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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船艙外,趙寧知道了周鞅跟黃遠岱遲遲未歸的原因。

他看到了湖泊邊緣的爛草堆里,那一望無際散落著,正在挖草根而食的流民。

粗略估計,此處的流民超過五百之數。

這不是趙寧第一次見到難民,前世烽火連綿兵禍不絕之時,他見過的流民多不勝數,但眼前的慘烈景象仍然讓他動容。

這些流民穿著最廉價的麻布袍褲,依舊衣衫襤褸,紛飛的大雪中,這些人個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饒是青壯男子也不免滿臉菜色,間或有嬰兒小孩的啼哭聲響起,在寒風中就像是刀子一樣鋒銳,听得趙寧等人眉頭直皺。

無論他們是什麼模樣,此刻都在河灘淤泥里,用雞爪一樣的雙手刨挖草根。湖泊邊總有許多蘆葦雜草,只是現在時節不好,大多已經爛了,只剩下雜亂的根睫,湖泊里也會有游魚,只是不知這些人能夠弄到多少。

面對如此場景,船艙里的酒肉飯菜再是豐盛,對趙寧、楊佳妮、周鞅、黃遠岱等人而言,也不會有半分滋味。難怪周鞅跟黃遠岱沒有進房間。此刻他倆憂愁的看著這一幕,饒是平日里放浪不羈的黃遠岱,面色也是難看至極。

這季節大野澤沒太多船只來往,附近就只有趙寧的船,包括腳下這艘樓船跟幾艘長河船行的貨船,然而在湖泊邊收集野菜草根的流民,卻對他們熟視無睹,顯然不對他們抱有任何希望,不認為他們會施舍食物。

不等趙寧吩咐,扈紅練早已下令,讓一品樓的修行者將樓船上的所有食物都集中起來,她放下了兩艘小舟,一些青衣漢子已經上了小舟準備登岸。

「大野澤西岸是鄆城縣,本身頗為富裕,每年的賦稅也不少,眼前會出現這麼多流民,可見鄆城貧富分化已經極大。

「雖說最近幾十年來,齊魯、中原之地每年都會有失去土地的流民,但流民多是去往縣城、州城,希望能夠在繁華的地方尋個活路的機會,像這樣在野外出現數百人的情況,我還是頭一回見。」

說話的是黃遠岱,他性情灑月兌,經常游歷四方,稱得上見多識廣,此時聲音沉重的說出這番話,眉頭已經扭成了疙瘩。

鄆州州治在須昌縣,鄆州城也就是須昌縣城,鄆城縣是鄆州轄下諸縣之一,因為靠著大野澤,所以土地比較肥沃灌溉也很方便,再加上還有漁業,自然就會是相對富庶之地。

趙寧默然不語。

去年冬天比往年寒冷,今年夏天又格外炎熱,旱澇不分家這是常識,它帶來的結果就是農田欠收,青黃不接多是這麼來的。看樣子今年鄆城縣的情況格外不好,百姓交不上賦稅,土地被大戶富人兼並,這才會在此時造就這麼多流民。

大齊皇朝施行的是均田制,按人口分田,在此基礎上形成府兵制,農人忙時種田,閑時操練,有戰事有戍邊任務就自帶甲兵出征。

若是百姓失去了部分土地變得窮困,或是失去土地的百姓過多,無法負擔甲兵亦,甚至是兵源減少,府兵制

就會受到影響。

雁門軍在今年的戰爭中損失不小,需要補充大量戍卒,雁門關作為北境國門,兵源還是有保證的,但趙寧在離開雁門關的時候,就發現新來的戍卒情緒並不高。

「讓長河船行也將糧食都拿出來。」

趙寧無法坐視眼前的慘狀,今年的冬天也不暖和,這些流民衣不蔽體食不果月復,不知道要凍餓而死多少。好在他們人數不是太多,船隊的食物都給他們能起到不小作用,至于船隊自身的飯食問題,只要去下一個縣城、集市就能采購。

「要我們去一趟鄆城縣嗎?這里就有這麼多難民,縣城肯定也不少,一個縣在一個冬天就造成了這麼多流民,此地的官府、大戶是什麼德行可想而知,我們打殺幾個有罪的大戶,把他們的糧食分了,鄆城的流民就能活下來。」

扈紅練來到趙寧身邊,面色肅殺的提出了她的見解。按照大齊制度,上縣百姓有萬余戶,中、下縣百姓攏共只有幾千戶。

趙寧還沒說話,黃遠岱已經張了張嘴,不過他好歹是忍住了,沒有冒然插話,趙寧見他有話想說,就讓他先說來听听。

黃遠岱嘆息著道︰「以土地兼並為核心的財富兼並,是太平盛世的大勢,誰也忤逆不了,財富必定會逐漸向少數人手里集中。弱肉強食這四個字听起來讓平民百姓不好接受,也被錦繡文章百般遮掩,但現實就是如此。

「這些流民的遭遇的確淒慘,但他們的土地被大戶富人收買,卻是合乎律法的,這是關鍵,官府也不能左右。

「如果大戶富人兼並土地就要被殺,那寧哥兒要殺得人就太多了,根本就殺不過來。這幾乎是跟天下地主為敵,而且不解決根本問題。況且皇朝的根基就是世家大族、地主大戶,跟天下地主為敵是什麼下場,想必不用我多說。」

扈紅練听了這番話,頓時柳眉倒豎︰「照你這麼說,我們就該坐視流民不斷增多,坐視眼前這些人凍餓而死?!」

這回趙寧南行,一路上一品樓的青衣刀客隨之不斷擴充自己的勢力,配合長河船行在各處建立分舵,核心任務就是行俠仗義、鋤強扶弱,要是讓她無視眼前的慘景,那青衣刀客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黃遠岱捶著自己因為天氣不好而難受的瘸腿,針鋒相對道︰

「這是國家問題,豈是個別世家、勢力能夠解決的?就算是朝廷,也未必解決得了。天下那麼多豪強、地主,哪一家沒有修行者,哪一家跟官府關系不密切?流民是一定會繼續產生的,靠我們現在的力量,根本解決不了。」

趙寧沒有插嘴兩人的爭論。

其實兩人爭論的問題,已經涉及到青衣刀客面臨的困境。

那也是趙寧匡扶世道正氣,必要面對的難題。

在松林鎮這種小地方,除掉如瘦虎兒、許顯這樣的惡霸,讓松林鎮成為「世外桃源」不難,在鄆州城鏟除方家這樣的豪強,扶持雲家這樣的大族主持世道公義,跟官府相互制衡也容易。

但這能解決太平盛世的根本問題嗎?

土地買賣是合乎律法的,天災人禍面前百姓交不上賦稅,想要不入獄,就只能出賣土地;生老病死面前,身無長物的平民想要為家人治病又沒有那麼多銀子,就只能把土地賣給大戶富人。

趙寧能用懲奸除惡的方式盡量減少人禍,但他能徹底避免天災與疾病嗎?

只要天災存在,只要天下不是年年風調雨順,只要平民百姓依舊沒有富裕到可以完全抗衡疾病、旱澇等風險的程度,失去財富、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就是必然,土地兼並的大勢就無法避免。

一個冬天,一個鄆城縣,就有數百流民,天下三百余州一千余縣,每年會產生多少流民?十年會產生多少流民?一百二十年又會有多少流民?

天下流民這麼多,世道怎麼可能真的安穩?對流民而言,能吃上飯就是最大的希望,餓死的威脅近在眼前,他們還會在于是誰給了他們糧食?北胡給的糧食就有毒嗎?

「周兄,我派人送你回一趟鄆州城,你去見一見雲家家主。」趙寧轉頭對周鞅說道。治下出現了大量流民,首先應該負責的就是官府,官府有救災職責。

周鞅當仁不讓的點頭答應,他知道趙寧這是讓他去跟雲家合力,讓鄆州出現這麼多流民的事擺上台面,讓刺史府不得不出面解決。

听到趙寧跟周鞅的談話,黃遠岱停止了和扈紅練的爭論,他想了想還是道︰「刺史府的確應該也的確可以出面賑災,打開糧倉放糧施粥,集中搭建簡易棚屋幫助他們御寒,讓他們撐過這個寒冬。但冬天結束後呢?

「來年他們如何生存?官府不可能一直養著他們。賑災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只要這些流民不能重新獲得土地,他們就永遠無法靠自己生存下去。

「而土地就那麼多,他們都是有主的,官府不能讓大戶富人交出自己的田產,已有的土地上也已經有人耕種,不需要更多佃戶。

「太平盛世最不缺的是什麼?是人!人口增多,讓大戶地主擁有足夠的佃戶,所以這些流民無處可去,無田可種!」

扈紅練插話道︰「官府就不能組織流民開荒嗎?」

「開荒?說來簡單。中原皇朝走到今天,適合種地的地方,幾乎都成了田畝。大齊承平百余年,朝廷、官府也不是吃素的,為了維護均田制府兵制,能變成田畝的地方,官府幾乎都墾過了,哪還有那麼多可以墾荒的地方?」

聞听此言,扈紅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末了,她澀聲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說得不是皇朝亂世,而是普遍情況?」

黃遠岱點點頭,直言不諱︰「的確是普遍情況。不同之處僅僅在于,因為貧窮凍餓而死的人究竟有多少。多了,力量大了,就會有人造反。」

扈紅練默默咀嚼著這句話。

「好了。」

趙寧擺擺手,示意眾人不必再多言,「這些問題之後再說,先做分發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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