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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0029章 石林三英決劍陣

時值掌燈,忠武鎮中的梁興酒樓,此刻正是高朋滿座、少長咸集。只顧低頭默默想著心事,直到對面那人十分饜足的打了個略顯夸張的飽嗝,孫楚楚才回過神來,秀眸斜睨間難掩不滿的道︰

「好你姓真的,事情辦得一塌糊涂,居然還好意思大快朵頤,自己不覺得害臊嗎?」沈寒星擦擦嘴角,訕訕一笑道︰「姑娘明鑒,在下正是知恥而後勇,所以才要補足精神,以便繼續為姑娘效力啊。」

孫楚楚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瞪著他道︰「少在那里虛情假意!不過是要你盯著兩個人而已,可你轉眼就讓他們走得無影無蹤,現在尋找嘯哥哥的線索也斷了,你……簡直無能!飯桶!」

沈寒星給她斥責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奈搖搖頭道︰「姑娘啊,不是在下無能,實在是那對兄妹太過狡猾了。下回若是能再遇上他們,在下斷不會重蹈覆轍,定要將他們五花大綁,獻于姑娘面前。」

孫楚楚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俏臉緊繃的道︰「下回?他們兄妹既然恁地狡猾,又怎會輕易被咱們逮到?還說什麼五花大綁,我現在便恨不得把你五花大綁,狠狠抽上一頓鞭子才算解氣!」

沈寒星看她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索性擺出一副受氣媳婦的姿態,低眉順眼的道︰「是是是,在下實在罪該萬死,姑娘不妨便以那‘瀝魂令’來懲治在下,非如此不足以平姑娘之怨憤啊。」

孫楚楚暗自一滯,勉強正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盡心幫我找嘯哥哥,我便不用那‘緊箍咒’害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咳……我先去休息了,你吃完自己去會賬,咱們明天見。」

她說罷便欲起身離席,沈寒星見狀微訝道︰「姑娘真的不吃些麼,最近在下看你都是食不甘味,這樣下去姑娘的身體……」孫楚楚秀眉一蹙,擺擺手道︰「要你多嘴……先顧好你自己吧。」

沈寒星為之啞然,只能目送她揚長而去。孫楚楚一路回到自己的客房,徑把疲憊的身子倒在榻上,一時之間心中卻是思潮起伏,久久無法平靜。

行走江湖也算有些時日了,卻從來沒像現在這般失魂落魄過,心頭總是沒來由的陣陣發虛,不管看誰都只覺得十分礙眼……尤其是那個姓真的。

什麼食不甘味,只要能找到嘯哥哥,一定不由分說把他拖走,然後一起吃個昏天黑地,本姑娘的饗香鄉養著那一票老饕,可不是只當擺設用的。

還有還有,找到嘯哥哥之後一定要大笑三天,把這些日子里的郁悶都補償回來。實在不行便點了笑腰穴,再加上解頤香,不笑夠本決不停下來。

嘯哥哥那個呆瓜,什麼……什麼「一定好好照顧孩子」,老大的人了連話都不會說,听著跟遺言似的那麼喪氣……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還有樊飛那個混蛋,自己躲躲閃閃,只拋出那姓真的來虛應故事,還什麼「非凡神龍」、「文武雙全」,哼……真不知道他哪里比嘯哥哥強了。

另外……總感覺蘇姐姐也神神秘秘的捉模不透,分明就是把本姑娘當成不懂事的小孩子對待,唉……其實若是讓她先找到嘯哥哥也不錯——誰?

紛亂的思緒被篤篤的敲門聲打斷,孫楚楚不禁暗自納罕,當下強打精神起身開門,定楮處卻見沈寒星正含笑站在門口,而他手中還托著一只果盤,里面則是四只已經削了皮的脆梨。

孫楚楚微覺意外,頓了頓方輕哂道︰「唷,難得你姓真的也有這份心,可是不巧得很,本姑娘向來不愛吃梨,好意只能心領,你這便請回吧。」

沈寒星雖然踫了釘子,卻不見半分羞惱,仍是笑吟吟的道︰「是在下疏忽了,不過在下此來是有要事與姑娘相商,所以請姑娘允準入內一談。」

孫楚楚聞言一怔,想了想方正色道︰「進來可以,但事情說完便馬上出去,否則……你自己明白。」沈寒星連連點頭道︰「姑娘放心,在下斷不會拖泥帶水,以致損及姑娘名節。」

孫楚楚自忖殺手 猶在掌中,諒他姓真的也不敢造次,于是便讓開門戶,引著沈寒星來至桌邊坐定。孰料沈寒星落座之後卻不談何事,反而好整以暇的拿起一只脆梨,旁若無人的大嚼起來。

孫楚楚起初還有幾分耐心,但眼見沈寒星一只脆梨幾近下肚,她終于也忍不住蹙眉道︰「喂!你到底有什麼事,能不能先說完回去再吃?」

沈寒星將吃剩的梨核丟在盤中,擦擦嘴干笑道︰「姑娘可知在下送來的為何是梨,而不是姑娘最喜歡的水蜜桃?」孫楚楚瞪他一眼,沒好氣的道︰「即便你送來的是水蜜桃,本姑娘也沒有半點興趣。」

沈寒星擺了擺手,儼似無辜的道︰「姑娘何必如此提防在下,畢竟若是論起下毒之術,便十個在下也不是姑娘的對手啊。」

孫楚楚為之一哂道︰「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本姑娘只是不想承你的情罷了,你到底有沒有事,沒有的話我可要送客了。」

沈寒星微微一笑,又拿起一只脆梨往嘴里送去,同時含混的道︰「請姑娘稍安勿躁,其實在下想說的話便在這脆梨之中,姑娘不妨猜上一猜?」

孫楚楚大大一滯,忍不住冷哼道︰「少給本姑娘故弄玄虛,有話快說有……那個快放!」沈寒星打個哈哈,搖頭晃腦的道︰「梨者離也,在下攜來脆梨與姑娘分享,便是寓意要與姑娘‘分離’了啊。」

孫楚楚登時錯愕,片刻方惑然道︰「你……你敢背信棄義?難道便不怕我用那‘緊箍咒’懲治你?」沈寒星優哉游哉的道︰「不錯,在下對那‘瀝魂令’的確心有余悸,但姑娘真的知曉如何施展麼?」

孫楚楚這一驚非同小可,當下強自鎮定的道︰「廢話,若本姑娘沒學會那‘緊箍咒’,蘇姐姐能放心把你交給我炮制麼?」

沈寒星搖頭一笑,不溫不火的道︰「姑娘還是不必再嘴硬了吧,在下若非有十足把握,又怎敢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呢?」

孫楚楚察言觀色,終是心下猛沉,訥訥間只見沈寒星又丟下一只梨核,接著拿起第三只脆梨,一邊送往口中一邊淡淡的道︰

「那‘扣心鎖’唯有施術者催動‘瀝魂令’方能奏效,可嘆在下先前竟被蘇姑娘虛言恫嚇,甚至連姑娘你都能對在下頤指氣使,想來當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

孫楚楚心念連轉,凝神戒備間沉聲道︰「到底是誰告訴你這些?……你現在究竟想怎樣?」沈寒星為之莞爾道︰「姑娘莫要緊張,在下先前已經說過,此來只是為了向姑娘辭行,絕無不利于你之意。」

孫楚楚哪里肯信,猶自緊繃著道︰「是麼?這段時日我的確是對你頤指氣使,難道你一點兒都不想報復?」沈寒星微微一頓,嘆口氣道︰

「說不想報復是有些違心,但在下之前對姑娘也多有得罪,索性便算作兩相抵償好了。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姑娘向來蘭心蕙質,想必能體會在下此刻的心情。」

孫楚楚听罷仍是雙眉緊鎖,顯然狐疑未去,沈寒星見狀不禁苦笑道︰「罷了,姑娘不妨再想一想,倘若在下真要不利于你,大可先出手將你制住,之後再道出原委,試問到那時你可還有反抗的余地?」

孫楚楚暗自打了個寒噤,轉念間終是澀聲道︰「就算你真的沒有惡意,那索性一走了之也就是了,又何必還要跑來故弄玄虛的調侃我?」沈寒星此時已經將第三只脆梨也吃干抹淨,聞言頗見誠懇的道︰

「在下畢竟與姑娘同行一路,不辭而別未免有失禮數,不如你我二人就此好合好散,在下也預祝姑娘如願尋得岳嘯川,日後相見之時還能再與姑娘把酒言歡。」

他說罷徑將桌上的果盤向孫楚楚那邊一推,面帶微笑的道︰「無非是個分‘離’的寓意罷了,還請姑娘勉為其難享用少許,如此也算照顧在下這點小心思啊。」

話既已說到了這份上,孫楚楚委實也是盛情難卻,再加上她本也不懼對方弄鬼,略一沉吟便點頭道︰「好吧……那咱們便算作兩不相欠,就此‘分離’好了。」

說罷便拿起那最後一只脆梨,櫻口微張咬了下去,可也就在她這略略疏神的一瞬,卻倏見沈寒星指出如電,堪堪正點中她胸口羶中大穴。

孫楚楚嬌軀一震,登時已動彈不得,驚駭欲絕之下月兌口怒斥道︰「姓真的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沈寒星淡淡一笑道︰「姑娘莫要驚慌,在下只是忽然覺得咱們這‘分離’的儀式有些太過簡單,恐怕很難讓姑娘銘刻在心,所以不妨再加些助興的節目如何?」

孫楚楚本能的感覺出他目光里灼灼的涵義,俏臉先禁不住一片燙熱,但轉瞬間卻又變作煞白,滿心惶懼間只听沈寒星悠悠的道︰「其實這梨嘛,畢竟還是削了皮才更誘人,姑娘你說是不是呢,哈……」

搖曳的燈火倏地熄滅,房中只來得及傳出一聲短促的尖叫,隨即便復歸于沉寂。天色黑如鍋底,星月盡皆無光,當真是好一場漫漫長夜。

暮光初臨時分,嶺南邊陲秘境,目光所及之處,俱是怪石嶙峋。或高或低,或平或聳,或三兩聚合以為尖塔,或五七一排結成屏障。

循勢蜿蜒,千回百轉,生生不息,自成一體,著實令人目不暇接。恍惚間神思一清,卻又好似滿目空靈,方才所見竟只如黃粱一夢。

暗自輕舒了一口氣,君姑娘徑將清亮的眸子轉向樊飛,隱帶譏誚的道︰「你我馬不停蹄,便是為了趕來此處,欣賞這片人間奇景?」

樊飛微微一笑,卻是未加分辯。君姑娘倒有些沉不住氣,終是輕哼一聲道︰「你行事一貫周密,從來不會無的放矢,所以我猜這里于你而言必定是有什麼地利之便,可是如此?」

樊飛面現莞爾,卻是不答反問道︰「君姑娘果然蘭心蕙質,那你不妨再來猜上一猜,此地于在下到底有何益處?」君姑娘一時語塞,蹙眉沉吟著道︰

「本姑娘雖然對陰陽術數所學不精,可自忖還有幾分淺薄見識,此地怪石外形堪稱殊異,但位置排布既不合八卦生克,也不遵洪範五行,看來絕非奇門陣法的模樣,你究竟能如何利用?」

樊飛微一頷首,緩緩吟道︰「‘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昔日諸葛武侯險以一座石陣困殺陸伯言,委實令人悠然神往,只可惜在下無此大才,所以又怎敢東施效顰?」

君姑娘更覺詫異,怔了片刻方訥訥的道︰「那你到底是有何良策?昨天我跟那玄衣怪人交手,他內力之強實在非同小可,你可別打錯了主意,指望這些亂石能擋得了他的鋒銳。」

樊飛輕咳一聲道︰「能可智取,便無須力敵,在下尚有幾分自知之明,斷不會與那玄衣怪人針鋒相對。」

君姑娘秀眉一蹙,略顯不豫的道︰「智取也好,力敵也罷,總歸不能失了俠義道的氣概……那玄衣怪人雖然蠻橫猛惡,但畢竟也算得上磊落大度,你今日制服他便好,可莫要趕盡殺絕。」

樊飛听罷卻是面現苦笑,頓了頓方輕嘆道︰「君姑娘宅心仁厚,在下亦衷心欽佩,只不過今日之戰凶險難料,在下實無把握能輕易制服那玄衣怪人,所以……只好提前請君姑娘諒解了。」

君姑娘登時一滯,銀牙緊咬間冷哼一聲道︰「罷了!反正是你跟人家決斗,我又有什麼資格多嘴多舌,不管你二人今日誰要完納劫數,我都盡心安排後事便了!」

樊飛見狀暗自啞然,只能躬身施禮道︰「如此在下便代那玄衣怪人謝過君姑娘了,想必君姑娘也不願親眼見到那等搏命廝殺的場面,所以容在下先行一步,請。」

他說罷便獨自舉步向石林深處走去,君姑娘給他拿話僵住,倒真不好再隨後跟上。不一刻樊飛的背影已隱沒在亂石之間,君姑娘終是忍不住狠狠一頓足,神色中也不知有幾分懊惱、幾分幽怨。

正自滿心糾結之際,身後卻忽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君姑娘登時一凜,側身定楮望去,果然是意料中之人正緩步行來——依舊是那身十分扎眼的裝束,只不過手中已不再是荊條,而換成了一根細窄石稜。

君姑娘莫名生出幾分緊張,全神戒備間正待開口招呼,不料玄衣怪人看似意態閑適,腳下卻迅疾如風,眨眼間便已越過了她身旁,衣袂飄飛間分明生動詮釋了四個大字——「目中無人」。

君姑娘不由得氣往上撞,當即揚聲叱喝道︰「兀那漢子,給本姑娘站下了!」玄衣怪人倒真是听話,身形略一遲滯,回頭淡淡的道︰「怎樣?」

四目交接之刻,君姑娘陡覺一道無形潛力壓迫而來,定了定神方咳聲道︰「今日之戰你必定凶多吉少,想你這一身本事也的確可驚可佩,真的便不怕就此遺恨?」

玄衣怪人略感意外,覷目間悠悠的道︰「即便如此,又與你何干?」君姑娘暗自一滯,心道這廝真是不知好歹,氣惱之下冷冷的道︰

「你的死活當然跟本姑娘不相干,只不過稍後為你收斂安葬之時,墓碑上總須留下真實姓名,也免得你的親朋好友沒法前來祭拜。」

玄衣怪人呵的一笑,意味深長的道︰「你盡管放心,我一向孑然一身,父母妻兒一概全無,至于我的真實姓名,待格殺樊飛之後再說與你也未遲。」

君姑娘暗生納罕,繃著粉臉道︰「若你真有自信能勝過樊飛,那我還要你的姓名作甚?你二人既是公平決斗,生死便各安天命,所以你也不必擔心我日後尋你報仇。」

玄衣怪人微頷首道︰「你的心意我全然明白,無須再加以掩飾,雖然你此刻並無劍心,但今後得了我的提攜,必定能教你登上劍道頂峰。到時你我夫妻二人雙劍合璧,聯手敗盡天下英雄,豈不美哉?」

君姑娘越听越不對勁,待他說完更禁不住滿面通紅,無限羞憤之下戟指厲叱道︰「潑賊!你……滿口胡言亂語,恁地侮辱本姑娘!」

玄衣怪人不為所動,仍是自說自話的道︰「是了,女子一向口是心非,倒顯得我太過坦率了。不過那也無妨,少時待我取來樊飛的首級,咱們再細細商談婚嫁之事。」

君姑娘氣得幾欲吐血,只恨自己本來能為稍遜,受傷之後更加多有不及,情知若是出手徒然自取其辱,激憤之下竟而啞著嗓子道︰「潑賊!活該你死無全尸,你……快滾你的蛋吧!」

她這廂忍不住破口大罵,玄衣怪人卻渾不以為意,一面轉身離去,一面還漫聲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田問小路上,誰家少年,如此風流?若能將身嫁與,誓死到白頭,縱被無情棄,也不羞。」

這原是唐人韋莊的一首詞,名喚《思帝鄉•春日游》,詞句中表意直白,君姑娘豈有不懂,听罷雖是更生惱恨,心中卻又微感詫異——這潑賊武功既高,文才也自不差,為何行事卻偏偏如此顛三倒四?

思忖間又想到他那「夫妻」之語,氣惱之余委實直感啼笑皆非,有心追上去再加理論,卻又怕那玄衣怪人愈發糾纏不清。哼……這等不知所雲的潑賊,便真的死在樊飛手里也是活該。

不過……不過樊飛果真能勝得了這人麼?若是以前的他自然無須擔心,可如今他雙手俱廢,只怕當真討不得半分便宜。即便真有什麼奇妙計策,但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萬一他一著不慎……

天尊這次請托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可畢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倘若放任樊飛跟敵人生死搏殺,自己卻袖手旁觀,日後可要如何跟天尊交待?

可是……可是這次畢竟是公平決斗,何況昨日本也是那人手下留情,如此一來自己斷不能罔顧信義、再從旁施以夾攻,否則那又與無恥之徒何異?

君姑娘內心交戰,一時好不踟躕,如此逡巡半晌,不覺已是紅日西垂。此際春寒未過,傍晚涼風吹拂,衣袂隨之飄動,一雙瑩潔玉臂若隱若現,上面那道深深的血痕尤見得觸目驚心。

君姑娘不由得抬起雙臂抱在胸前,極目向石林深處望去,卻見眼前完全混沌一片,比之先前更多出幾分幽深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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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間驀地悚然一驚,照理說此刻他們早該動上了手,為何自己卻不曾听到半點呼喝激斗之聲,這豈非大異常理?

心中既生駭異,哪里還能再置身事外,君姑娘終是再無半分猶豫,銀牙一咬便即展動身形,亦向那石林深處奔去。

一路之上君姑娘都留心觀察,卻仍窺不出周遭石林排布有何奧秘,想來其中確無奇門陣法存在。滿心疑惑間轉過一大片連綿石筍,接著登上一處矮丘,眼前景象倏地為之一變,竟令她不由得錯愕當場。

矮丘之前地勢陡然下沉,順著數十圈石級蜿蜒而下,回環成一處深達十余丈的谷地。谷地中央可見一方錐形石台,錐頂上直矗著一跟長約四尺的石條。

那石條邊緣筆直冷硬,整體形制上寬下窄,距頂半尺之處鑿為橫格,隱約竟似一口長劍的模樣。只不過此物本已較尋常劍器長大許多,倘若再算上沒入石台的鋒刃,可真有些太過累贅。

君姑娘心中雖感驚異,但諸般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目光卻早落在那石台周圍的三條人影身上。三人呈鼎足之勢席地而坐,東首西首兩邊正是樊飛與那玄衣怪人,而南首那最後一人卻是素昧平生。

君姑娘見狀不由得驚怒交迸,原本只道樊飛是與那玄衣怪人單打獨斗,卻怎料他還請了旁人助拳,這等卑鄙行徑委實令人不齒!

但轉念間她卻又心頭一震,暗道此刻情勢未明,豈知那第三人不是樊飛的對頭?倘若真是樊飛以一敵二,以他眼下的傷勢只怕全無勝算。

君姑娘一念及此,頓時冷汗涔涔而下,急切間也無暇再循那石級,足尖一點便即縱躍而出,似黃鶯穿林般向三人所處之地掠去。

君姑娘師出名門,輕功自有獨到之處,幾個起落便已然下到谷底。全神戒備之際凝目望去,只見樊飛與那玄衣怪人均是面沉似水、雙目緊閉,兩鬢額頭隱見汗珠,倒像是在全力對抗什麼似的。

君姑娘見狀大感驚奇,心道他二人雖是對面而坐,但相距足有丈許之遙,其間更隔著一座厚重石台,斷無隔空較勁的可能,這卻不知是何等決斗之法?

一時之間索解不得,君姑娘卻忽然心中一動,轉眸向場中那第三人看去。但見此人三十上下年紀,頷下蓄著短髡,容貌清俊非常,端的是一位美男子。

身著一襲褐色袍衫,兩縷散發隨意搭在頰側,更增幾分瀟灑隨性的氣質。雖然同樣雙目暝合,但較之樊飛與那玄衣怪人的緊張情狀,他的面色卻是寧靜安詳,隱隱更透出一派超然物外的風範。

君姑娘覷得分明,一時之間疑雲大起,暗道莫非竟是此人從中作梗,不知是用何種手段暗算了樊飛與那玄衣怪人?心中既生警惕,君姑娘便即手按天刀刀柄,滿懷戒備的向那褐衣人逼近過來。

不料方行至那褐衣人身前,便見他似乎是有所感應,一雙劍眉微微一聳,旋即霍地睜開了雙眼。君姑娘陡遇他目中射出的湛然神光,霎那間竟只覺氣息一滯,心頭震動之際險些就此拔刀相向。

那褐衣人看她情緒緊繃,目中神光倏地一收,接著微微一笑道︰「這位便是君姑娘吧,在下慕容卓,幸會。」君姑娘暗暗吐了口氣,不動聲色的道︰「原來是慕容朋友,不知閣下在此何為?」

口中問話同時,目光亦隨之游移,默默探查周遭環境。但見這谷底方圓近十丈,四壁環繞皆是平整光滑的石牆,但石牆之上卻赫見道道劃痕密布,長短深淺皆有不同,委實顯得有些雜亂無章。

君姑娘只看得兩眼,心中便莫名生出幾分煩惡,有心轉頭不看,可也不知怎地,自己的身子竟是不听使喚,兩道目光仍是直勾勾的盯著那牆壁,任是如何也沒法移開。

君姑娘隱約覺出不妥,恍惚中卻見四周牆壁竟慢慢開始旋轉,轉動速度逐漸加快,不一刻便迅如風輪一般。那牆壁上的劃痕此刻尤顯縱橫交錯、顛倒逆亂,內中更隱聞風雷激蕩之聲,端的是懾人心魄。

正在神飄魂蕩之際,耳邊卻陡聞「咄」的一聲叱喝,君姑娘嬌軀猛震,霎那間如夢方醒,眼前幻象亦隨之煙消雲散,只余胸脯猶在急劇起伏,不覺間竟已是汗濕重衫。

君姑娘竭力鎮定心神,再看時卻見那褐衣人已站起身來,關切的目光望著自己,滿懷歉意的道︰「君姑娘無恙否?方才都怪在下未及示警,此地之劍陣玄奧非常,若無萬全準備,切勿觀看周遭石壁。」

君姑娘醒得方才正是他以叱喝助自己解圍,原本的敵意立時全消,當下便斂衽為禮道︰「慕容先生言重了,小女子謝你還來不及,哪敢再多加苛責?不過慕容先生言道‘劍陣’雲雲,那到底是……?」

那褐衣人——慕容卓微一沉吟,這才緩緩的道︰「君姑娘方才應當也留意到了石壁上的劍痕,這劍痕乃是一位前輩高人所留,內中深藏絕代劍意,同時以中心這口鎮岳神劍為引,布成一座非凡劍陣。」

君姑娘聞言大感驚奇,失聲輕呼道︰「慕容先生是說這些劃痕都是用劍砍的?!這……即便當真如此,又怎能從這些散亂劃痕里覷出什麼絕代劍意?」

慕容卓為之莞爾,頓了頓方又道︰「君姑娘想必不曾學過劍法,所以才對此地劍陣有所隔膜,不過也幸虧如此,否則方才不察之下為劍陣所困,便能僥幸月兌身也難免心力受損,非得大病一場不可呢。」

君姑娘听他言之鑿鑿,再以自身觀感印證,不由得便信了七成,于是微頷首道︰「如此說來倒是小女子錯有錯著了……慕容先生似乎對此地了若指掌,小女子心中尚有疑問,不知慕容先生可否見告?」

慕容卓察言觀色,早知她意指為何,當下一正色道︰「君姑娘盡可放心,在下絕無對樊兄和這位君朋友不利,只是他二人別出心裁,商定以此劍陣一決勝負,在下推辭不過,只好腆顏權作公正罷了。」

君姑娘听那玄衣怪人仍舊冒她之姓,忍不住暗暗啐了一口,轉念間卻又惑然道︰「慕容先生的意思是他們二人竟然主動陷身陣中?……那這勝負又該如何決斷?」

慕容卓知道她心存關切,便耐心解釋道︰「此劍陣因人而異,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樊兄和君朋友的劍上造詣本來不相伯仲,進入陣中之後便好似與一名相同境界的高手全力搏殺。」

「如此一來他們二人均無保留,端看誰能敵住對手愈久,誰便是最後的勝者。」君姑娘恍然一悟,緩緩點頭道︰「所以他們二人該是已對那石壁上的劍痕了然于胸,此刻正在殫精竭慮施展對敵之策?」

慕容卓欣然道︰「君姑娘蘭心蕙質,果然一點就透,說起來這位君朋友的確是劍道奇才,短短一個時辰便將千百道劍痕中的劍意覷盡,不過這般囫圇吞棗畢竟是太過勉強,較之樊兄卻是稍顯吃虧了。」

君姑娘听罷心中大定,面上卻不以為然的道︰「樊飛這家伙一貫詭計多端,我早知他是不肯跟人家公平決斗的,哼……不過這等決斗終究不會殺傷性命,不管勝負點到為止,也勉強算是他的功德了。」

慕容卓聞言一怔,張張嘴卻是欲言又止,相對默然片刻,君姑娘倒有些局促,便輕咳一聲道︰「慕容先生的劍上修為想必也已經爐火純青,那麼以你看來他們二人到底是誰的贏面更大一些?」

慕容卓道聲慚愧,凝神注視間忽然眉峰一軒,月兌口驚呼道︰「啊呀!這位君朋友恁地堅韌,竟似已突破至第五重劍境,這……果然是當世奇才,好不令人激賞!」

君姑娘心里咯 一下,急忙探問道︰「是麼?那樊飛……?」慕容卓連連搖頭,頗見疑惑的道︰「樊兄……應是被困在第三重劍境,但前次在下與他已經並肩闖至第四重,為何……」

話音未落,卻見樊飛身軀猛震,面上陡現殷紅之色,隨即哇的吐出一大口鮮血。君姑娘見狀驚駭莫名,不及轉念已然沖上前去,一面扶住他的身子,一面惶急的道︰「你沒事吧?!怎會弄成這樣的?」

樊飛緩緩睜開眼楮,目光中的驚訝一閃而過,隨即喘息著道︰「勉為其難……畢竟是不成,唉……這次當真是失算了……」

君姑娘听出他中氣尚足,也自暗暗松了口氣,此時卻听慕容卓訥訥的道︰「樊兄你這是……莫非近一段時日遭遇了什麼變故,否則又怎會不進反退,連之前的境界都未達到?」

樊飛似乎無心解釋,一面示意君姑娘扶他站起,一面搖頭嘆息道︰「武學之道如逆水行舟,那也不必再提了,總之在下這一陣的確敗得心服口服。」

慕容卓亦嘆了口氣,接著隱見不豫的道︰「樊兄若早令我知曉你進境延滯,那這一陣原本無須再比……你可知這位君朋友竟已突破至第五重劍境?」

樊飛一面調勻氣息,一面漫不經心的道︰「以此人眼下之修為,突破第五重劍境已是極限,但在下卻知他決不肯就此停步,仍會竭盡全力強撼第六重劍境。」

慕容卓吃了一驚,審視間憂心忡忡的道︰「不錯……這位君朋友執念太深,已成不死不休之勢,這……這可該如何是好?」樊飛淡淡的道︰「執迷不悟本是取死之道,那也怨不得旁人。」

君姑娘一直默不作聲,蓋因心中已存了一個極大的疙瘩,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便即沉哼道︰「樊飛!你方才是故意藏拙不前,實際根本不曾想過要取勝那玄衣怪人,是不是?」

樊飛微微一頓,緩緩搖頭道︰「君姑娘多心了,在下已竭盡全力,怎敢有半分藏私?」君姑娘哪里肯信,銀牙緊咬間厲斥道︰「狡辯!你……你以這等卑鄙手段害人,簡直是無恥透頂!」

樊飛似是一滯,頗見無奈的道︰「形格勢禁,唯有兵行險招,在下定計誅殺此人不假,但此計畢竟只是為了有備無患,而並非一開始便畏縮怯戰。」

君姑娘聞言直是嗤之以鼻,慕容卓卻更听得目瞪口呆,片刻方驚啊道︰「什麼?!樊兄你竟是存心要累死這位君朋友?他……他難道不是你的朋友麼?」

樊飛為之一哂道︰「慕兄誤會了,此人非但不是在下的朋友,甚至還一心要格殺在下,所以我們這場決斗實為生死之決。」

慕容卓大出意料,一時之間作聲不得,此時卻听君姑娘急切的道︰「慕容先生,敢問你可有辦法救這玄衣怪人一命?」

慕容卓眼皮微抬,卻是喃喃的道︰「不成了……樊兄所料不錯,這位君朋友尚未完全突破第五重劍境,卻不顧心力交瘁又強行挑戰第六重,唉……此刻除非是他自己知難而退,否則誰都救不了他……」

君姑娘看那玄衣怪人印堂中已呈現濃重黑氣,的確已是命在頃刻,霎那間竟只覺悲從中來,心頭更空蕩蕩的煞是難受。

樊飛見狀也自惻然,沉吟片刻方和聲道︰「君姑娘,此人能否活命端看他自己的心意,只不過即便他此時知難而退,也非得靜養數月才有可能盡復舊觀,總之如今他已無威脅,咱們這便重新啟程吧。」

君姑娘略略回神,目光中卻是一片冷硬,咬牙一字字的道︰「但這一陣……畢竟是你輸了!」樊飛登時一滯,不禁皺眉道︰「那又如何?難道君姑娘想要在下兌現諾言,將自己的頭顱斬下交給此人?」

君姑娘面現譏哂,緩緩搖頭道︰「那也不必,我只要你昭告天下,言明今日的確是敗給了這名玄衣怪人,而你卻以卑鄙手段害死了他。日後若有他的親眷尋你報仇,你也當老實接著,不可巧言抵賴。」

樊飛心中大不以為然,但他向來了解君姑娘的性情,轉念間終是點頭道︰「那便依君姑娘的意思吧,只不過此人既去,後續恐怕還有更加棘手的敵人,為免夜長夢多,待咱們月兌離險境再談此事如何?」

君姑娘面上譏嘲之意更甚,冷冷睨著他道︰「樊飛……我今日才知曉,原來你也恁地怕死。」樊飛察言觀色,暗自嘆息間早已打定主意,只見他緩緩將手掌放在那玄衣怪人頭頂,不動聲色的道︰

「君姑娘方才是有意解救此人對嗎?」君姑娘雖是滿心不忿,但也素知樊飛足智多謀、能人所不能,此刻聞言不由得心中一動,立時接口道︰「不錯,只要你能解救得他,我……我自然是……」

可還沒等她那「一切依你」四字出口,卻赫見樊飛沉掌擊落,堪堪正蓋在那玄衣怪人頂心。霎時只見血花四濺,那玄衣怪人連哼都沒哼一聲,身形微微一晃,便即頹然向後倒去。

這一下變起不測,君姑娘和慕容卓禁不住同聲驚呼,尤其君姑娘的呼聲中非但驚怒交集,更有一份莫可名狀的傷痛,一雙淚眼死死盯住樊飛,薄薄的櫻唇不覺間竟已自咬出血來。

刺鼻的血腥味中,只聞君姑娘嘶啞的聲音道︰「樊飛……你怎敢如此?你……你怎會如此!」樊飛負手而立,不疾不徐的道︰「在下的確怕死,如此一了百了,也免得此人多受苦楚,豈不皆大歡喜?」

君姑娘再也禁忍不得,鏘的一聲天刀出鞘,刀鋒直指樊飛的眉心,慟怒交集的道︰「混賬!我……只怪我先前瞎了眼楮,今日才看清你的真面目!」

樊飛微微一頓,卻是哂然道︰「君姑娘是打算為此人報仇麼?唉……先前此人妄稱已與你訂下婚約,在下還道他是信口雌黃,不曾想……呵,緣之一字,端的是妙不可言。」

君姑娘登時一僵,委屈、憤怒、悲傷、遺憾一同涌上心頭,終于忍不住痛泣失聲,手中天刀滿含憤懣的虛空一劈,淚花飛灑中竟自騰身而去,幾個起落之間早已是杳如黃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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