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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八二 你相信正義嗎?(5)

村子里的魚干味遍布各處,隨著夜風不斷往鼻子里涌,這讓坐在屋頂上听腳下屋子里眾人議事的趙寧,感覺不是那麼舒坦。

揮了揮衣袖,在身周布下一層真氣屏障,將氣味隔絕在外,趙寧繼續聆听小翠、老船工他們的對話。

從趙寧的位置看去,院子里或站或坐的村民,雖然大多隱沒在黑暗里,但只要他想,就能看清每個人臉上的每一條皺紋。

相反,趙寧就算在屋頂跳大神,但凡是不想旁人發現,這些村民便只能「視而不見」。

老船工、小翠跟白日遇到的河匪是一伙的,並不出乎趙寧的預料,這些不專業的河匪原本只是一群村民,也顯得合情合理。

若不是今日在客船上,早就將小翠、老船工、河匪們各種微小的奇怪細節納在眼底,知道他們不那麼尋常,對他們有了點興趣,趙寧也不會跟著到村子來。

老船工跟小翠自以為裝普通人裝得很好,但無論是綿長氣機、沉穩下盤、身體力量等種種表現,都讓趙寧一眼就確認了他們的身份。

這爺孫倆不僅是貨真價實的練家子,而且還是鍛體境修行者,他們真正擁有讓一二十個普通人近不了身的本事。

趙寧雖然不知道爺孫倆是怎麼擁有的修為,但尋常村落里有兩個鍛體境,在太平時節或許出人意表,在這樣的烽煙亂世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到御氣境,就沒有月兌離凡俗武夫的範疇,算不得真正的人物。

屋子里的談話還在繼續。

「唉,不只是長刀,本來還有弓箭的張麻子行事心狠手辣,咱們若是沒有可以打疼他的實力,他一定不會放過咱們村子。」

另一名坐著的老者搖頭長嘆。

眾人相繼附和,場面有些亂。

老船工吐出一團嗆人的煙霧,讓旁邊的人都閉了嘴,而後面色肅殺地道︰「咱們村子里本來就沒幾個真懂射箭的,多些弓箭也就是唬人而已。

「至于長刀,的確是個損失,不過事已至此,說這些都沒有用。

「明日張麻子來了,我們拼死一戰就是,他張麻子雖然狠,畢竟是個地主,要的是錢,只要我們不怕死,他未必真願付出好些人命,跟我們魚死網破!」

話說到這個份上,村民們只能接受現實。

「這狗-娘養的世道,真是不讓咱們窮人活了!

「這群狗大戶狗地主,明明已經那麼富有,偏偏還要瘋狗一樣兼並我們的土地,加收我們的租子,讓我們沒飯吃、沒錢治病,沒有活路!

「既然如此,大不了就拼了這條命,咱們活不下去,也不能讓他們好過!」

身材高大的「河匪」首領,一拳狠狠砸在手心,面色猙獰地低吼。

這話引得村民們戾氣升騰,紛紛贊同,不少人都起了搏命心思。

原先時候,這村子里的百姓都是自耕農,家家戶戶有自己的土地,加之臨近河流有不少魚,只要踏實肯干,就能活得不錯。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附近的地主,眾人口中的張麻子,仗著自己有錢有勢,派人強佔了河流,說是跟官府買了這條河,而後宣布在這條河上打漁的人都要給他交租。

遇到不服的,對方便指使自己的家丁,以及一幫雇來的地痞流氓,將其打得頭破血流。

前幾年,

徐州大旱,後面又接著大澇,村子連續兩年沒什麼收成,雖然靠著以往的底子不至于餓死,但也交不上官府的賦稅了。

——在河流沒被張麻子強佔的時候,遇到災年他們還能靠打漁賣魚換些銀錢,交上官府的賦稅。

要是踫到地方官稍微有些良心,將災情上報,朝廷下了賑災減稅的詔令,他們雖然免不得截留賑災錢糧中飽私囊,卻也不會讓村子走上絕路。

可自從朝廷設立藩鎮,徐州成了武寧節度使的治下,這里的軍政大事就全是節度使說了算,節度使為了自己享受榮華富貴,為了聚斂財富招兵買馬,仗著手里有軍隊,行事比起朝廷可缺德多了,也大膽多了。

上行下效,節度使治下,實在沒什麼吏治可言。

這回村子連續兩年遭災,官府的賦稅卻沒有減少,依然要村民如期繳納,村民們稍有反抗,便被官府差役帶著兵丁狠狠教訓了一通。

村民走投無路之際,張麻子出現在了村子,自稱可憐這些村民,不忍他們家破人亡,宣布可以買下村民的田地,讓他們有錢交租。

沒有任何意外,張麻子的出價極低,低到村民們傾其所有田地,都只能堪堪交上賦稅。

村民們明知張麻子在吃人,卻沒有任何辦法。

最終,村民都成了張麻子的佃戶。

村民們恨極了官府,也恨極了張麻子。

但無論是官府,還是有錢有勢的張麻子,他們都惹不起,故而只能忍氣吞聲、苟延殘喘。

他們只得咬著牙辛苦勞作,再痛心疾首的看著自己的糧食作為租子,被張麻子的人拖走。

今年秋天,忠武軍節度使進攻徐州,武寧節度使為了應對戰事,大舉向民間籌糧,張麻子打著要給節度使貢獻軍糧的旗號,大幅度提高了佃戶交租的比例。

這個比例高到村子根本承受不了,若是交了張麻子要的租子,每家的老人孩子少不得要被餓死幾個。

這種竭澤而漁的事,按理說張麻子這個地主不應該做,可他做起來卻有恃無恐。

原因很簡單,各地流民很多,徐州城外不缺等著飯吃的青壯,前腳逼死逼走了村民,張麻子後腳就能讓那些青壯來耕地。

張麻子想的,就是讓自己的佃戶都變成青壯。

而且異鄉人來做佃戶,因為在此地沒有根基,只會老老實實任其宰割,不像本村的人,每回遇到事都要起來鬧騰一番,還陰謀聯合起來反抗。

再度走投無路的村民,為了跟張麻子拼死一戰,聯合起來商議一番,這便有了搶劫客船上的船客,利用他們的銀錢給自己買刀買兵器的法子。

他們手里現有的長刀弓箭,就是這麼來的。

只是沒想到今日出了岔子,踫到了趙寧。

地主、官府、節度使、世道風雲,把他們逼得一無所有,把他們逼成了強盜,把他們逼上了絕路。

當魏氏、楊氏、張京想著逐鹿中原,當孫康想著中興家族,當狄柬之想著施展抱負之時,無不是雄心萬丈意氣勃發,視天下為棋盤眾生為棋子。

可他們沒有看到,也不想去看天下這道棋盤上的棋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也不想追究因為自己的縱橫捭闔,億萬百姓有著怎樣的苦難。

沒有人真正在乎百姓,大家都只在乎自己。

不僅不在乎他們,還要用他們的血汗糧食

作為軍資,還要驅使他們為自己死戰沙場。

「都回去做準備吧,明日各家各戶早些吃飯,吃得飽些,鉚足勁,是生是死就看明日這一戰!」老船工站起身。

眾人默然點頭。

他們散去的時候,都沒有打火把,就著月光走路,這些人垂著腦袋無聲的走進黑暗里,腳步沉重身形佝僂,漸漸被黑夜吞沒了背影。

離開村舍回到自家的屋子,老船工在籬笆前停下腳步,看著房門久久不動。

「祖父」小翠咬了咬嘴唇。

她已經知道老船工在想什麼。

「趙公子有著鍛體境的修為,出類拔萃的武藝,如今都到了我們村,我若是請他幫忙對抗張麻子,把握會大不少他有俠義之心,或許會答應」

老船工嗓音沙啞的徐徐開口。

小翠默然無言。

半響,老船工搖了搖頭,眼神黯然面容蕭索︰

「罷了,還是不開口吧,要是讓他知道,今日劫掠船客的河匪就是我們,只怕他的俠義之心,會讓他直接掉頭對付我們。」

小翠死死捏著衣角︰「我們雖然不是好人,但張麻子更壞,他他」

她沒有把話說完。

她還沒有想好,是不是要把一個外人拖進自家的生死泥潭里,那是一個干淨體面的書生,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俠客,令她尊重、心儀,不想對方折在這里。

她到底是個年紀輕輕的少女,質樸善良了十幾年,本能的不想因為自己等人的強求,令一件美好的事物一個美好的人,就這樣被現實撕碎消失于世間。

可在內心最深處,她何嘗不想趙寧留下來幫忙守衛村子?這里是她的家,是生她養她的地方,有她的親人鄉鄰,她不願看到任何一個人死傷。

她很矛盾很糾結,有時還很動搖。

老船工搖了搖頭,邁步走過籬笆門︰「張麻子雖然更壞,但也更加勢大,麾下有不止一兩個修行者,趙公子是個俠客,不是愣頭青,怎麼會冒這樣的險?」

行俠仗義歸行俠仗義,不會連命都不要,知道對手強大危險還硬要撲上去,那樣的話就不是俠客,是舍身取義的聖人。

有危險就不拔刀了,那還叫什麼大俠少女心性讓小翠不想自己心中完美的公子形象染上污點,但老船工的話又合情合理,她無法說服自己完全不信。

眼看老船工已經進屋,她只能收斂念頭跟上去

翌日清晨,天剛剛蒙蒙亮,小翠在第一縷明亮天光中醒來後,發現趙公子趙大俠已經身在院中,正盤膝坐在石磨上冥想。

跟趙寧打過招呼,小翠不想打擾對方修行,矮身進了廚房,跟她的娘一起準備早飯。

因為太陽還未露頭,低矮的廚房里光亮並不好,但她們手腳卻很利索。

做好早飯端上桌,小翠叫趙寧用餐的時候,正是旭日東升之初,天際有萬丈霞光灑落,農田林木環繞的村子有淡淡水汽升騰,後者沐浴在金黃燦爛的晨光中,仿佛天地靈氣的寵兒,純淨如不惹塵埃的琉璃,飄渺似即將得道飛升的高士。

沒來由的,小翠感受到了一股安寧的氣息,沉重壓抑的心情緩和大半。

她忽然覺得,今天好像並不是令人絕望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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