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如青被人緊摟在懷中, 清幽的氣息伴著一股很獨特的草木香,將她整個環繞其中,耳邊一聲聲激動的小師姐傳入耳朵, 讓她遲緩酸軟的神經,直沖鼻腔, 幾乎當場就要流淚。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尖戰栗不止, 但同時又有種緊繃後松懈的疲憊,幸好。
幸好來的不是她懼怕見到的兩個人。
鳳如青想到這里,就神色復雜地笑起來, 她還不能化成人形的那個時候, 還以為自己心中的平靜, 是放下了過去的所有。
但很多東西,都是哪怕失去靈魂, 也會深刻在記憶當中的,懸雲山便是鳳如青連死過一次,都無法釋懷的存在。
她伸手推了一下抱著她的人的肩膀, 慢慢抬起頭……再抬起頭,幾乎是仰面, 然後對上了一張陌生的臉。
「小師姐, 」這人一雙眼笑起來是十分明亮清澈的彎月, 好似像今夜的月光都沉入了其中。
這寢殿內燈火通明, 映著他翠玉一樣幽綠的瞳孔, 讓人恍惚以為看到了清泉流過山澗。
鳳如青微張著唇, 眼眶發熱,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她——那就是從小便和她漫山遍野胡混的荊豐。
可面前的這人,看在眼中,卻實在是讓鳳如青不敢認。
她離開的時候, 荊豐還是個小少年,與她差不多,為了幫她被焚心崖的荊長老關起來,她最後想去見他一面都沒敢。
可鳳如青此刻雙臂攀著荊豐的肩頭,根本難以將面前這身量生長過盛,模樣也幾乎面目全非的人,和她的跟屁蟲小師弟重合在一起。
唯一還算熟悉的,就是他依舊迥異常人的卷曲長發,茂密得像是盛夏的爬藤,生機盎然順著他頭頂的發髻攀滿肩頭。
「荊豐……」鳳如青難以置信地出聲。
荊豐點頭,「是我,小師姐,你變了,變得更好了!好看得我差點沒認出來!」
鳳如青一腔酸澀與惆悵,便這樣輕而易舉地被荊豐撞了個七零八落。
鳳如青笑出聲,又很快淚眼模糊,荊豐再度將鳳如青擁入懷中,好看的彎月眼,也紅了一圈。
「師尊說你死了,跌入了極寒之淵,魂飛魄散,」荊豐聲音帶著很輕的鼻音,「我不信,大師兄也不信,我們到處找你,六百多年了,小師姐,你活著怎麼不回去看看我……」
鳳如青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她緊緊抱住了荊豐,埋在他一頭卷曲蓬松的長發中,眼淚瘋狂地沖出眼眶。
歷經了六百多年,漫長的是一個凡人生死無數次的時光,他們終于再度相見,一時間誰也無法控制情緒,荊豐的眼淚落在鳳如青的頭頂,幾乎打濕了她的一塊頭皮。
不過就在兩個人相擁而泣得正來勁的時候,鬼王弓尤將那妖丹放入了白禮的身體,敲了敲殿內的屏風,暫時打斷了兩個人。
鳳如青從荊豐的懷中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哭得眼尾鼻尖通紅的一片,艷色極了,低頭咳了一聲,對荊豐道,「你等等我,我去看看白禮。」
鳳如青快步走到白禮的身邊,抓起他的手臂,探了下他的生息,頓時深深地松出一口氣。
荊豐跟在鳳如青的身後,進來之後看著白禮說,「小師姐,你認識人王?」
鳳如青點了點頭,荊豐說,「他幾乎沒救了,被轉生歸一陣拉走了靈魂,是師叔作下的孽,他陣法擺在何處誰也不知,所以師尊只好要我下山來人王這里打斷陣法。」
鳳如青說,「我知道的,我會去黃泉鬼境,將他的魂魄帶回來。」
荊豐頓了頓,微微歪了下頭,他的卷發將他異色的眼眸襯得極具異樣風情,身量高大鼻翼高挺,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個肉肉的女圭女圭臉。
一般這樣的身量,是很難給人可愛的感覺,但他的彎月眼只要一動,便給人十分可愛的感覺,幾乎像個精致的人偶。
「小師姐,你要救他?」荊豐不懂就問,「救他可是違逆天道的,鬼王也說他命數不明,你為何要救他?」
鳳如青搓了搓臉,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種羞恥感,在她的認知中,荊豐就是個小孩子,她將他當成弟弟,哪怕如今他已經六百多歲,長得有些過于「茂盛」,他在鳳如青的眼中,也還是小孩子。
和荊豐介紹白禮,她總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輕輕吁了口氣,正準備開口,鬼王在旁邊接話,「人王是你師姐姘頭。」
鳳如青一口氣抽到天靈蓋,險些將頭蓋骨給拱起來,狠狠瞪向鬼王,想沖上去捂住他作孽的嘴。
什麼叫姘頭!
就不能讓她自己說,或者換個好听的說法嗎!
荊豐很驚訝,一雙彎月眼瞪成兩只滿月眼,微微張著嘴,好一會才說, 「小師姐你不是喜歡師尊嗎?」
鳳如青十分想要當場死亡,一時間不知道該捂誰的嘴好,這回換成弓尤一張鋒利的面容露出錯愕神情,難以置信道,「什麼?」
「這世界上還有人敢喜歡施子真?」弓尤呵了一聲,看著鳳如青的眼神十分的敬佩。
施子真現如今在修真界幾乎被封為神,境界更是千年以來修真界眾仙長望塵莫及,是最有可能飛升之人。
多少人連直視他都做不到,合歡宗那樣搞天搞地的宗門,見了他把領子都莊重地束緊,竟然有人敢喜歡施子真,且貌似還不是什麼秘密
不過弓尤納悶,問鳳如青,「你不是施子真的徒弟嗎?你……」
身為徒弟對師尊動了那種心思,還是在無情道宗門,這不是悖德犯上嗎?
弓尤一臉的恍然大悟,該不會是因為這件事被施子真給殺了才變成邪祟的吧。
那懸雲山找她,難不成是想斬草除根嗎?
這倒也說得通,施子真那樣的性情……徒弟膽敢對他有那種心思,確實殺了也不稀奇。
場面一度很尷尬,鳳如青內心嚎叫不止,甚至想把白禮掀起來,自己躺上去閉上眼人事不知最好。
弓尤連懵帶猜的竟然對了一大半,鳳如青盯著床上躺著已經暫時無礙的白禮,面紅耳赤地走到荊豐的面前,拉住他手臂朝著殿外走,邊走邊說,「鬼王大人稍待片刻,我待會便隨大人下黃泉鬼境。」
鳳如青突然客氣,弓尤挑了下眉,看了看床上安然的如同只是睡著的白禮,做了個有些荒謬的表情。
而鳳如青拉著荊豐到了殿外,尋了處角落石階,拽著荊豐坐下,攪了攪手指,開口道,「小師弟,我听弓尤說,你一直在下黃泉找我嗎?」
弓尤確實跟她說過,宗門有人拿她的畫像在找她,問她要不要見,想來就是荊豐了,至于別人……她不敢想,大師兄已經將她忘了,師尊……師尊親眼看她跌下極寒之淵,不可能找她。
可這其中還有一件事說不通,便是鬼王當日派鬼官給她送的畫像,乃是她入魔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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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入魔之後的樣子,雖然還是能夠看出是她,可變化不可謂不大,且只有施子真一人見過,荊豐是如何知道,那畫像又是……
鳳如青不敢深想,但很多事情必須問清楚,也必須要荊豐為她保密。
荊豐不知她心中繁多猜疑和畏懼,直接道,「不止我下黃泉,還有大師兄,師尊也去過的。」
鳳如青已經沒有心了,也沒有魂了,可她還是覺得心魂巨震。
荊豐用十分尋常的語氣說,「畫像是師尊親自畫的,他說你入魔了,將你斬殺在極寒之淵。」
荊豐說,「大師兄出關之後,因此事同師尊打了一架,被重傷罰吊在焚心崖上承受罡風三十年,師尊懸雲殿被他親手毀了,搬到了焚心崖上閉關足足一百多年。」
「師尊出關之前,我與大師兄找你,都是用你從前模樣,師尊出關之後,同大師兄修好,便每隔數日,派人送到大師兄月華殿你如今的畫像,默許我們拿著去找你。
「最開始鬼王不肯買我的賬,後來師尊親自去了一次,他便答應幫忙留意了,」荊豐說,「小師姐,你既活著,為何這些年不回去,我們都很想你。」
鳳如青每听一個字,便覺得自己脊梁碎裂一截,荊豐說完之後,所有謎團終于揭開,可鳳如青不由得顫聲問道,「大師兄他……不是被抽離了記憶嗎?」
荊豐攬著鳳如青的肩頭,鳳如青靠在他手臂上,淚眼模糊地問,音不成調,「他不是將我忘了嗎……」
荊豐伸手抹鳳如青的眼淚,搖頭,「師尊為了治療他身上的傷,還有被侵蝕的神魂,只是暫時將他的記憶抽出,儲存起來,大師兄一痊愈,師尊就將記憶還給他了,但是還給他之後,兩個人就打起來了。」
荊豐嘆氣,「大師兄听聞師尊因你入魔,親手將你斬殺,便險些也入魔了,還和師尊動手,當時嚇死我了,連我爹去攔的時候,都嚇壞了,以為大師兄會被師尊殺了。」
膽敢和師尊動手,是悖逆大罪了。
鳳如青簡直不知說什麼,嘴唇顫動許久,最終抱著荊豐再度痛哭起來。
不過等到哭夠了,她用帶著哭腔的鼻音說,「小師弟,師姐求你一件事,你不要將見過我的事情,同大師兄和師父說,好嗎?」
「為什麼?」荊豐不解,「我們都擔心你,我……」
「你看不出嗎?」鳳如青伸手模了模荊豐激動的眉眼,「我已經不是人了啊。」
荊豐激動的聲音戛然而止,像嗓子里面被塞進了什麼,哽得半晌說不出話。
他眼楮盯著鳳如青,其中光亮逐漸暗淡,半晌垂下眼睫,「我……看不出師姐是什麼。」
他如今已經是六境修士,第一眼便看出鳳如青的不對,可她是師姐,荊豐激動的是見到她,而不是別的,他更是不敢去深想。
時隔這樣漫長的歲月,他們師姐弟再度見面,卻沒成想,是這般誰都不敢去觸踫彼此真容的光景。
「我是個無魂邪祟,」鳳如青說,「僥幸存于世間罷了,還不知何時要被天道所殺……」
「小師姐!」荊豐激動,「你別這樣說。」
鳳如青點頭,又說,「答應師姐,不要去告訴大師兄他們,勸他們不要找了,我隨時能夠變換成其他模樣的。」
「小師姐,」荊豐焦急,「你同我回宗門,師兄和師尊都會很高興的,他們不會在意你……」
「懸雲山不出邪魔。」鳳如青打斷荊豐的話道。
荊豐再度啞然,懸雲山不出邪魔,乃是開山祖師立下的規矩,若不然當年小師姐入魔,便也不會被師尊斬殺。
可師尊這些年,又默許他們找,荊豐也不知如何,只是又說道,「小師姐,你隨我回山吧,我們一定有辦法的,師尊畫了你幾百年的畫像給我們,不可能不原諒你的!」
鳳如青無奈起身,抱住荊豐,像他還小的時候那樣,撫模他卷曲漂亮的長發。
「荊豐,我回不去了,」鳳如青說,「況且我也有了我自己在意的人,我們今日見過,你不要告訴任何人,無論是大師兄,還是師父。」
荊豐埋在鳳如青的腰月復間,沒有說話。
鳳如青又說,「這麼多年了,無論大師兄還是師尊,肯定早就習慣了找不到我,我不想貿然出現,以這樣邪祟的身份,他們只會更加的痛心,為我奔波難過,我不想這樣。」
荊豐許久,才應了一聲,「我不說,但你別變成其他的模樣,讓我也找不到!」
鳳如青笑了笑,「自然不會,你若想要找我,便去黃泉找鬼王,讓他聯系我,我接下來會去忘川,可能有段時間沒有時間跟你見面,待我找回了人王之魂,復活他,我們便約定個時間,還在人間相見。」
荊豐卻抬頭,一雙帶著幽綠的眼眸,緊盯著鳳如青,「你還是要為那人王逆天改命?!」
鳳如青沒有吭聲,荊豐起身,瞬間壓制性地給了鳳如青緊迫感。
「不行,天罰會將你殺了!」荊豐說,「不過是個姘頭,你若是喜歡,他死了你再找一個便是!」
鳳如青不知道怎麼和荊豐說,荊豐便又道,「況且我看他便是沒有失魂,也是廢物一個,一只手指就能捅死的孱弱,是用什麼花言巧語,騙了小師姐你與他相好?」
鳳如青有些耳熱,無奈苦笑,「不是他花言巧語哄騙我,是我……是我逼他跟我好的,也是和我在一起,影響了他的命格,所以我不能不管他。」
「天罰便天罰,」鳳如青說著對荊豐張開雙臂,「你看,我現在不也是個不人,不魔,不妖的怪物嗎,有些事,早晚也要面對的,我正好試試,天道發現我,會不會將我誅滅。」
「可你……」荊豐居高臨下,說不過鳳如青,最後只道,「可為他不值得,他不過一介凡人,朝生暮死,又生得不怎麼樣,干巴巴的,師姐你為何要逼他跟你在一起?」
鳳如青苦笑,「我也只是個邪祟罷了。」
荊豐氣得張口結舌片刻,急躁道,「你不喜歡師尊了?師尊可比他強了千萬倍啊!」
鳳如青被荊豐提起這個,面色又熱起來,「你別胡說了,你在哪里听來的謠言!」
荊豐眨眼無辜道,「大師兄和師尊打架的時候說的啊,整個宗門都知道啊。」
轟的一聲。
鳳如青覺得自己已經燒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