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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五四 三年三戰(7)

酒樓前,徐奇走入了人流中,像身邊的其他平民百姓一樣,一步步遠去。

拖雷站在門前,目送了片刻。

「將軍,我們真就這麼放他走了?」拖雷的親信隨從不解的問。

在他看來,徐奇連富貴都不要,也不肯為他們做事,擺明了就是心懷齊朝,是他們的敵人。

拖雷目光深邃︰「無論怎麼說,我跟他有同生共死的交情,就這麼無緣無故的殺了他,于心不忍。

「至于心懷齊朝他連寧願丟棄齊朝的高官顯職,也不想再為齊朝效力,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拖雷離開酒樓,跨上戰馬,緩步而行︰「從莫州過來之前,我查過他的底,知道他這些年的經歷。」

這些經歷說起來並不復雜,主要是三件事。

其一,徐奇年少的時候,他的父親在酒樓做事,一次夜晚給客人送酒菜的時候,被坊丁給打死了——坊丁打死人的理由是,那個坊區規定,夜晚只能本坊區的人進出,徐奇的父親為了給客人送酒菜翻牆而入,惹惱了對方。

事後,那個打死人的坊丁,並沒有被官府判罪償命。

其二,徐奇在西域作戰時,是在魏無羨麾下,前期作戰立功之後,都是論功行賞,所以官職升得很快。

可後來魏無羨忽然調回了燕平任兵部侍郎,因為某些原因,徐奇被調職到了防御使麾下,月兌離了魏氏庇護。

結果,因為他既不是嫡系也不是防御使新軍將領,還不善于諂媚逢迎,漸漸就被防御使排擠,血戰得來的軍功都成了別人的,自己還因為一點小錯,從一營副將降職成了都虞候,被對方的親信取代了位置。

第三件事,是徐奇回家省親,發現自家的田產被一個鄉紳侵佔,老母親也被打傷了腿,而那個鄉紳因為跟縣令沆瀣一氣,還跟莫州刺史沾親帶故,所以根本不把徐奇放在眼里。

听拖雷說完這三件事,親信隨從震驚的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道︰「將士在沙場浴血奮戰,將士的老母親卻在家鄉備受欺凌,齊朝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這種事在齊朝多不勝數。」

拖雷淡淡道,「徐奇有個發小,在西域作戰斷了條胳膊,回來只能做個小販,還經常被惡霸收錢、毆打,官府根本不幫忙出頭。

「想來,這件事也是徐奇不想再回軍中的原因。誰想自己為國征戰,成了殘廢回來後,卻過得連普通人都不如?」

親信隨從點點頭︰「齊朝的官府如此黑暗,怪不得徐奇死了心,寧願舍棄榮華富貴,也不願再回軍中賣命、受氣。」

拖雷笑道︰「所以他想過普通人的日子。照顧老母親,娶妻生子延續香火。設身處地為他想想,也的確沒什麼比這更重要了。」

「那將軍是打算放過他了?」

拖雷不置可否︰「你可知道,侵佔他家田產的鄉紳,欺凌他發小的惡霸,文安縣縣令,還有莫州刺史,後來都怎樣了?」

「怎樣了?」

「在徐奇回來後,相繼死于非命。」

「是徐奇殺的?」

「齊朝的官府沒有查到任何證據。」

「這麼多人都死了,官府不會懷疑徐奇?」

「我看過案卷,徐奇有不在場證明。」

「這」

「現在你總該知道,徐奇有多難纏了吧?」

「的確難纏。」

「但那個打死他父親的坊丁,現在是文安縣的縣尉,有我天元王庭庇護,他卻不能奈何對方。」

「所以他敵視我們?」

「也許是,也許不是。」

「將軍的意思是,還是要殺他?」

拖雷仍是不置可否,話鋒一轉,說起了河北地大局︰「去年,公主在各地圍剿叛軍,殺了不少人,卻沒能真正擺平這件事。

「如今一年過去了,各地叛軍有死灰復燃之象,據報,眼下那些叛軍的規模已經不比去年小,這麼多人叛軍盤踞在鄉野,你知道他們最缺什麼?」

親信想了想︰「糧食!」

拖雷臉上又有了笑意︰「去年春夏之際,這些叛軍到處作亂,搶了不少糧食金銀,後來公主圍剿他們,他們的人雖然跑了不少,金銀也能隨身帶走,但糧食卻不能。

「如今正是秋糧入庫之時,各地的叛軍,都需要大舉籌集、購買糧食,而文安縣這里的糧食,很多。」

親信若有所悟︰「將軍是想借題發揮?」

拖雷慢悠悠的道︰「這個時候,狐狸澱的叛軍在文安縣大舉購買、轉運糧食,一定會被發現,根本運不走這些東西。

「而據前些時日,抓到的狐狸澱探子交代,狐狸澱里有個頭領,曾在西域作戰,而且跟徐奇同

屬一部。」

親信徹底明白了︰「所以他們需要一個有大智慧的人出謀劃策,需要有不俗修為的強者幫忙!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徐奇!」

拖雷笑了。

笑得很戲謔。

他道︰「徐奇不幫忙就算了,他如果幫忙,我們只需要暗中盯住他,就能順藤模瓜一網打盡。」

他這回從莫州到文安縣來的使命,就在于此。

「將軍英明!」

城東的簡陋酒樓里,眾人听罷壯漢的講述,都是啞口無言。

半響,微胖的中年男子沉聲道︰「自去年秋天,北胡援軍渡河南下,進入鄭州、滑州以來,皇朝連連丟城失地、損兵折將。

「好在有皇後娘娘坐鎮中原,汴梁這才守了下來,歷經半年血戰也沒有丟。如若不然,中原大部分王師,就要被包圍聚殲。

「但汴梁南面,尤其是西面,大量州縣已經淪陷,只有東面、東南面的節度使,勉強穩住了陣腳,守住了城池,這才讓江淮、東南的民力物力,能夠一直抵達戰場。

「博爾術眼見皇後娘娘跟趙玉潔的防線,一時難以徹底突破,為了取得戰場大勢與糧秣供應,已經派偏師進入齊魯大地,近來一直在攻城掠地,彼處的節度使抵擋得很艱難。

「如果齊魯丟了,沒了這處牽制戰場,博爾術的兵馬就能從海州順勢而下,直奔徐州,切斷中原與江淮的聯系,屆時中原便落入了絕境。

「簡而言之,黃河南岸的戰場,現在已經亂成一鍋粥,雙方兵馬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各地打得不可開交。

「王師雖然暫時穩住了陣腳,但各處都很吃力。

「這時候,博爾術要是還有援軍,那中原王師就難以抗衡!為了防止河北的北胡大軍與綠營軍,渡河南下再度支援博爾術,我們必須要站出來!」

說到這,中年人看向壯漢︰「依照黃先生的安排,我們在各地收取秋收之糧,既是為了解決我們的問題,也是為了給北胡制造難題,行動絕對不容有失!

「這文安縣的秋糧,我們是能取要去,不能取也要取!

「朱頭領,徐奇願意幫忙固然好,他不幫忙,我們也不是就不能做事了。就按照我們之前的計劃,聲東擊西,先引走文安縣駐軍,再偷襲糧倉,運走糧食!」

壯漢朱殷聞言驚訝道︰「可如此一來,我們能夠搶運糧食的時間就很少,只怕運不完糧倉的糧食!」

「能運多少運多少,運不走的,全都一把火燒掉,總之不能留給北胡一粒米!」

朱殷默然無言。

跟去年春夏之際,各地義軍一起舉事,攻州陷縣時相比,如今的河北地多了八萬北胡軍與十萬綠營軍,義軍行動起來已經沒有彼時那麼方便。

雖說經歷過了去年攻州陷縣、突破圍剿的兩場大戰,各地義軍的戰力都已經提升非常多,但去年突圍時也折損了不少人手。

如今雖然緩過氣來了,隊伍規模有所壯大,但要再現去年春夏之戰的景象,卻是力有不逮。

眼下,各州各縣,尤其是重要州縣,北胡駐軍的力量委實不弱。

隊伍要奪取文安縣的糧食,縱然有「聲東擊西」的策略,但北胡駐軍是不是會中計,會不會在糧食運到狐狸澱之前追上來,朱殷都沒把握。

但他想破腦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不禁尋思,要是黃遠岱在就好了。

可黃遠岱一個人要謀劃一二十股義軍的行動,只能站在大局上進行布置,不可能分身數十,來詳細指揮各個隊伍作戰。

就「聲東擊西」這個策略,還是黃遠岱定的。

原本這個計劃沒有大問題。

可誰能料想,在行動之前,拖雷帶著兵馬來了文安縣,縣城尤其是糧倉的守備力量,已經是大大增強。

可如果要回報這個消息,再請黃遠岱謀劃——黃遠岱眼下並不在莫州,兩者相距八百里,而且行蹤不定,一去一來要耗費很多時間,已經來不及。

朱殷抓了抓腦袋,痛恨自己為什麼不能聰明些。

半響,雙目通紅的他豁然起身,咬著牙五官扭曲道︰「後日才行動,還有一天時間,我再去爭取一下!」

「爭取什麼?」

「就算是舍了這條命,也要爭取這次行動成功!」

次日。

在碼頭當賬房的徐奇,一如往常于傍晚時分下工,在碼頭附近的菜場買了半籃子蔬菜,砍了半斤五花肉,擰著她們穿過大半個縣城,在日暮前回到了小巷。

在巷子口,他左右看了一眼,入目多是形形色色,急著回家的平頭百名。

他知道,在這些看似尋常的人群中,

有跟蹤、監視他的北胡修行者。對方行動很老練,把氣息收斂的也很好,但哨探出身的徐奇,還是能輕易分辨出來。

他沒多作理會。

他清楚那是拖雷的人,也知道對方想干什麼。

他心中無鬼,所以不擔心這些。

進了家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在小院里洗衣裳的鄰家女子,算不上漂亮,但年紀輕輕,皮膚有著二八年華獨有的白女敕,眉眼長得很秀氣。

看到徐奇進門,女子無端的霞飛雙頰,羞澀的低下了頭。

從西域回來這幾年,眼前這個女子,是徐奇來往不多的鄰居中,最熟悉的一個。

當年他離開文安縣從軍的時候,尚且年少,對方給他的印象,只是鄰居家一個流著鼻涕的愛哭小女孩,從軍十多年再回來,對方已經出落成了大姑娘。

徐奇的老母親年紀大了,腿腳也不方便,在他沒回來之前,乳名喚作秀娘的女子,便經常過來幫忙。

起初,在老母親用徐奇寄回家的俸祿,購買了不少田地,家境還算優渥的時候,秀娘幫工是有報酬的。後來,家里田地沒了,秀娘幫工就是白干。

他回來了,按理說不再需要對方做什麼,但對方好像沒有改掉習慣的意思。這意味著什麼,徐奇心知肚明。

兩人年紀差得雖然有些大,但也不是太離譜,前兩日老母親跟他說了這事。只要對方願意,徐奇自然沒什麼意見。

眼下秀娘過度的羞澀,大抵也是听到老母親要請媒婆登門的風聲了。

徐奇在廚房做飯的時候,晾好衣服的女子,在門口搓著衣角小聲道︰「衣服洗完了,我我回去了。」

「留下來一起吃飯吧。」徐奇回頭道。

「不不了,我我二哥回來了,我得回去做飯。」秀娘低著頭。

徐奇嗯了一聲,趁著炒菜的間隙,取了剩下的一半五花肉,遞給對方︰「拿回去吧,還能合著炒一盤菜。」

對方家境普通,尋常是吃不起肉的。

「不,不用了」秀娘本想拒絕,但一抬頭看徐奇就臉紅氣短,只能手忙腳亂的接過,然後一溜煙兒的跑了,「謝謝謝。」

徐奇做好了飯,端上桌,跟老母親一起吃的時候,白發蒼蒼但一臉慈祥的老人,跟他嘮起了家常︰

「秀娘的二哥回來了,听說他在外面掙了些錢,唉,一出去就是一年多不回,也不知道是做的什麼買賣,世道這麼亂好在是現在沒打仗了。」

徐奇好歹也曾是千軍萬馬中出生入死,帶著千百精銳甲士浴血征戰的悍將,自然對這些針頭線腦的小事沒興趣,但老母親喜歡說,他就認真听。

老母親接著道︰「胡人沒來的時候,這世道就亂,胡人來了,就更加亂了,人人過得膽戰心驚,生怕惹到了他們,過了今日沒明日。

「好在公主人不錯,你看看,現在官府的人都不禍害人了,胡人原來也不是妖怪;那些有錢的大戶惡霸,竟然都本分下來,不再欺男霸女。

「這世道算是太平了,比打仗前還好一些,也算是老天開眼,咱們終于有了好日子可過。也只有在這樣的世道,成家立業才順暢。

「我今天已經找好了媒婆,跟她說好了。咱們跟秀娘雖然是鄰居,但規矩不能少了,媒婆明日就會登她們家的門」

徐奇安靜听著,不時應上一兩句。

從老母親的話中可知,她對蕭燕這個北胡公主,觀感很是不錯,對眼下的胡人官府,也滿意得很——至少是比對之前的齊人官府滿意。

對已經決定做個普通人的徐奇來說,老母親滿意,他就沒有不滿意的道理。

國戰開始前,他還有靠修為做番事業,讓家人過得更好的念頭,胡人來了,動用修為只會引起對方重視,再難獨善其身,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蕭燕主事河北後,胡人不再強迫普通人做什麼,但對修行者,尤其是御氣境之上的修行者,基本就只給兩條路︰要麼為他們做事,要麼死。

這是戰爭期間,蕭燕需要大量銳士,來增強己方的力量。

在拖雷到來之前,徐奇的日子一直過得波瀾不驚。

他雖然痛恨朝廷,不想再給皇帝賣命,但他畢竟曾是府兵,是沙場浴血的悍將,無數手足同袍死在胡人手里,要他為北胡做事,這萬萬不可能。

拖雷來了,他雖然受到一些影響,但至少眼下看來,對方還算顧念舊情,沒有一定要為難他的意思,願意為他破個例。

些許監視,不是什麼大事。

徐奇的飯還沒吃完,就听到里弄里傳來一陣喧嘩。

听動靜,有甲士出動,還有修行者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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