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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四三 危難之際(10)

火把如龍,蹄聲滾滾,大軍疾馳于曠野。

跟宋治想象得不同,趙寧並沒有白馬白袍沖在大軍前面,面如金剛,眸似烈火,滿身豪烈悲壯之氣。

他廣袖長袍,在半空飛行,衣袂飄飄,灑然出塵,淡然平靜得猶如踏青出游。

朝廷布防在汴梁一線,包括楊柳城的王師,一時半刻調不到鄆州來,但坐鎮于彼處的王極境修行者,卻能在第一時間趕來支援。

除了先前獲取西河城軍情的兩名王極境,此刻還有兩人業已到來,與四萬馬軍順利匯合,眼下其中三人正跟在趙寧身後,一同趕赴戰場。

汴梁的大齊王極境,攏共也就雙手之數,宋真戰死、孫康等三人受了傷需要調養,除了皇帝宋治跟皇後趙七月,朝廷能派出的王極境,已經都送到了鄆州。

但即便是這樣,相比于博爾術跟他麾下的王極境數量,鄆州方面仍然處于絕對劣勢,不過博爾術要分派人手鎮守衛州,防備汴梁,無法集中所有人到鄆州。

「趙將軍,這一戰你有沒有把握?我們能不能勝?」

說話的是蜀王宋明,屬于宋治的叔伯輩,比宋真稍微年輕些,但鬢角也有根根白發,相較于宋真的面目慈祥,他臉上的威嚴之氣更加濃郁。

但此時跟趙寧對話,宋明眉眼中卻沒有宗室親王慣有的,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倨傲,稱不上如何彬彬有禮,但也算得上平等相待。

這是因為,一方面趙寧修為比他高,另一方面,他帶人離開汴梁時,宋治就跟他說過,鄆州戰局需要仰仗趙寧。

「蜀王殿下覺得如何?」趙寧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句。

「博爾術麾下有五名王極境。不過趙將軍有千鈞在手,就算對方調了一兩個王極境過來,我們只要敢于拼命,也能跟他們戰個平手,此戰勝負,完全取決于下面的四萬將士。」

說到這里,宋明沒有再繼續,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他不覺得這四萬雜兵,能夠戰勝北胡四萬百戰精兵。

宋明不說話了,趙寧也沒有再開口,雖然他需要回答對方的問題,但他明顯沒有這個打算。

這不是趙寧拿大,而是現在說什麼都是虛的,一切都要等到見真章的時候。

「趙將軍,蜀王殿下,北胡將士已經放棄追殺潰兵,開始回撤集結,預計再有一個時辰,我們就會踫上。」前去探路的魏無羨,這時候回來稟報軍情。

作為兵部侍郎,魏無羨本來應該在汴梁坐鎮,但眼下形勢緊急,他也只能趕到鄆州來,這倒是給了他一個再上戰場,跟趙寧並肩作戰的機會。

「傳令,大軍暫停行進,喝水歇腳,準備作戰。」趙寧朝魏無羨點點頭,下達完這個軍令,就從半空落了下去。

從鄆州到西河城,也就四十五里的路程,對于輕裝簡行的騎兵來說,本就不需要幾個時辰,加上北胡大軍先前在追殺西河城潰兵,這個距離還有縮短。

趙寧站在一個土包上,于夜風中向西眺望。

腳下延伸出去的廣袤平地上,有許許多多個鬼魅般的身影,在黑夜的泥潭里跌跌撞撞,從遠處接近過來。

或者零星的三五個,或是一大群一大片,因為陣型極為散亂,如一盤散沙,聚集成團的不多,但如果從整片區域來看,就會發現人數其實不少。

因為有王極境中期的修為,趙寧能夠看得分明,那受驚的游魚、驚慌的羊群、迷亂的火焰般逃竄的,正是一個個亡命狂奔的將士。

他們是那樣害怕,以至于奔逃起來連滾帶爬、張牙舞爪,在重重夜幕中,怎麼看都不像是人,而是形容可怖,想要從黑夜的簾幕中撕出一條生路的鬼魅。

趙寧身後,是舉著火把的馬軍,將士們行軍的時候,是一條條長龍,眼下要轉換成臨戰隊形,火龍就在向火海變化。

無論如何,數萬火把匯聚在一起,在漆黑如墨的深夜里,是極為醒目而且震撼人心的存在。

越來越近的潰兵們,看到了這里火點匯聚的海洋,他們沒有歡呼沒有雀躍,相反,他們的速度驟然降了下來,中間有不少人,開始向兩側加速飛奔

,好像要繞過這里,更有些腦袋迷糊的人影,竟然轉身逃跑。

趙寧眼簾沉了沉。

落在他身旁的魏無羨,見狀上前一步,運足真氣,大吼一聲︰「鄆州王師在此!西河城賀平將軍所部,向大軍左翼匯聚,有胡亂奔逃者,斬!」

他的聲音大如夏夜驚雷,在曠野中遠傳千丈,霎時震住了那些潰兵。

只不過黑夜中目力有限,那些驚弓之鳥般的將士,明顯心存疑慮,仍是不敢靠過來,生怕在這里等待他們的,是繞過來的北胡精騎。

趙寧招了招手,叫來陳奕,吩咐道︰「派人過去接應。」

這回馳援西河城,保底目標就是接應這些潰兵,現在順利踫面了,趙寧自然沒有讓他們還不知所措的道理。

賀平的部曲之前都是剿過匪的,一部分在去年的時候,還奉宋治的命令,渡河去嘗試過反攻,就鄆州地區的王師來說,已經是精銳,能多救一個,鄆州就多一份戰力。

再者,這些人之前是流民,現在是為國奮軀的戰士,無論從哪方面說,都不應該讓他們淪落到太可憐的境地。

陳奕領著一批元神境高手,帶著鄆州軍的旗幟策馬出去之後,魏無羨忽的嘿然笑了一聲,看著趙寧開口︰「之前我探路的時候發現了幾件趣事。

「北胡左賢王博爾術,在得知你親自領軍過來後,立即下達了所有北胡戰士回撤,抓緊時間調整陣型、喝水歇息,準備大戰的命令。

「他完全沒有阻止我們接應西河城潰兵的意思,平白讓我們達成了此行的保底目標。

「我這個王極境初期已經接近了西河城,他既不曾親自拿我,也沒有派人圍殺我,只是讓手下王極境將我逼退。

「你說有不有趣?」

說起來,兩人也有很多時日沒見了,而且這之間還發生了很多大事,稱得上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作為大齊皇朝的權貴、大臣,他們理應有很多感慨。

但這回兩人並肩作戰,卻是連敘話的時間都沒有,一見面就投入了戰事。

趙寧動了動嘴角,還沒來得及回應,此行四個王極境初期中,一個出自士人門第的王極境中年男子,就已經撫著下巴上的短須笑道︰

「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博爾術很是忌憚趙將軍。趙將軍剛來鄆州,便救下孫康等人,出手擊傷了他,這廝怎麼可能不畏懼?

「況且無論是乾符七年的鳳鳴山之戰,還是這回將雁門關、井陘關守得嚴絲合縫,讓北胡大軍撞得頭破血流,都已經證明了趙氏與趙將軍的卓越才能。

「眼下趙將軍領兵來了,博爾術怎能不打起十分精神應對?他回軍備戰都來不及,又怎會還有心思追殺潰兵?

「魏侍郎去西河城探路,雖是只身一人,但漫漫黑夜中,博爾術卻不知道這個情況,他之所以不敢對魏侍郎出手,不也是怕魏侍郎是趙將軍派出去的誘餌,想著貿然行動會有失手的風險?

「所以他只能采取最保守的應對手段,將魏侍郎逼退。」

說話的這人趙寧有過幾面之緣,只能算是認識而已,知道對方出自門第孔家,名叫孔修,平日里深居簡出,不問世事。

這個孔家,據說是孔子後人,有族譜為證,趙寧不知真假,姑且信之,不過孔家在門第中特立獨行,不參與朝堂之爭,存在感不強,倒是真的。

正因如此,趙寧無論是跟孔修,還是跟孔家的人,都沒什麼交情,但看對方現在話語里的親近勁兒,倒好像兩人關系匪淺,對方很是欣賞他一般。

這讓趙寧多少有些意外。

魏無羨聞言低低笑了兩聲,「孔夫子這話不假,寧哥兒如今的名聲,在國戰中的確是少有人可比。要說跟北胡大軍作戰的戰績,至今為止,恐怕也只有前雁門軍現河東軍拿得出手。」

說到這,魏無羨向趙寧擠了擠黃豆大小的眼楮,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就連蜀王宋明,都跟著感慨著道︰「大齊第一將門,皇朝的鎮國公氏族,的確是名不虛傳。當此國家危難之際,趙氏一族就是大齊長城,天下人都看著。」

莫名其妙的,趙寧就被眾人一頓吹捧,除開宋明這個宗室親王,可能有戰前激勵,希望趙寧接下來好生出力、用命的意圖,其他人一副深以為然、對他信任有加、期望深重的模樣,看著都是發自內心,讓他不禁有些啞然。

無言之余,趙寧心中也有許多感觸。

只是各種各樣的心情中,唯獨沒有自得、驕傲。

不知為何,在眾人吹捧聲最熱鬧的時候,趙寧腦海里浮現的,是前世國戰最後一刻,城破之際,披頭散發皇袍焦黑的宋治,跪坐在血泊中抱著他死去的幼女,對他的悲憤指控︰

「趙氏身為皇朝第一將門,世世代代的鎮國公,能給你們的尊榮、富貴、權力,朕都給了,為何國家危難之際,你們卻不能履行鎮國的職責?!」

兩世情況有所不同,在前世,宋治並無對不起趙氏的地方。

自從乾符六年的代州截殺之事,趙氏家勢大衰,宋治對趙氏的態度一直是信任、扶持,尤其是在國戰開始後,更是對趙氏委以重任,賜予了海量資源。

只是前世,無論趙寧還是趙氏,經過了代州截殺之事,已經無力多做什麼。

十年國戰中,趙寧感受最多的,是眼見族人親友不斷戰死沙場時,淚眼滂沱之下的自責與無力,是眼見江河淪陷同袍被屠戮時,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悲憤。

平心而論,國戰時期趙寧已經盡了十二分力氣,趙氏也做到了極限,只是因為蕭燕跟天元王庭的算計,早早就折了家勢,力量有限。

但即便是這樣,在最後面對宋治的指控時,趙寧也沒有反駁的余地。

因為趙氏富貴一百多年是真的,家勢折也是折在天元王庭手里,不是宋治對不起他們,失職了就是失職了,再多理由都是借口。

因是之故,重生之後,趙寧從乾符六年就開始布局,過程里頗有些不顧一切的意味。

在風雲變幻的局勢中,在宋治一手挑起文武之爭、寒門世家之爭的亂流中,為了這場國戰的勝利,趙寧堪稱不擇手段,他所做的許多事情,已經大大超出了一個臣子的界限。

這些年,無論是燕平誅奸,還是北境據敵,亦或是行走八方布局天下,他一直在忙碌,幾乎沒有歇息的時候。時至今日,他都還沒有娶妻。

他不想再看到族人死傷殆盡,更不想再面對一次宋治的指控。

而到了現在,國戰終于爆發,他怎麼都該大展拳腳了。

被宋治召見,主動請纓來鄆州主持戰局時,趙寧知道對方十分疑惑,在懷疑他是不是老早就在等對方召見,等著來鄆州坐鎮大局。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趙寧游歷天下的第一個大站就是鄆州。

他知道北胡大軍在進攻中原時,會為了避免跟大齊水師硬踫傷亡慘重,而采取佯攻楊柳城主攻鄆州的策略,所以他在鄆州的布局非常深。

長河船行的大當家陳奕在這里,一品樓的大當家尺匕其實也在這里。

黃河北岸的一品樓修行者,之所以能夠事先查清北胡大軍主力,在鄆州對岸隱蔽集結的動靜,就是因為他告訴了一品樓,北胡大軍主力一定會在那里集結。

一品樓修行者要做的,就是找到證據取信朝廷。

千般萬般,趙寧為的就是這一天。

為的就是這一戰。

要說有什麼出乎預料的情況,那就是大戰之前,一個不知所謂的軍事大才高福瑞,跑到黃河對岸走了一通,回來說北胡大軍絕對不會主攻鄆州,讓鄆州疏于防備,讓西河城這個前沿重鎮,被博爾術一鼓而下。

趙寧是生氣的,但也沒有那麼氣。

大齊內部要不是出了種種嚴重的問題,有種種看起來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前世就不會被北胡給滅了。

慶幸的是,宋治在國戰時期的表現,跟前世沒有太大不同,雖然帝王心術沒有都丟棄,但至少知道這個時候該顧全大局,也知道該倚重誰。

所以趙寧來了這里。

現在,是時候跟北胡大軍短兵相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拼個高下勝負、你死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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