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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一七 救一人與救天下人(上)

年關轉眼即過,大齊皇朝進入乾符十八年。

因為北胡大軍撤退時,對河北地掠奪得太過厲害,造成了十室九空的局面,絕大部分百姓連這個寒冬都熬不過,也不會有春播糧種。

為此,朝廷從淮南調集了大量糧食,發放給州縣賑災,並且借貸給百姓種糧,以確保河北地的百姓能夠渡過難關。

——很多中原州縣同樣如此。

戰爭留下的創傷太大,災民太多,朝廷要發放的賑災糧與種糧亦是天文數字,饒是以江浙、兩湖之地魚米之鄉的底蘊,也幾乎被掏空了家底。

——國戰期間,這些地方本就承擔了大部分軍糧壓力,幾年下來,實在談不上還有什麼余力。

為了確保河北、中原百姓的口糧與種糧,朝廷不得不加征漢中、蜀中等地的糧食。

對大齊皇朝而言,眼下是無疑是一道巨大關隘,糧食的短缺程度比國戰時期更加嚴重,幾乎所有的中原、河北平民百姓,都要勒緊褲腰帶咬牙堅持。

直到今年秋糧收獲之前,很多人都得餓著肚子,億萬百姓不求吃飽但求能吊住一口氣,有機會活下去。

正因如此,朝廷需要火速解決隴右問題,將戰爭時間盡量縮短,否則別的姑且不言,軍糧都會供應不上。

饑荒從北胡大掠而還、國戰結束那一日就已經爆發,無可逆轉,朝廷能做的,僅僅是扼制其規模,將事態保持在可控範圍內,不餓死太多人。

國戰初期王師崩潰、疆土淪陷,危險每個人都看得到、看得清,但這場爆發于皇朝內部數百州縣的饑荒,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深淺。

倘若饑荒失控,大齊皇朝將面對開朝一百多年以來,最為凶險嚴峻的挑戰,局勢之惡劣,比之國戰最艱難之時,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春二月,各路預備開赴隴右的藩鎮軍,陸續開始離鎮。

「朝廷的動作比我們預想中要快很多。」

涼州,魏無羨看罷斥候校尉送上來的軍報,忍不住皺了皺眉,「關中華州防御使、同州防御使,以及漢中興元防御使,都已經完成集結。

「中原河陽節度使、宣武節度使的兵馬,日前離鎮直驅潼關,蜀中東川防御使則到了劍門關前。算算行程,再有一個月,他們就會合兵一處,逼近鳳翔。」

魏崇山接過軍報快速瀏覽一遍,沉吟著道︰「平心而論,我們行事還算溫和,並沒有打出反抗朝廷、割據自立的旗幟,也不曾進攻鄰鎮、傷及朝廷官員。

「朝廷動作這麼快,應該是陛下想要以雷霆之勢,震懾天下世家與心懷貳志者,將各家的反抗勢頭扼殺在搖籃里。」

魏無羨自忖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就是執意不肯回京而已,原以為跟朝廷拉扯一番,拖上一兩年不難。

對眼下的朝廷而言,戰爭代價不小,能不打能用別的方式解決問題,當然是不打為好。而魏無羨需要的就是這一兩年的時間做準備。

國戰剛結束,鳳翔軍的將士都很疲憊,需要休養,隴右之地新克,州縣凋敝,同樣得先讓百姓恢復正常的耕種秩序,積累軍糧,並且打造軍械等等。

沒想到朝廷態度強硬,一定要他們回京述職,年前趙玉潔親自前來逼迫,殺鎩羽而歸後,朝廷立馬做出了出兵決議。

「沒有選擇了,只能立即出兵!」

魏無羨綠豆般的小眼楮里,射出閃電般的光芒,整個人氣勢勃發,猶如出鞘的寶劍,鋒芒畢露堅不可摧。事有不諧,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他看向魏崇山︰「最遲一個月內,必須吞並涇原、邠寧、靈武三鎮,如此我們才能集中力量把守鳳翔,抵御朝廷兵馬!」

魏崇山深吸一口氣,目光一凜,直身而起,平生一股淵渟岳峙之氣,鏗鏘有力道︰「世事多舛人生艱難,但凡有五成取勝把握,就值得全力一搏!

「我魏氏一族,要想不被昏庸無道的皇帝滅亡,就只能奮起反抗!這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忠義,更不會有理所應當的卑躬屈膝!

「吾兒,放手施為,我魏氏將從今日邁向新的台階,我魏氏的大業,必從今日有一番新的廣闊天地!」

三月,北地燕平春暖花開,趙寧挑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輕衫快馬,帶著夏荷離開城池,到郊外的桑干河踏青。

一路上的普通游人不多,出來的不是官宦人家就是地主富商,寶馬雕車不少,僕從成群者屢見不鮮,馬車里時而有鶯歌燕語、美酒香味溢出。

這些生活在明媚陽光下的人,或許有各種煩惱,卻從不曾少了錦衣玉食、美酒美人,他們需要考慮的,是如何生活得更美好,而不是如何活下去。

就像現在,趙寧偶爾也能看到愁眉不展之輩,但大部分洋溢著笑容,丈夫與妻子柔情蜜意,青梅與竹馬玩鬧嬉戲,大月復便便與縴細蠻腰親密無間。

「世道不靖,個人難免時運不濟,一場國戰下來,我算是被耗盡了家財,如今再也無法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了,只能在郊外走動走動。」

一位騎著罕見的汗血寶馬,一身品質不俗的綢緞衣裳能抵平民百姓一年飯食,腰間玉佩可以換來一棟三進院子的中年富人,唉聲嘆氣的向同伴訴苦。

「要不說人強不如運強呢,你別看我家夫君升了五品官,在遍地都是權貴的燕平,那也就比路邊的販夫走卒好些,現在物價都上了天,俸祿都不夠吃食。」

一輛能容四個人的馬車上,一位滿頭珠翠的婦人,看似煩惱實則得意的向蜜友傾吐煩心事,「家里孩子大了,這要是不能進清河書院,日後哪有前程可言?

「你是不知道,清河書院的束脩可貴了,要夫君好幾個月的俸祿!可有什麼辦法呢,整個燕平城里,就清河書院的先生學問淵博,名師才能出高徒」

與之相比,在道旁田地里忙碌的農夫,面朝黃土背朝天,在略顯熾烈的陽光下揮汗如雨,就顯得比較沉默,沒誰有心思跟身旁的人閑扯。

這可是春播春種的關鍵時節!

地里的活計半天都松懈不得,趁著天氣晴好自然得使出吃女乃的勁,要是忽然變了天下起雨來無法耕種,誤了農時沒了收成,一家人怎麼活?

在地里忙碌的不只是青壯男子。

頭發斑白瘦骨嶙峋的老人,哪怕是揮幾下鋤頭都要咳嗽得滿臉皺眉亂顫,也不敢停下來歇息,包著頭巾衣衫打著補丁的婦人,動作麻利不讓于男人。

還有半大的孩子,穿著不合體的大人的破洞麻衣,光著腳在一旁幫忙,或者拔草或者翻土,無不是全神貫注。

一些還沒鋤頭高的少年,揮動鋤頭雖然吃力但絕不含糊,用手背抹汗的時候,手掌上的繭子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官道上的錦衣熱鬧,與他們距離是那樣近,彼此間連氣味都能聞到;

那互相之間的距離又是那樣遠,無論道上的人還是地里的人,都沒有過多關注對方。仿佛大家並不存在于同一個世界,也不是一個種類。

這天下的物種,山里的走獸飛禽也好,野外的林木花草也罷,但凡屬于同一個種類,哪里會有這些人之間這麼大的差別?

趙寧停住了馬。

他被短暫攔住了前路。

馬前幾步之外,有頭發發黃皮包骨頭、胳膊挽著簡陋包裹,帶著兩個流著鼻涕的半大孩子,埋頭向

燕平城方向默默趕路的一個婦人,忽然暈倒在地。

好在她趕路的時候,是緊著路邊前行的,所以縱然倒在了地上,也不曾阻塞道路讓馬車無法通行——饒是如此,旁邊的寶馬雕車還是遠遠繞開。

如避蛇蠍。

趙寧下馬時,夏荷已經先一步趕過去,將婦人扶了起來,百般呼喚急救,竟然都沒有明顯效果,在兩個孩子懵懂惶然的哭喊中,她回頭咬著下唇道︰

「身體虧空得太厲害,還有重癥隱疾,實在沒什麼生機可言,好似氣絕多時,如果不是剛看到她還在走路,我都會以為她早死了,救救不活了。」

趙寧不用問什麼也能猜測得到,這帶著兩個小孩的婦人應該是逃荒的,或許燕平有他們的遠親,亦或者只是單純想去燕平踫踫運氣,求個活路。

這幾個月來,趙寧每回出城,或多或少都會踫到這樣的人。

國戰還未爆發時,大齊就因為土地兼並多有流民,國戰讓天下愈發窮困,眼下皇朝數百州縣都處在程度不一的饑荒中,這種情況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

出游踏青的人們在歡聲笑語中經過趙寧身旁,他看了看眉頭緊鎖、顴骨突出臉色發青的婦人,搖了搖頭︰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太平盛世如此,烽煙亂世如此,古往今來莫不如此。」

他揮了揮手,正要吩咐夏荷把婦人和兩個孩子帶回去——不管從哪方面說,他都無法對眼前的苦難坐視不管——便听到一聲驚呼。

「爹,娘,這有人暈倒了,你們快過來啊!」

一個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打著赤膊只穿了短褲,提著一個竹籃子的十來歲少年,一陣風般沖到跟前,他大概是恰好看到了婦人暈倒,所以來的及時。

「這是餓暈了,姐姐,你扶好」農家少年動作麻利的從竹籃子里端出一碗稀粥,不由分說就往婦人嘴里喂,任憑夏荷說什麼,都沒有停止動作。

已經被夏荷判定死了多時的婦人,竟然吞咽了幾口粥飯,而後猛地一下睜開了眼,短暫的迷茫後,她瘦如雞爪的手緊緊抓住少年的胳膊,眼中滿是求肯︰

「我,我不成了,救,救我的孩兒,救救我的孩兒」

又是兩陣微風襲來,一對臉上皮膚粗糙如砂礫、雙手還有凍瘡余痕,但雙目清澈的青年男女跑了過來,蹲下來查看婦人的情況。

听到少年叫他們爹娘,婦人眼中流出淚水,像是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求,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兒,給他們一口吃食,他們,他們什麼都會做,來世,來世我做牛做馬報答,求求你們」

趙寧此時看出來了,婦人這是明顯的回光返照。對于婦人為何求肯少年這一家農人,而不是明顯更加富貴的自己和夏荷,趙寧歷經世事當然能夠理解。

官道上來來往往的官宦人家、地主富人,可有一個停下來救她的?

在婦人看來,少年一家人才跟她是一個世界的人,彼此間有同病相憐的基礎,才有可能幫助她、收留她的孩子。

至于趙寧、夏荷這種存在,不過是騎在他們這些苦命人頭上,為所欲為的惡霸,敲骨吸髓有一套,仗義相救絕無可能。

看著婦人央求農人夫妻收留她的孩子,趙寧自然也明白過來,這個婦人去燕平不會是投奔親戚。

青年夫婦相視一眼,彼此都面露極度不忍和非常為難之色。

顯然,他們自身都活得很不容易,這從少年來給他們送飯都只能送稀粥就能看出——這可是農忙時節,怎麼都應該吃干的!

他們沒有余力幫助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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