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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那一劍,名曰紅塵

城主府門口的守衛很驚奇,大小姐自經營起忘憂客棧後,已經三年多未曾回過家了,今天怎麼會突然回來?

有些疑惑,但這不是他們該管的事情,恭敬的行禮問好,腰桿挺得筆直,竭力想在大小姐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

癩蛤蟆尚有吃天鵝肉的夢想,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呢。

走進城主府,並沒有太過豪華,這倒是亂域一貫的風格,因為保不準什麼時候這地方就不屬于自己了,除非是那種特別喜歡享受的,否則一般都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在這些無所謂的事物上。

唐升依舊坐在後院小亭中,石桌上溫著一壺歡伯,旁邊放著一本古籍,一襲白衣加身,左手提著袖口,自斟自酌。

似是斟得太滿灑了一滴,唐升從袖口中取出手帕,輕輕拂去,儒雅的臉上盡是可惜之色,仿佛那灑落的不僅僅只是一滴酒水,而是滿船星河。

初見此人,李長安完全忘卻了這是出自亂域中的人物,腦海中更覺得他像是一位書生,一位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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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李長安來了。」唐鏡心微微屈身行禮說道。

「晚輩李長安,見過城主。」

李長安跟著行禮,唯有莫言喻沉默站到一旁沒有說話。

唐升早知他們到來,絲毫不覺意外,就連知曉兩位少年的師徒身份時,也僅僅讓他訝異了瞬間而已,此時早已恢復了平靜。

「不必客氣,請坐。」唐升輕笑回應,左手輕抬著袖口,伸出右手示意。

如此客氣,著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李長安已從莫言喻口中知曉他的目的,可這種見面方式,一點也不像找衣缽傳人的模樣。

倒像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唐升沒有急著說話,先將桌上古籍收起,繼而取出一個玉杯,吩咐道︰「心兒,斟酒。」

唐鏡心頷首上前,身姿優雅,親手為兩人斟滿送上,當遞給李長安時,指尖似是無意的在他掌心劃動一下。

李長安嘴角抽搐,若是換個女人作出如此行徑,或許是撩撥之意,但眼前這個……

他能清楚的感覺到,那一下,分明就是一個一字。

代表著,十萬上品靈石。

「有朋自遠方來,當浮一大白,長安小友,請。」

李長安無法推卻,只得將這價值十萬上品靈石的杯中佳釀一飲而盡。

酒是好酒,喝下去渾身火辣,苦海翻騰,靈力上涌,讓李長安有股熱血沸騰之感,此刻頗有一種想征戰沙場的沖動。

「如何?」

「想飲第二杯,不敢再飲第二杯。」

聞言,唐升輕輕一笑。

「李長安,我與你道不同。」

「你執著于現實,沉淪于現實,當黑暗降臨時你想的是適應黑暗,而非改變的,再換一片新天。」

李長安點頭,唐升的話,卻與他的性格有幾分相符。

「敢問城主你呢?」

唐升愣了一下看過來,繼而哈哈大笑,直至一口氣笑完才停下,絲毫不在意三個小輩莫名其妙的眼光。

起身遙望著東方,鼻尖輕嗅,空氣中淡淡的濕意讓他沉醉。

「李長安,你知曉我找你來的目的吧?」

「听唐……大小姐他們說過。」

唐鏡心當即瞪了一眼,似是警告他不要憑空污人清白。

她何曾說過此事了?

唐升卻不在意,道︰「在我少年時,曾遇一位劍仙,在我哀求之下,她傳予我一式劍招,只此一招,我參悟了七百余年,時至今日,尚未完全堪破。

在半年前,老夫出過一次亂域,得見眾生百相,終有所獲,是以,我才帶回阿劍,本打算讓他來承襲此招,也算完成了我的使命。」

「使命?」

「沒錯,當年那劍仙傳我此招,卻並未將我收之門下,唯一的要求便是,若有一天我欲斷紅塵,必須尋一劍道天才傳下此招,如此才能了結這樁因果。」

李長安恍然,劍長青可稱之為劍仙,但此劍仙非彼劍仙。

武極大陸上,仙道縹緲,以劍入道,達至涅槃境,登臨仙台後,世人便以劍仙相稱。

唐升口中的劍仙,其實不過是涅槃境之上的劍修罷了。

唐鏡心也算明白了一些,嬌顏失色。

她更關注的非是那劍仙如何,耳中只剩唐升那句,我欲斷紅塵!

「父親!」

唐升搖搖頭,打斷了她的話,眼中尚有幾許憐惜,也隱含著愧疚,那位堅定卻從未變過。

轉頭看向李長安,唐升問道︰「你是否好奇是何等劍招,竟讓老夫一生迷惘?」

時間無解事千百萬,若是事事好奇,豈非庸人自擾之?

李長安驚嘆,卻並未過多好奇。

但看著他的眼神,還是點了點頭。

唐升目露悵然,再度取出方才古籍,平放在桌上,將之打開時,幾人才發覺,這並非是一本古籍,實乃一副畫卷而已。

此畫卷長有數十米,然,完成的不過三分之一左右。

畫上有小兒啼哭,有村婦指桑罵槐,有溫馨和諧的團圓,亦有修行

者的腌算計,有城中的一派繁榮,亦有戰場上的尸骨累累,從凡俗到修行者,從山間到繁華,從溫馨到殘酷,種種世態,無不有之。

在畫卷正中,有三字為題。

眾生相!

指尖拂過畫卷,唐升低聲喃喃,道︰「那一劍,名曰紅塵,芸芸眾生的紅塵。」

李長安心中大震,紅塵二字,與他而言太過熟悉,牽扯實在太深。

指天峰秘境中,有玉棺靜沉湖底,那是他接觸紅塵大道的初始。

一劍門劍碑中,劍意千百萬,最終所指的也僅有一種,紅塵劍意。

李長安閉關一月,融匯萬千劍意,也僅只是略有所悟。

初窺紅塵劍意,自創一劍長安!

他所走之道,便是紅塵,紅塵劍意,紅塵劍道,紅塵大道!

如此縹緲之道,本該世間鮮有才對。

可時至今日,李長安卻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

「城主可知那位劍仙來自何方?」

或許是因果使然,李長安愈發覺得,自己與東海之間,有解不開的牽扯,他有種預感,當親臨東海,見到那人時,心中諸多疑惑才會徹底解開。

提及那位劍仙,唐升當即肅穆起來。

仿佛在驗證李長安所想一樣,唐升道︰「我曾探尋過數百年,至今無法確定,但也有九成把握,那位劍仙,出自東海。」

東海有一紅塵宮,人盡皆知。

其宮主號稱苦劍尊,便是最大的可能。

「我急于斷紅塵,便與此有關,東海在不久之後,或將有一次大行動,需要助力,老夫承其恩情,自當為東海出一份力,但以目前修為實力來看,還不足以達到要求,是以,我需要進步。」

唐升沒有明言是什麼行動,但以他的修為都幫不上任何,可想而知,必然非同凡響。

不得不說,唐升的出現,改變了李長安對亂域中人的不少看法。

魚龍混雜之地,確有潛龍!

唐鏡心略有些難以接受,她不知唐升此去未來會將如何,但僅僅斷紅塵三字,就足以讓人心態失衡。

斷了紅塵,會變成什麼模樣?

其中之危險,又豈是隨便說說的。

成功了還好,若是失敗呢,豈不是要徹底淪落于紅塵之中?

「父親,不能換種方式嗎?」

唐升知曉她的心思,但有的事情,他必須要去做,不管是他為了道,還是為了道義。

「心兒,為父心意已決,寧山間碎骨,沉河不浮,亦不願守棺而駐,靈魂碌碌,吾輩雖為亂域中人,卻也有所為,有所不為。」

站在後方的莫言喻很是震撼,他一直覺得,唐升急于尋找衣缽傳人是有所圖謀,可現在卻發現,好像錯估了他。

看了一眼李長安,卻見李長安正凝視著桌上的眾生相,神情專注。

「那父親此去,何時歸來?」

「道成之日,便是為父歸來之時,若百年之後我依舊杳無音信,心兒你便不用再牽掛于我了,到東海去吧。」

很明顯,在亂域的大多數心中,更加偏向東海一些,或許是因為亂域與東海都被世人憎棄的緣故吧。

安慰一番唐鏡心後,唐升這才轉頭看向李長安,見他看著眾生相有些入迷,更覺自己的選擇沒錯,比起莫言喻,李長安更加適合傳承紅塵一劍。

也不出聲打擾,直至半個多時辰後,李長安回過神來,方才親自為他斟了一杯酒。

「如何?」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卻足以令人受用終生。」

唐升深有同感的點頭。

他便是最好的例子,從一個默默無聞的懵懂少年,到如今亂域中赫赫有名的忘憂城主,盡是一劍之功勞。

越是深入了解,愈發沉淪。

「甚好,既已了然,那我們便開始吧,我需要你立誓,在你斷紅塵之前,如我這般,尋一劍道天才傳下去。」

這不是李長安第一次遇到類似的事情了,早已見怪不怪。

就以今天唐升說的這麼多隱秘,他除了老老實實接受,別無選擇。

唐升像一個溫文爾雅的儒生,卻也只是像而已,他始終不是,真要是手段溫和之輩,能成為一城之主?

李長安很清楚這些暗中道理,當下便規規矩矩的起誓,將來若要走紅塵道,斷紅塵,必找一人傳下紅塵一劍,不至于讓它斷了傳承。

說是斷了傳承,李長安卻落得完全沒有這種可能,只要那紅塵宮內的苦劍尊依然活著,唐升這邊根本影響不了什麼。

唐升究其一生的,說到底不過是苦劍尊當年隨手留下的一點星火而已,或許連她自己,都未曾在意過。

就如同凡塵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農,隨手在地里丟了些種子,能長起來的是收獲,便是澇死旱死了,也沒什麼損失。

說到底,就是這麼一個道理。

見李長安立下誓言,唐升滿意點頭,揮手間,桌上畫卷漂浮起來,光芒一閃,化為了一把巨劍落于腳下。

同樣是兵器幻化,不同的是,李長安靠的是玲瓏神金,而唐升則全憑道意顯化,看似是一把巨劍,實則

是虛無的,能夠載人,那只是他在托舉而已,與李長安玲瓏神金幻化的兵器,差別還是很大的。

「上來。」

李長安起身站到劍上,其實無論是靠他自己,還是借助李政,他都可以飛行,只不過此時沒必要而已。

唐鏡心與莫言喻則站在一旁沒動,哪怕關系再如何親近,該回避的依舊要回避。

唐升御劍速度極快,如一道流光,眨眼便已至數千里之外,看他平淡如水的模樣,說明這速度對他來說只是常規,但這已經足以跟暗夜天狼全力以赴相差無幾了。

這便是修為高深的好處,即便是人家不擅長的,也足以媲美你最引以為傲的。

向東南方飛行了近半個時辰,兩人于一座數萬里城池城外虛空中停了下來。

此城名為駐馬城,規模與忘憂城相差不多,能夠看到無數修士在里面飛掠,爭斗不斷,靈力激射,道意踫撞間,如同煙花一般,時不時在虛空中爆開。

李長安本以為唐升要帶自己去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展示那紅塵一劍,卻不知為何會來此地。

忽地,一個恐怖念頭從心底升起,李長安微驚,不知自己猜的對與不對。

「城主,我們來此地作甚?」

唐升目視遠方城池,幽幽道︰「一百八十年前,我與駐馬城主有過一戰,卻只重傷了他,讓他僥幸逃得一命,一個沒牙的老虎,已經不值得我再關注了,但我即將遠行,忘憂城未來如何我不在意,我擔憂的是心兒,所以我得替她將隱患抹除。」

「正好,紅塵一劍,若沒了目標,也看不出其威能,老夫今日便以此城試劍,你且認真看好了。」

「……」

李長安滿頭黑線,他只是想想,沒想到唐升真的打算如此做。

看看遠方的駐馬城,李長安不清楚里面具體有多少人,百萬,千萬,亦或者億萬?

他自問也不是聖母,尤其是之前,但凡能對自己有利,這世間任何人皆可利用,世人皆可殺之。

如此行徑,李長安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喪心病狂了,可如今與唐升相比,方知什麼叫做小巫見大巫,普通人,低階修行者,在真正的強者眼中,確實與螻蟻無異。

唐升卻面色如常,外界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亂域中人,這里活下來的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滿了血腥,別人如此,他亦是如此。

今日他為刀俎,駐馬城中人為魚肉,他可橫行無忌,這便足夠了。

若真有一日,忘憂城淪為魚肉,別人成了刀俎,他亦無可話說。

這便是亂域,一個人吃人的地獄,一個病態到了極點的界域!

唐升從巨劍上踏出,凌空而立,白衣獵獵作響,目視遠方,幽幽一嘆。

「漫漫紅塵,只此一劍爾!」

說著,抬手向下方拂去,猶如普通人眼前落下一條蛛絲,隨手將之扒開一般。

簡單,樸實,又無華。

卻見一道璀璨劍光激射而出,似快似慢,似真似幻。

李長安緊緊盯著那道劍光,刺激得淚水長流而全然不知,從那道似璀璨,又似平凡到了極點的劍光中,他看到了日出日落,看到了雲卷雲舒,有山河破碎,有雷霆雨雪,亦有人間的風花雪月。

劍光詭妙,無聲無息間,便已落在了駐馬城之上,如同石子落入湖中,僅僅激起一陣漣漪便徹底沒了動靜。

正在疑惑之時,李長安發現,整個駐馬城忽地安靜了下來,就連那虛空之上戰斗的一些人兒都陷入了停滯,仿佛整個世界,都被人點下了暫停。

如此詭異狀態,僅持續了剎那便消失了。

‘轟隆’一聲,數萬里的駐馬城天塌地陷,被一條數萬里劍墟,一分為二,左右兩邊遙遙相望,中間一道無底深淵。

啪嗒啪嗒聲絡繹不絕,一個個還在虛空中戰至正酣的人落下,如下餃子一般,掉進那鴻溝之中,再難看到一點蹤跡。

李長安運轉靈力聚于眼中,頓時目力大漲,能夠清晰的看清城中事物。

酒樓中一群人還保持著大笑模樣,囂張姿態毫不掩飾,旁邊幾桌人陰測測的觀察著,街道上,茶館內,城中所有人盡皆如此,已然沒了生命氣息,卻依舊保持著最後的神態。

此情此景,像極了唐升所展示的那副眾生相畫卷。

只不過,那是畫,眼前的是真實。

于紅塵中誕生,亦于紅塵中歸去!

李長安心神俱震,卻也從中察覺到了不少東西。

唐升的紅塵一劍,是寂滅,一劍出,盡皆沉淪。

但李長安于劍碑中所感悟的,卻是更加全面一些。

紅塵有悲歡離合,有生老病死,涵蓋萬千劍意,絕非只有寂滅一個歸途。

這與他的道,不同!

或者說,唐升的紅塵一劍,只是李長安所想要掌握的紅塵大道中的一種具現罷了。

「如何?」

這是今天唐升第三次這樣問了。

李長安深吸一口氣,長長吐出,眼中的堅決令人動容。

「紅塵一劍,很好!」

唐升頓時笑了。

殊不知,李長安口中的紅塵,絕非他所領悟的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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