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嵐看見那一角紅衣,急忙跟了上去,因為整個青溪鎮就算女子也很少有人會穿著大紅袍子,所以這一角紅衣,多半是繡花大盜。
楚嵐運轉猿飛身法,在青溪鎮屋檐上如同一只猿猴,騰躍挪移。跟前方那襲大紅袍子始終保持五丈距離。對方身法也很神異,要不然也不能進入內庫之中,盜走那麼多的珠寶,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始終都沒有變小,反而越來越大了。
楚嵐焦急,可也無奈,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對方跟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
大紅袍子在空中獵獵作響,絲毫不影響他的速度,滿面虯須都快跟他雜亂的頭發混在一起了,誰也想不到就是這麼一位糙漢子,能夠秀出那麼精致的牡丹花。
二人離開了屋舍錯落的村子,向後山的荒野跑去。
他們以急速奔行了半個時辰,出去能有幾十里。
終于紅衣漢子在前方一個矮山上停了下來,然後緩緩走向一個個凸起的小土堆,這些土丘大大小小各不相同。
楚嵐見他停下來,終于拉近了距離,慢慢降落在此。
紅衣漢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後面有人在追他,對于楚嵐的存在視若無睹。眼中卻是溫情無限,好像久久沒有回家的浪子終于見到了自己的親人。
楚嵐沒有拔劍,只是默默的跟著他,保持著安全的距離,這樣就算對方突然發難,自己也能及時防守。
紅衣漢子慢慢的走向幾個小土丘,溫柔的伸出手撫模著它們,嘴里絮絮叨叨著什麼東西,好像在撫模自己兒女柔女敕的臉頰。
楚嵐在旁邊看得毛骨悚然,本以為這人就是個武功高強,做事縝密的大盜那,怎麼神神叨叨的,這幾個土丘多半是別人的墳頭。
挨,不對,想到這里,六個七竅流血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在他眼前,死狀恐怖,眼神哀怨。
他回過神來,細數了一下那幾個土丘,竟然正好是六個墳頭。
這是巧合嗎?顯然不是的。
紅衣漢子在每個小土丘旁邊絮叨幾句,然後又挨個親吻了一下,好像在做最後的告別。
做完這一切,他慢慢坐了下來,就坐在滿是灰塵的土地上,靠著一個小土丘,拿出了一只麻布鞋子跟一團紅色的絲線。
他緩緩道「你願不願意听听我的故事?」
楚嵐面色凝重,並沒有答應,也沒有否定。
紅衣大漢就自顧自的緩緩講述了起來。
「我江湖名號百化生,原名柳翰林,二十歲那一年我功夫小成,也有了一位貌美賢良的妻子劉氏,自是春風最得意的時候,常年在外結交一些江湖朋友,整日飲酒切磋,好不快活,可是好景不長,我因為酒後打殺了一衙門高管的子嗣,被人陷害,我氣不過,連夜殺到那人家里,可是中了埋伏,葬身大火之中。」
柳翰林說道這里,突然用手在耳垂處一扯,一張滿是絡腮胡子的面皮就被他慢慢扯了下來。
楚嵐看到他的真實樣貌,不禁有些想吐。
因為這副面孔已經不像是人臉,五官都難以分清,整個臉龐像是被燒焦的黑炭,骨茬子露出,碎肉滿臉都是,不過顯然是很久之前的傷,並沒有膿瘡。
就像被人平平砍了一刀,然後又被放在火上燒焦了一樣。鼻子,嘴巴上都是一個個黑 的窟窿,一雙眼楮卻不知道用什麼方法保護的,還很明亮。
柳翰林看著楚嵐震驚的模樣,也不在意,反而笑了笑,一邊低著頭繡著那只花鞋,一邊繼續說道
「你是不是覺得,我更像是個死人」
楚嵐點了點頭「沒法想象,這麼重的傷你竟然還能活下來。」
「是啊,生命就是這麼神奇,我也沒有想到能夠活下來,可是我不僅在大火中活了下來,還跟著一位繡神婆婆學了一手飛針繡瞎子的好功夫。」
柳翰林接著道「以我現在的模樣是沒法回去見我妻子了,後來我鑽研變裝易容之術,這才有了江湖百化生的名號。」
楚嵐沒有說話,不想打斷對方,只是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在外漂泊十幾載,也做過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但是我當時不知道的是,在我被火海包圍的那一天,我的妻子正準備將她懷孕的消息告訴我,可是那天等了很久,只等來一句噩耗,我死了,尸骨無存」
「我無法想象她當時的痛苦,可是我更沒有想到的是,他那樣一位柔弱的女子,竟然也可以如此堅強,她沒有改嫁,而是一個人照顧著我的父母,並且將三個孩子拉扯長大。」
柳翰林一邊說,眼淚一邊滴落在手中正在繡著的那朵牡丹上,誰也不知道,他這麼扭曲的臉龐,已經分不清楚的五官,眼淚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我經常回來看他們,瞞著所有人的視線,悄悄交給她一些錢物,一些米食,沒想到她在沒有了我的消息之後,掘的想一頭爐子,她寧願挨餓,也不拿別人一點東西,每次都把我送去的東西丟到門外。」
「我也無奈,只是來看他們,知道了妻子的脾氣便不再帶一些東西了,看著三個兒女漸漸長大成人,我真的發自內心的高興,可是後來沒多久,青溪鎮就被人投放了笠花病毒,等我趕到的時候,他們一家六口已經全部死了,我還記得當時她的手里正在繡著一只花鞋,一朵還沒有繡完的牡丹。」
楚嵐見他久久沒有說話,知道應該是講述完了,于是開口問道。
「當年算計你的人是誰?你現在知道了嗎?」
「十幾年前衙門的捕頭,現在的宣化府主,安澤陽」
「所以你就殺了他?」
柳翰林一驚,抬起了頭,有些不確定的問「他死了?」
楚嵐扯了扯嘴角「裝吧你就。不是你還能有誰無聲無息的模進里面」
柳翰林使勁搖了搖頭「不是我,我早就放下了怨恨,當年只不過是因為我太年少輕狂了,落到這份田地也只不過是我咎由自取。」
「那你為什麼要截龍遠鏢局的鏢?」
「因為有人告訴我,龍遠鏢局護的鏢,是笠花病毒的解藥」
「真的?」
「假的,我甚至都沒有踫到過那些東西!」
「你有同伙?」
「並沒有,那個告訴我這件事情的人,輕功非常高,我甚至都沒有看清他的衣角。」
「那當日你看到範文星的時候為什麼跑了?」
「因為我怕我的易容術逃不過他的眼楮。」
楚嵐臉色煞白,誰是好的,誰是壞的,一時間讓他分不清,他的思維再一次陷入了漩渦之中。
這件盜竊案的受害者本應該是宣化府主,他卻是青溪鎮笠花病毒的傳播者。做的是天理不容,草菅人命的勾當
連續犯案十幾起,繡瞎子幾十人的紅衣大盜,作案竟然是為了找尋解藥。做的是俠義心腸,救人危難的好事。
柳翰林嘆了一口氣「只可
惜,我找了十幾個地方也沒有找到所謂的解藥,直到我今天听到動靜,跑到青溪鎮去查看,才找到了你,我知道即使我找不到,救不了村民,也有人能救他們!」
「誰!」
「你」
柳翰林一邊說話,手里的動作也絲毫不慢,飛快的繡著那朵精制美麗的牡丹花。
楚嵐不懂他要干什麼。
只是在沉思,那麼這樣的話,柳翰林多半只是一個棋子,那個自己一直認為是紅衣大盜同伙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之一。
而背後的人絕對不止一個,其中有一個還具有輕易接近安澤陽的身份。
自己的出現只不過是比紅衣大盜更好的替罪羊,所以這一切的事情推到他的身上,已經順理成章了。
楚嵐目光熠熠,已經抓住了一條線,這背後的幾人是誰他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只是還沒有足夠的證據。
柳翰林已經繡完最後一針,他用牙齒咬斷紅線,然後非常開懷的笑了,那是一種放下了所有擔子的笑聲。
他說道「小兄弟,我的故事講完了」
「楊環被你綁到哪里去了?」
「我本來把他綁到了一個山洞里,可是這個小女孩機靈,她偷偷溜走了。」
「為什麼抓她?」
「因為我覺得楊胡生是安澤陽最好的朋友,我想用她的女兒要挾他說出解藥的下落。」
他又接著道「小兄弟,我這輩子做過很多惡事,現在我要去陪我的家人了」
楚嵐急忙說道「可是我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可是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多少」
「而且」
「而且什麼」
「這最後的一只鞋子我繡完了」
話音剛落,兩枚繡花針已經刺入了他自己的眼楮,臉部最後一個還能用的器官也沒了。
鮮血從他的眼楮里流出來,滴到他手里面的那只繡花鞋上,那朵牡丹花顯得更加的嬌艷了。
柳翰林道「從此,我們一家就都有繡花的鞋子穿了。」
楚嵐一陣揪心,不知道他這是何苦,「可是你自己那一雙還沒有繡。」
「我早就是一個死人,不用鞋子」
柳翰林好像失去了痛覺,反而笑的更加爽朗了「這兩針是我還給那些被我繡瞎的人的。」
「這兩針是我還給因為我而死的人的。」
剛說完,他好像變魔術一樣不知道從哪里又掏出兩根針,分別扎在自己腦袋兩側的太陽穴上。
「這一針,是我留給自己的,爹,娘,夫人,兒子,女兒,我來了」
楚嵐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最後一只細長的繡花針已經刺穿了他自己的咽喉。
對于受了太多磨難後,紅塵中已經再沒有牽掛,他活著的唯一動力,就是找到笠花病毒的解藥,現在他遇到了楚嵐,他也信得過這個青年,因此,現在對于他來說,死亡是最好的歸宿。
對于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就算你阻止,也沒有什麼意義,
這個一生坎坷,但是比一些人模狗樣的人更有俠義心腸的大盜終于倒下了,原地留下的是一只右腳的繡花鞋。
——也是最後一只繡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