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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一五 思辨(上)

同光二年二月,河北,唐興縣。

李虎指著白洋澱興致勃勃的給趙寧介紹︰「這就是聞名遐邇的白洋澱了,水域縱橫蘆葦連綿,唐興縣不知多少漁民靠他為生。

「東南邊連著的狐狸澱,二者加在一起有百里方圓。國戰期間卑職隸屬曹雲燁將軍麾下,就是在此奮戰了數年。」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白洋澱的蘆葦已經抽出綠桿,到處可見生機勃勃的女敕芽,不遠處還有幾艘又小又破的漁船,在其中緩慢穿梭,不時可見漁民揮臂撒網。

尋常景象尋常人物,畫面落在趙寧眼中,卻有著深邃雋永的意境。

他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蕭燕調集大軍,四面合圍白洋澱,成群結隊的船只滿載披甲執銳的天元戰士,向深處浩浩蕩蕩開進,圍剿白洋澱義軍的場景。

彼時,奮戰在此的白洋澱義軍,猶如被群狼環伺的羊群,一定是分外緊張忐忑。

可他們最終克服了恐懼,在水域深處不斷反擊。

驍勇的將士或者刺魚一樣從水里躍起,或者鬼魅般從蘆葦里殺出,船上的天元戰士往往還未反應過來,腳下的船便被鑿穿,脖頸處便插上了利箭。

可歌可泣的場面,充分體現了大晉將士的智慧與驍勇,英雄的贊歌應該長久流傳,通過說書先生的口,陪伴一代又一代市井孩童的成長。

「那時候不僅作戰艱難,每回天元大軍來進攻,我們都要死很多人,被染紅的水面上飄著的,多半都是我們的人的尸體;

「而且越到後面我們的糧食越少,周圍的百姓不怎麼接濟我們了,大伙兒吃的都成問題,有時候不得不餓著肚子跟敵人拼殺。」

說到這里,李虎有些唏噓,「好多時候,我們都要堅持不下去,尤其是營寨里不斷有人病死餓死,卻得知自己的家人鄉親,在天元公主治下活得還不錯的時候。

「那會兒,我們真感覺自己是個孤單的異類,做著不知所謂的事。

「好在營寨中的將校們斗志堅定,常常對我們曉以大義,我們才沒有放棄,咬牙堅持了下來,這才終于等到殿下率軍進入河北的那一天!」

李虎臉上有了由衷的笑意,好似陷入了最美的回憶。

他接著道︰「殿下可能不知道,當我們得知殿下擊破天元大軍沿河防線,率領戰無不勝的鄆州軍,成功踏足博州時,滿營上下是何等沸騰。

「大伙兒抱在一起相互慶賀,比過年還要開心百倍,那場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當我回頭看向一向穩如泰山、信心堅定的曹將軍時,才發現無聲看著我們慶賀的將軍,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說完這些,李虎情不自禁向看著白洋澱的趙寧俯身下拜,「對我們來說,殿下就是救世神靈,沒有殿下就不會有活著的我們!

「所以去年殿下來河北的時候,反抗軍將士才會迫不及待的,想要殿下成為反抗軍首領。我們心里始終堅信,殿下一定能帶領我們走出黑夜,迎來黎明!」

趙寧收回眺望白洋澱的視線,看著李虎打趣道︰

「大伙兒都說你俠義豪邁,是性情中人,寧折不彎,怎麼如今也學會歌功頌德、阿諛奉承這一套了?是不是想我升你的

官?」

李虎臉漲得通紅︰「卑職,卑職說的都是實言,卑職並不想升官,請,請殿下明察!」

趙寧不再調侃李虎,示意他起身,跟黃遠岱、周鞅等人繼續繞著白洋澱行走。

周圍的農田中,百姓正在春耕,無論老的少的皆是忙得渾身是汗。

這正是趙寧這回來河北的理由。

去年秋收的時候,趙寧已經來過一次河北,帶著人走了不少地方,在他們的監督下,秋收完成的很順利。

幸好去年年景不錯,河北大豐收,朝廷收上來不少糧食,州縣糧倉多少也有了點底,今年河北的百姓完全可以自給自足。

去年反抗軍攻佔州縣時,扈紅練等人一品樓修行者,嚴格執行了趙寧事先的命令,無論行軍還是作戰,都盡可能沒有踐踏農田毀壞莊稼。

當然,這也是反抗軍沒有跟朝廷大軍正經交戰過,無論攻打州城還是縣城,都是有城內的一品樓、長河船行修行者和駐軍將士接應,一舉功成。

若是真的兩軍對壘,彼此拉鋸,戰事遷延日久,那無論是在野外陣戰還是攻城守城,都必然會讓戰場、城池周圍的農田毀于一旦。

像反抗軍這種作戰範圍覆蓋數州數十縣,而沒有成規模毀壞農田莊稼的事,古今罕見,幾乎是聞所未聞。

秋收已畢,眼下最重要的當然是春種,河北必須要有幾年豐收,才能讓各家各戶有一定余糧,能夠抵抗風險與波折。

「去年秋收的時候,就有很多州縣地主跟官府勾結,瞞報少報自己名下的田產畝數、糧食收成,想要少繳稅,官府官吏自己購置的田產,更是如此。

「乾符年間,這種事已是司空見慣,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潛規則。

「權貴、官員、地主大戶,平日里用盡各種手段兼並土地、聚斂財富,甚至不惜讓天下流民遍地,而當他們掌握了天下大部分財富後,又不肯依律繳稅,不是官官相護就是權錢交易,爭相大肆瞞報自己名下田產財產!

「且不說良田萬畝的地主土豪,上繳的賦稅還不如普通殷實百姓,就連官營的礦場窯廠鹽井漕運等,這些國家最賺錢的營生里,主事官員竟然也能年年上報說自己虧損,且動輒就是虧損億萬白銀!

「凡此種種,讓國家賦稅年復一年減少。

「國戰開始前,城池市井明明繁華到了極致,寶馬雕車香滿路,珍奇珠寶充塞于鋪,國庫卻日漸空虛了。

「殿下,權貴地主,世家大戶,貪官巨賈,平日里不僅壓迫剝削百姓,將平民創造的民間財富據為己有,還在繳稅的時候千方百計少繳稅,爬在國家身上吸國家的血!

「乾符年間好好一個太平盛世,就是因為他們而成了一戳就破的紙老虎,被天元大軍一擊即碎!

「大晉要想獲得真正而長久的強盛,這個問題不解決,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殿下不可不察啊!」

說出這番「苦大仇恨」的話的,自然是周鞅。他一直是實干者,而且最是精通民政。

他在晉陽培養出來的官員,如今都是河北州縣的政事骨干。

跟在趙寧身旁與他一起巡視河北州縣的,不僅有周鞅、

黃遠岱、周俊臣等心月復,陳安之、蔣飛燕等世家骨干,狄柬之、張仁杰、王載、徐林等寒門脊梁,扈紅練、方墨淵、陳奕這些反抗軍將領,還有陸瑞、黃楊這種沒有官身的書生士子。

隊伍再後面,就是一大群新近提拔或者待重用的官吏。

他們大部分來自河東和反抗軍,不少還是一品樓、青衣刀客、長河船行修行者轉變過來的,一部分是燕平、河北的小官小吏,加在一起達到了百十人。

所以趙寧這回帶著的隊伍,規模頗為龐大。

很顯然,帶著這麼多人出來到處巡查,不是單純為了春耕。

趙寧沒有回答周鞅,回頭問身後的人︰「周大人的話,你們都听見了,如何看待?無論什麼話,但說無妨。」

狄柬之與張仁杰相視一眼,後者聰明的沒有選擇立即發言,前者道︰「世道喪亂,人心喪亂,需要整頓吏治,大力推行王道教化,讓官民遵行聖人之言。

「聖人治下,男耕女織,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謂之大同。」

他這話剛說完,人群中就響了一聲嗤笑,聲音很大,不加掩飾。

眾人回頭去看,發現很多反抗軍轉換過來的官員,都是一臉輕蔑鄙夷。

「諸位有何見教?」狄柬之疑惑不解——難道他的話還能有什麼問題?

方墨淵輕哼一聲道︰「周大人說的,是權貴地主、貪官巨賈禍國殃民,就不應該存在于世,狄大人卻說什麼王道教化男耕女織。

「難道男耕女織了,這個世道就會太平?齊朝覆滅,難道是因為男不耕女不織?恕我直言,只要這世上還有特權階層,就不會有什麼屁的大同!」

狄柬之怒氣上臉,正要開口說什麼,卻听陸瑞道︰「無論這世道變成什麼樣,都會有官吏,既然官吏手中有權,那必然就是特權階層,如何消除得了?」

方墨淵呵呵一笑︰「這有何難?官吏之所以能害人,是因為他們能用手中的權力直接對付百姓,而百姓卻沒有依仗能夠對抗。

「狄大人別說什麼律法,官員是執法的,律法就在他們手里。要想官吏不能害人,就得官吏不能直接用權力對付百姓,拿人去官府捉人下獄。

「這中間得有個過渡,得有人在這個過渡中保護百姓,審定官府行為是否正當。若是沒有這個過渡,官員能夠想拿人就拿人,那還不是什麼都他們說了算?」

狄柬之大怒︰「荒唐!從古至今,朝廷都是這麼統治百姓的,官府向來如此行事,如果還有什麼過渡的中間人,朝廷官府的命令不能直接施行,權威何在?」

陸瑞卻有了興趣,問方墨淵︰「何謂過渡,何謂中間人?」

方墨淵胸有丘壑︰

「對官府想要施行的政令,這個過渡就是有那麼一群有見識有智慧的仁人志士,來評議這個政令是否符合國家、萬民需要,會不會損害國家、百姓利益;

「官員想要捉拿誰,得有相應證據,經過嚴格評定不說,百姓還能提出質疑。

「這個中間人,就是依照律法保護百姓,讓百姓在沒被當眾審問定罪之前,不必被捉到官府大獄中去,不被官吏拿捏,自身利益能夠得到保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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