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如青在忘川之下, 衣服已經被撕扯殆盡,骷髏的樣子在路上行走還沒有什麼,可她身上的皮肉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著。
這七個月, 在忘川之中,她的恢復能力越來越快, 快到連弓尤都咂舌的地步。
弓尤最開始要她不要總是在奄奄一息的時候才上來, 可看見她如此恢復速度,弓尤在感嘆的同時,也不再多說什麼。
開始兩個月, 弓尤還要送到忘川邊上去等著她, 但後來他就只在自己的鬼王殿內, 準備好換洗的衣物和吃食。鳳如青從忘川上來之後,會自己跑去鬼王殿, 無論傷多重,都絲毫不影響行動。
現在整個地府都知道,忘川里面來了尋魂之人, 日日下去時完好,上來的時候面目全非, 她和鬼王是朋友, 模樣生得十分嬌美, 連骨架子都比其他鬼的好看。
只是她並非是真正意義上的鬼, 沒人能夠看透她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而這種突飛猛進的恢復能力, 致使她一旦從忘川上來走得慢些, 就有鬼能夠從破碎衣袍窺見她香艷的皮肉,鳳如青早在上個月,就成了這地府艷鬼第一人。
這時候她應該迅速跑進鬼王殿去換上新衣服,而不是傻兮兮地站在這里, 眼見著便要被人看光。
可她遠遠看到了穆良背景,听到穆良的聲音,就已經一動也不會動了。
近鄉情怯,鳳如青不知道要如何面對穆良,也根本不敢去面對他。
大師兄對她的維護和照顧,是鳳如青短暫一生中珍貴無比的美夢,可那夢無論多麼清晰,多麼讓人留戀入骨,都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相隔了六百多年,極寒之淵下的混沌消磨掉了鳳如青曾經的一些,包括魂魄,她見穆良好好的,固然歡喜至極,卻不敢真的和他面對面,說上一句足以粉飾太平的問候。
大師兄曾經那麼希望她變成一個善良秀美,同所有門派中千嬌萬寵的小師妹一般的人,或許軟弱無能,但終是有他,有宗門護著的一世無憂。
鳳如青也曾經確實如他想的那般,沉溺于那樣的回護中,短暫地當過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師妹。
可隔著漫長混沌的六百多年,隔著或許大師兄都不曾知曉的,她曾經因石妖蠱惑做下的混蛋事,鳳如青再也回不去當初,也做不得穆良羽翼之下的雛鳥了。
鳳如青逐漸生出的四肢,因為隔著往生橋同穆良這短暫的對視,冰涼得不似個活人,她怕得幾乎要流出淚來,卻無力逃走,她真的不想這樣,不想讓大師兄見到她這樣。
好在鳳如青在這黃泉鬼境混了幾個月,別人不熟,弓尤與她算是爛熟無比了,偶然短暫的休息中,他們坐在忘川的旁邊,聊一些彼此的私密話,並不需要刻意去傾訴衷腸,都當笑話講,彼此也當笑話听,她知道弓尤親手砍了對他母親出言不遜的王兄龍腳,鳳如青也告訴了弓尤她曾經犯下的滔天大錯。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根本不敢,也不想見懸雲山上人的緣由。
于是就在穆良轉過頭,仔細打量鳳如青這幅骷髏架子的時候,弓尤即刻解下了衣袍,閃身將鳳如青整個裹在其中。
他哈哈干笑兩聲,帶著鳳如青到了穆良身側,隔著袍子拍了拍鳳如青的腦袋,是要她回神,也是對穆良解釋介紹,「見笑了仙君,我新處的相好,什麼都好,就是腦子不行。」
弓尤指著自己腦袋,對穆良說,「是個艷鬼,十分銷魂,就是這缺了點魂。」
穆良幾百年溫潤如初,甚至更顯玉澤般親和的眉眼,落在了弓尤連腦袋都圍住的鳳如青頭頂。
那上面生出了頭發,在這黃泉鬼境昏暗的光線中,是看不真切的殷紅色澤。
「大人的……」穆良笑了笑,不緊不慢道,「還真是特別。」
不過穆良可是知道弓尤乃是天界罪龍下界,即便是被貶斥也是鬼境之王,可見身份何等尊貴.
穆良幾百年了,下來這黃泉鬼境的次數不少,從未見過鬼王身邊有人,可見其也不是個隨便的人,此番這是……竟是被個失魂的艷鬼迷住了?
穆良並沒有見到這艷鬼真容,只看到了個骨架的輪廓,距離不近地對視了一眼,雖然眼楮也是殘缺破碎,還未恢復,但似乎很明亮。
這倒也不難理解,若不是真的艷極,卻也不至于要黃泉鬼王這樣的人物如此緊張了。
穆良淡笑著,對于弓尤始終摟在懷中片刻不放的艷鬼,並不感興趣,他此番來,還是將師尊繪制的畫像送來,令地府的鬼官在行走各處的時候帶上,方便尋找。
這畫像是有時效的,到了時間,自會毀去,他們又怕鬼官沒有畫像,尋不到小師妹,又怕畫像被傳出去,被有心人利用,或者做什麼不齒勾當,穆良曾經就在一處供妖魔消遣的歡場,見過與小師妹眉眼相似的魅魔,當時氣得將整個地方都掀了,仔細詢問才知,那魅魔之所以變換成那模樣,是按照底下人收集來的畫像所變換。
于是穆良再送往鬼境的畫像上,就設了禁制,變成了靈石一樣的消耗品,每隔一段時日,就要重新送來一些。
想到此處,他的神色就暗淡了一些,但還是如常地同弓尤說好了客氣話,這才離開了黃泉鬼境。
穆良走後,弓尤保持著這個姿勢,把鳳如青卷入鬼王殿中,扒開鳳如青頭頂的衣袍一看,連被陰魂啃成骷髏架子都不叫疼的人,哭得一雙眼滴血了一般的紅。
鳳如青無聲無息地掉著淚,恰巧一滴落在弓尤的手背上,他被燙了似的,甩了甩,然後竟是有些無措地看著鳳如青,「你你你……」
弓尤磕巴了一下,然後嘆了口氣,「何苦呢,我看你大師兄,找你這麼久,定然也不在意你是邪魔還是殘魂。」
鳳如青卻搖頭,抹干了眼淚,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濕漉,帶著鼻音出聲道,「你懂個屁,我怕他讓我跟他回宗門,我拒絕不了他。」
宗門不能回,有施子真,況且整個門派都知道她那點丑陋心思,回去自取其辱嗎?
弓尤前段時間,就知道了鳳如青的這個秘密,頓時也想起了,表情一言難盡,「你膽子也是肥得沒邊了。」
弓尤真是每次想起鳳如青同他說,她給施子真喝了醉仙欲,還是一次十瓶的量,就總是要感嘆一句。
「那確實不能回去,你往後見了懸雲山的人,還是躲著點,」弓尤說,「別人都能講究個容情二字,施子真真的不太行,他那溯月劍乃是本命仙劍,已經生出了劍靈,劍體附著的功德就過十萬,就算是捅我我也夠嗆,你再被捅一次,也不用等天罰直接灰飛煙滅了。」
鳳如青深以為然,裹著袍子抽了抽鼻子去換衣裳,弓尤就在外面等著,她換了衣裳出來,隨便洗漱一下,就坐下吃他提前準備好的東西。
弓尤看著鳳如青吃得毫無形象,比他在仙界養的一只四角仙獸還要吃相難看,嘖嘖道,「你那人王小郎君,可見過你這樣的吃相嗎?」
弓尤說,「你那嘴都要裂到耳根了,你不能……」
「閉嘴!」鳳如青瞪他,「你那嘴邊上點個黑痣,就能去凡間做媒婆了整日叨叨個沒完。」
弓尤切了一聲,鳳如青又道,「況且白禮見過我吃東西啊,怎麼了,他還見我過我借尸還魂,還見過我蛻皮的時候臉上掛著豬大腸似的呢。」
弓尤是真沒有想到,聞言驚訝,「那他還能對著你來勁,看來是真的痴情種子啊。」
鳳如青順手把一個啃完的骨頭丟向弓尤,「你可閉嘴吧,白禮才不是以貌取人之人。」
弓尤沒有見過白禮臉上帶著黑斑的樣子,所以不知道白禮是因為自己丑,一開始才不嫌棄鳳如青是個邪祟。
他不再說話,其實七個月了,若是她還尋不到人王之魂,說不定他就會變成和忘川之下那些骷髏魚一樣的東西。
但弓尤知道鳳如青不愛听,索性也不說,只道,「欠我多少次了,你還記得嗎?」
鳳如青這說話的功夫,就已經風卷殘雲地把桌子上的東西都掃了,聞言抬頭,「大人您說,你說我欠你多少次,就欠你多少次。」
弓尤哼哼,「反正你處理完白禮的事情,必須和我去那秘境,我算算,大概要去個百八十次吧。」
鳳如青笑了笑,露出兩個帶著殺氣的犬齒,「成啊,我就賣給你了。」
她完全恢復成本來樣子,披著弓尤給她準備的黑袍,再度朝著忘川走去。
弓尤在她身後看著她嘟囔道,「那小人王,上一世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也不知做了怎樣天大的善事,才踫到這麼一個為他之人。」
鳳如青再入忘川,按照先前做的那個標記,繼續朝著沒有到過的地方去尋找,忘川太大了,大得她沉入其中,便有些尋不到方向。
她脖子上掛著拘魂鼎,身下騎著那個奇形怪狀,被鳳如青取名為陰魂龍的玩意,仔仔細細地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尋找。
她何嘗不知道,這忘川中的陰魂是流動的,但她分辨不出前一天咬過她的骷髏魚,和今天咬她的是不是同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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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知道白禮是不是也跟著這些陰魂在流動,或許已經和她擦身而過無數次了,或許到白禮也變成了那些沒有意識的骷髏魚的時候,她還是沒能找到他。
鳳如青甚至沒有了最開始的那種焦慮,到如今梁景國那邊有人看顧,她中途回去過一次,有宿深的妖丹,白禮起色還不錯,只是不知是離魂太久,還是宿深的妖丹影響,白禮面容依舊年輕,卻出現了花白發。
不多,卻霜染了一般的刺眼。
鳳如青執著地繼續尋找著,她心疼白禮,心疼他不該在終于擺月兌命捉弄的時候,便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了。
這太不公平,鳳如青也同弓尤聊過關于他的命格,弓尤看不透,但很顯然,看不透的原因,是因為白禮和鳳如青的親近,和她的交集,影響了他的命格。
鳳如青不知道白禮本應該是什麼樣的命,卻無論如何,不該是現在這樣的。
她所能做的,便是盡全力去找,在無可挽回之前,用盡自己的力氣。
這樣她才不會後悔,是為白禮,也是為她自己。
白禮並沒有做錯什麼,他不該和從前的自己一樣,中道而止在最好的年華。
鳳如青能夠在忘川之下穿梭的時間越來越久,這一次,她又不知道游蕩了多久,甚至她累了索性就在忘川之下睡著了。
她身上的傷,恢復速度達到了難以思議的地步,她無需再出忘川,便能夠在遭遇了骷髏魚潮之後,很快恢復。
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鳳如青乘坐的那個陰魂龍載著她,游遍了忘川每一個角落。
有人說,蒼天不負有心人,鳳如青從前從來也不相信這句話,但在她再次擊散了一個由陰魂黏成的怪物之後,她脖子上的拘魂鼎亮了起來。
招魂粉已經在日復一日的忘川水侵蝕下所剩無幾,這光亮十分的微弱,卻刺痛了鳳如青的眼楮,她瘋了一樣地沖下了陰魂龍,在成山的骷髏雨和陰魂當中穿梭,身上被啃食,咬滿了骷髏魚,她幾乎成了一個和剛才那個陰魂黏在一處的怪物一樣,成了另一個龐大的怪物。
可她卻在渾濁的被血水模糊了一切的沉暗河底,伸出了只剩白骨的手,終究是抓住了已經失去了意識,在水中無意識飄蕩的魂魄。
那一刻,所有的不甘,不願,過往中的艱澀和痛苦,似乎都離他們遠去,鳳如青甩月兌了所有骷髏魚,懷抱著白禮翻身上了陰魂龍,極速地朝著忘川河岸沖過去。
她抓住了他,她找到了他。
她擁抱著他,熱淚盈眶,如同擁抱住了過去的自己。
在這世界上,縱使你卑賤,丑陋,縱使你無能得不堪一擊,你平凡得不值一提,可你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
也總有人為你穿越過那比冰還冷,比深淵還空曠恐怖的忘川河底,用血肉破碎的手抓住還沒能魄散魂飛的你。
而在此之前,你要做的,就是抓住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