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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九八 心腹大患

乾符十二年,初秋。

燕來樓。

「皇帝老兒實在是惡毒,要不是沒機會見著面,我一定會朝他臉上吐一口唾沫,問問他腦袋是不是給驢踢了!」

魏無羨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不停給自己灌酒。

說到這,他瞪著趙寧道︰「我都已經在燕平閑了半年了,上差的時候往衙門一坐就是一整天,下了差除了喝酒就是喝酒,這樣的日子跟一頭豬有什麼區別?」

趙寧被他嘮叨了半個時辰,耐性再好耳朵也要起繭子,只能不停給他灌酒。

魏無羨成就王極境後,在西域連戰連捷,半年間,反叛的西域邦國,被他滅了三個威服了四個,一時間威風大振,功勛無兩。西域三十六國,這些年陸陸續續反叛了二十好幾,被魏無羨這一通打,頓時穩住了局面。

魏無羨強的其實不是個人戰力,而是深沉心機與練達智慧。沒成就王極境時就靠這個頗有佳績,如今歷經多年沙場磨練,修為都到了王極境,可想而知他在戰場上的作用會有多大。

眼看魏無羨就要趁勢高歌猛進,建立非凡功業,有望徹底平定西域諸國,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詔書,升了他的官,讓他回燕平做了兵部侍郎!名義上說什麼人才難得,在中樞可以發揮更大作用,實際上卻是讓他成了閑人。

朝廷這個布置的用意,魏無羨當然明白。他不從西域離開,在西域的防御使新軍就沒建功立業的機會。左右現在西域局勢已經穩住,他不在也不會出大亂子。

有如此遭遇,可想而知魏無羨對朝廷有多大怨念。

放下酒杯,魏無羨忽然收斂了怒氣,壓低了聲音神秘莫測道︰「按理說,以我在西域建立的戰功,回朝後怎麼都要被天子召見,可你知道我在崇文殿見到的是誰?」

趙寧淡淡道︰「崇文殿學士?」

「可不就是趙玉潔這臭婆娘!」

魏無羨猛地一拍大腿,「這賤人現在人模狗樣的,高高坐在皇帝老兒的位置上,假惺惺的對我一通褒獎,真當她換了容貌我就不知道是她?當時我看她就像看一只上躥下跳的猴子!」

趙寧沒有多說什麼。

麗妃是趙玉潔的事,趙寧沒理由瞞魏無羨,尤其是在對方從西域回朝的情況下。

「這臭婆娘現在手握大權,胡作非為,我父親都說,我這回回朝,都是這婆娘從中作梗。還讓我到了京城後,不要對皇帝有怨言,若是皇帝召見我,態度一定要好些可惜皇帝並沒有召見我,好像病得快死了一樣。」

說到這,魏無羨搖頭嘆息。

「魏公這話沒錯。雖然我們知道事情不是這樣,但我們得把過錯看成是趙玉潔的,不如此,世家大族就只剩了造反這條路。」趙寧喝了杯酒。

魏無羨苦笑道︰「造反如果是十年前,世家大族造反,還有可能成事。但是現在,寒門官員勢力太大了,寒門新軍也成了氣候,世家大族又不可能形成穩固同盟,完全擰成一股繩,所以造反根本沒可能成功。」

他長嘆一聲︰「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世家是真要衰敗了,這往後的天下,真就是寒門的天下,是皇權的天下了!」

趙寧默然以對。

士族門閥也好,世家大族也罷,終究是斗不過皇權的——以前或許贏過,但今時不同往日,在寒門真正崛起後,世家最後只能走上末路。日後天下或許還有名門,但也只是名門而已,再也不會出現世家與皇權共天下的局面。

這些年西域、遼東戰事不停,大齊基本保持了勝多輸少的局面,防御使的新軍得到歷練,將士都堪稱精銳;地方上的團練使們,也不斷帶著麾下新軍,絞殺嘯聚山林的流民盜匪,戰力同樣已經形成。

軍中修行者的整體實力,因此得到成規模增強,元神境強者比前些年多了不少,寒門中成就王極境的高手,現在一只手已經數不過來——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同樣在戰爭的磨礪中提升了修為實力,只是麾下軍隊越打越少。

所以將門勢力跟寒門官將一比,仍是處于下風。

但對大齊軍隊整體而言,戰力的進步是顯而易見的。現在齊軍,再也不是乾符七年,那個承平百余年後,將士懈怠戰法不精,府兵兵源不濟、軍營空虛的齊軍了。

拋開

這些不說,趙寧跟魏無羨的談話進行到這里,就不可避免深入到下一步。

魏無羨看著趙寧道︰「近來‘廢後’的風聲已經愈傳愈烈,依照推事院、內閣出現的規律看,朝廷在造勢完成後,就會切實推行這件事。

「皇帝廢除皇後,這種事大齊不是沒出現過,但之前的皇後被廢除了,接替的皇後也必然是世家出身。可現在,皇帝老兒是要用趙玉潔這個,非世家出身的賤婢坐上皇後大位!

「這不是簡單廢立皇後,而是在明目張膽廢除世家與皇權同天下的格局,觸犯的是所有世家的利益!這是圖窮匕見,是皇帝老兒在向所有世家大族開戰!」

頓了頓,魏無羨目露凶光的道︰「這說明在皇帝老兒看來,眼下的這個時節,已經是可以跟世家大族攤牌的時候!他已經完成了所有部署,現在只需要所有世家低頭了!

「可想而知,一旦趙玉潔成為皇後,‘二聖臨朝’就會成為定局!

「皇帝老兒繼續在深宮養病,做出懦弱無能,爭權爭不過趙玉潔的樣子,好讓外人覺得他跟趙玉潔是對立的,讓趙玉潔在人前以排除異己的幌子,用更加殘酷陰毒的手段,肆無忌憚打壓世家官員!

「一旦世家大族集體反抗,並且進展順利,導致局勢失控,皇帝老兒就會立時現身,有跟趙玉潔爭權對立的鋪墊在,他便能把所有過錯推倒趙玉潔身上,將趙玉潔丟出來就能起到頂罪的效果;

「若是趙玉潔能穩住大局,那皇帝老兒則會繼續隱身,直到大齊再也沒有世家!」

一番話說完,魏無羨劇烈喘息幾口,喝了整整一壺酒,才讓自己稍微平靜下來。

趙寧也在喝酒,不過只喝了一杯。

宋治的「改天換日」之策,的確推進得有條不紊。

讓趙玉潔成為牽線木偶,制造「二聖臨朝」的局面,更是神來之筆。有哪個權臣,能發揮趙玉潔這麼大的作用呢?

只是,趙玉潔真就甘願成為木偶嗎?

沒有人比兩世為人的趙寧,更加了解趙玉潔。

宋治這種做法,要是他自己長命百歲也就罷了,倘若他壽元不長,自己死的時候趙玉潔仍然精力旺盛,大齊往後會不會出現一個女皇帝?

事態繼續這樣發展下去,趙玉潔有沒有可能真的成為一代女帝?

似乎是看出趙寧在思索的問題,胡吃海塞一通的魏無羨,擦擦嘴,話鋒一轉,主動說起一件逸聞︰「你回來的前幾天,石門縣出了一件案子。」

石門縣是京兆府下轄的縣,趙氏得自劉氏的紫晶礦場就在那里。

魏無羨繼續道︰「有個八旬老嫗,家里世代果農,靠賣梨為生,本來家境還算殷實,一家人和和睦睦其樂融融。可就在七年前,石門縣衙以平整土地為名,忽然將她家的百畝果樹全部砍伐,對她家沒有任何補償交代。」

趙寧安靜听著。

魏無羨接著道︰「此後七年,這個八旬老嫗,就在不斷向衙門討說法,多次進京鳴冤鼓。老嫗年老體衰,有一回進京鳴冤的時候病了,石門縣便派了官吏,以贍養老人為由,給了她八百兩銀子,讓她回去看病。

「老嫗本以為這是官府對她的賠償,便讓兒子收了銀子,在收據文書上簽了字畫了押,結果她們剛回去,就被石門縣衙以敲詐勒索、尋釁滋事的罪名,給判罪下了獄!」

趙寧微微皺眉。

魏無羨嘆息一聲︰「事情發展到這里,這老嫗母子的命運便算是注定了,此生都不會有翻身機會。

「但數月前,石門縣令的政敵,得知了此事,便將其捅了出來。而後,官府認定了石門縣衙破壞老嫗田畝的事實,讓縣衙恢復果樹,並且宣布老嫗母子無罪。」

話至此處,魏無羨停了下來,喝了一杯悶酒。

「完了?」趙寧問。

魏無羨苦笑一聲,「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七年前石門縣為何侵佔老嫗家的良田,七年後那些犯錯的官吏,有沒有付出代價,官府有沒有給老嫗補償答案當然是沒有。

「你我什麼時候見過,朝廷官員因為對百姓犯錯,而遭受律法嚴懲的?皇朝官員過失導致百姓死了的,都不一定被治罪,更何況這還只是讓一個老嫗入獄?

「事發後,石門縣令多方走動,賄賂

了不少上官,這件事雖然被傳出來了,但石門縣令,包括當初陷害老嫗母子的人,都沒有得到懲罰。反倒是石門縣令的政敵,最終斗爭失敗,自己遭了殃。」

趙寧沒說話,只是看著魏無羨。

他知道事情還沒結束。

如果這件事只是目前這個樣子,魏無羨沒必要拿出來說,更不會在此時拿出來說。

魏無羨神色變得復雜,「但就在前幾天,石門縣令被罷官奪職。京兆府尹升堂審案,不僅將這個縣令下獄,當初為虎作倀的那些官吏,也全都依照律法條文受到了應有懲罰!

「這時候市井百姓才知道,原來當初石門縣無端侵佔老嫗的果田,是打算建一座別院賄賂他的上官,不巧的是對方沒多久就被罷官了,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所以這七年以來,那地方始終荒著。」

趙寧頗感意外,「是誰把這件案子追查到底的?」

為民做主的官員少之又少,願意為了百姓而把官吏依照律法治罪的,更是鳳毛麟角,但凡出一個,就會青史留名,被大書特書。

魏無羨深吸一口氣,吐出了三個讓趙寧無比意外的字︰「趙玉潔!」

趙寧收回了看魏無羨的目光。

他沒有問為什麼會這樣,也沒有問這是怎麼回事,自顧自陷入了沉思。

魏無羨端起酒杯,送到嘴邊又放下,他回京早,閑了半年,平日里就注意朝野風向、大小事務了,所以知道的情況不少。

趙玉潔手握朝堂大權後,一方面肆意打壓世家,一方面扶持寒門官員。現在的京兆府尹就是趙玉潔的人,而且是個罕見的能吏,名叫張仁杰。

這個張仁杰,與另一位寒門能吏狄柬之,並稱雙杰。

這兩年來,趙玉潔勢重朝野,連宰相都只能做個應聲蟲,皇朝權力被她牢牢握在手中,靠得可不只是皇帝老兒的支持,與心狠手辣、黨同伐異。

光靠狠是站不穩的。

現如今的朝堂局勢,多方制衡,平衡還沒打破,若是僅僅施展重壓手段,迎來的必然是反抗。更何況趙玉潔還只是一個後宮女人,她來做權臣,莫說世家不滿,寒門官員也未必都服。

她聰明就聰明在,在世家、寒門之外,新開闢了一方天地。這方天地,就是百姓。

她麾下的爪牙,會勾心斗角惡毒算計的,都用來對付世家;而更多資質平庸,亦或是品行端正的能吏,則用來為百姓做主,讓她可以獲取百姓的支持。

這天下,還有比懲辦貪官污吏,更讓百姓拍手稱快的事嗎?還有比為百姓主持公道,更能讓百姓歸心的事嗎?

所以這幾年,皇朝上層雖然因為權力之爭,而沒少頭破血流,發生種種大事,鬧得沸沸揚揚,被史官所記述,但在皇朝中下層,吏治其實是在好轉,盛世依舊在向前推進,很多百姓都得到了切實好處。

後者對趙玉潔這個「內相」並無惡意與排斥。

很多人還相當擁護。

眼下燕平城的百姓在茶余飯後談論「二聖臨朝」這件事時,並沒有聲討趙玉潔之意,有看熱鬧的心態,卻沒有要反對的意思。

真正對趙玉潔口誅筆伐的,是利益被她侵犯的權貴階層,以及出身、地位不俗,秉承禮法之道的書生士子。

市井百姓也好,鄉野平民也罷,他們的遭遇與事跡,不會見諸于史書,但他們在當下的人心向背,卻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上層人物的命運。

正是靠穩步推進盛世的政績,與平民百姓的相對擁戴,趙玉潔才能籠絡如張仁杰、狄柬之這等有才能,有抱負的寒門官員;也正是因為有這些,她的地位才能在激烈的權力斗爭中,一直相對穩固,並且不斷壯大。

比起徐明朗這個只知上層權貴,不知下層百姓的宰相,趙玉潔高明了太多。

趙寧想明白這些,眉宇間凝結出一股肅殺之氣。

「趙玉潔這臭婆娘,終究是成了心月復大患。」魏無羨一口喝干杯中酒,「眼下她跟皇帝老兒圖謀廢後,若是真讓他們做成了,咱姐可怎麼辦?」

昔日在巡城都尉府當差時,趙七月沒少給趙寧跟魏無羨送飯,雖然她的飯菜未必好吃,但這份情誼卻讓魏無羨銘記于心。

「心月復大患?」趙寧忽的哂笑一聲,「她成不了心月復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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