罪神不願意做的工作,常常是下來收攬功德之後,就迅速回上界,因此鬼王換屆時常有之。

可鳳如青並不覺得這是一個什麼不好的差事,她根本就不想積滿功德飛升上界,她想就這樣天長日久地待在鬼界,做她的黃泉鬼王美得很。

鳳如青走到忘川河邊,看了看那上面吊著的籠子,籠子里面關著的都是毫無悔意的惡鬼。

她正想著去看看有沒有熬不住的,便見有兩個小鬼乘著小舟,從忘川之上過來,船上還帶著一個已經被啃食得不像樣,嘴里嘟嘟囔囔地說「我錯了我錯了」的惡鬼。

鳳如青站在一個不太顯眼的角落,正要走,突然間听見兩個小鬼在談論她。

她索性隱匿身形,想听一听自己如今都是被怎麼議論。

兩個小鬼將小舟撐到了河邊,卻並沒有急著上來,而是一邊將那惡鬼扶起來,一邊談論。

「你見著大人今早在鬼界晃來晃去的,她今天怎麼不出門了?」

「我看她是被天界太子傷著了,這兩天吃的都少了呢……」

鳳如青回憶了一下今天早上自己吃的東西,那如果算少的話……這天上人間怕是沒有女子比她吃的更少了。

「唉,多好的大人,這是我遇見最好的一任鬼王,那天界太子在身為鬼王的時候,我就覺得他不怎麼樣!」

「不過我瞧著大人也不像多傷心的樣子,唉你看,大人不就跟昨天那個仙君在屋子里待了整整一天了,總不見得光說話不干別的吧?」

那個小鬼聞言頓時「嘿嘿嘿嘿嘿」地笑起來。

鳳如青︰「……」就是說話啊不然還能干什麼?!

「大人的能力當真強悍,不需你我操心,前幾日成婚的時候,那不是妖界魔界都來人了嗎……」

「也是也是,不過我瞧著成婚那一天來搶親的那個仙君並不是昨天的那個呀……」

「大人的姘頭豈是你能數得清的?」

「也是也是嘿嘿嘿嘿嘿。」

鳳如青︰「……」果然啊她的名聲已經徹底臭了。

兩個小鬼走了之後,鳳如青在忘川岸邊上現身,望著黑沉沉的忘川水,覺得自己的名聲跟這忘川水顏色一模一樣。

幸好她不打算再嫁人了,否則這名聲可還嫁得出去嗎?

鳳如青滿心感嘆地往自己的寢殿走,還沒等到門口,便听聞小鬼來報,「大人仙君來了,仙君來了!」

鳳如青側頭看過去,便見兩個小鬼引著穆良正朝著她的方向走,鳳如青連忙邁步迎上去,她自己都沒察覺她的腳步多麼的歡快,啪嗒啪嗒的。

看到這場面,一眾小鬼嘰嘰喳喳推推搡搡,相互之間眉目傳話,八卦得十分熱鬧。

鳳如青疾步走到穆良的身邊停下,笑得十分燦爛,「大師兄你來了。」

穆良手中提著一個食盒,十分的精致,上下四層,鳳如青看著就眼楮冒光,她到如今還是喜歡懸雲山五谷殿做出來東西的味道,那真是人間絕味。

「我帶了些吃的給你,你早上可吃東西了嗎?」穆良對鳳如青笑得溫柔至極,兩個人相視而笑的時候,似乎連周遭的空氣都跟著溫暖起來。

「我早上吃過了,」鳳如青也像小鬼一樣嘿嘿地笑起來,「不過我早上吃的不多我還能再吃!」

鳳如青說完之後,便抓住穆良的手腕,帶著他回自己的鬼王殿。

她身後的小鬼們見狀,嘰嘰喳喳的更嚴重,鳳如青都已經听到了兩嘴說得十分露骨的。

她站定,回頭瞪了一眼扎堆兒的小鬼們,「休要胡說,這是我的兄長!再亂說話,將你們全送到拔舌地獄去!」

小鬼們頓時噤聲,裝作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實際上面上擠眉弄眼的樣子出賣了他們。

他們都知道鳳如青真正發火是什麼樣子,也知道她不會隨意地就處罰斬殺他們,所以並沒有害怕。

不過讓他們臨時閉嘴的作用是起到了,鳳如青便帶著穆良回到了鬼王殿。

她將穆良手中的食盒接過來,邊流著口水往桌子上擺點心,邊說道,「他們的嘴碎得緊,我沒有時間整治他們,待我哪天空出來肯定好好收拾他們,大師兄你不要介意他們說的,他們都是胡說的……」

穆良並沒有接話,他站在鳳如青的身後,想起了剛才听到的那些話,定在鳳如青後腦上的眼神晦澀。

他昨夜一整夜都沒有睡好,其實他並不是不能留宿黃泉,懸雲山昨日也並沒有多少事情等著他處理,他是逃走的。

花費了幾年的時間壓抑住的心魔,又開始蠢蠢欲動。

鳳如青察覺到了穆良的情緒有變化,轉過頭看他,他卻神色如常,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如水,只不過那平靜的水面之下暗含波濤,若不仔仔細細地盯著,是察覺不到那映在平靜水面上的暗影的。

鳳如青將食物都擺好了,招呼著穆良過來,穆良坐到鳳如青的對面,鳳如青已經開始吃上了。

「哇這個真的好吃!又不甜又不膩,吃多少都吃不夠!」鳳如青將比拇指大一點的桃粉色小點心,送到穆良的嘴邊,「大師兄嘗嘗這個,好像是桃花做的,可好吃了,這季節也沒有桃花呀……」

穆良搖了搖頭,鳳如青低頭去拿另一個點心朝嘴里塞的時候,他突然間伸手抓住了鳳如青的手腕。

鳳如青手腕縴細瓷白,單單只是看著,你根本無法想象是這樣一雙細瘦的手腕,將這天下翻了個個。

可抓在手中,卻顯得那樣的縴弱無助,穆良手掌合攏,感受手掌當中細膩溫熱的皮膚,強忍著想要用指尖去摩挲的。

他眼睫下垂,遮蓋住眼中碎裂的湖面。

停頓了片刻,在鳳如青疑惑地抬起頭的時候,他才慢慢張開嘴,秀麗沉靜的眉目湊上前,將那一塊桃花糕含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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