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七年,冬月廿二,小寒。
燕平雪積三尺,霜凍青瓦,陳安之雙手攏袖站在屋檐下,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眉眼悵然。
大雪日已經過去一月,小雪日都過去一個半月了,這一個多月來,燕平城的積雪似乎從未徹底消融過。
在陳安之的記憶里,這樣的年景還是頭一回見,所以今年的冬天感覺格外寒冷。寒者,冷氣積久為寒。燕平的雪下了這麼久又下了這麼多,冷氣的確累積的夠多了。
然而小寒之所以稱之為小,即意味著現在還沒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等到大寒節氣來臨之際,那才是最折磨人最難熬之時。
陳安之有些不能想象屆時會是怎樣一種光景。
他進入推事院任職已有數月。
在來推事院之前,他從未想過,推事院的寒氣會這麼重。
那是一種能讓人從骨子里感到冷的寒氣,遠非大雪可比。
「陳大人,唐大人讓下官來叫你去地牢,昨日抓來的犯人交代了不少東西,唐大人說陳大人或許會感興趣。」一名八品小官來到陳安之身旁。
陳安之眉頭微皺。
小官口中的唐大人指代的是唐興,對方現在官居五品,是推事院的核心與實權人物,這幾個月來,推事院在燕平城抓捕的數百名犯人中,有一半都是由對方親自審訊。
陳安之知道唐興的手段,他很不想去地牢面對那些血腥場景,更不想去听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慘叫。但小官話里的內容,卻讓他不得不去看看。
來到地牢的一間刑訊室,陳安之看到了安坐在桌前,由小吏伺候著飲酒吃菜的唐興。唐興一邊吃喝,一邊饒有興致的欣賞眼前美景。
這副「美景」讓陳安之不寒而栗。
那是一口大甕,下面架著篝火,里面裝滿了水,眼下水已沸騰,熱氣繚繞,而沸騰的大甕里還有一個人!
或許是白汽彌漫的關系,陳安之分明看到這個人的五官已經扭曲,鼻子不是鼻子眼楮不是眼楮,通紅如烙鐵的臉完全沒有了人的模樣,而他張開的大嘴里發出的嚎叫與求饒聲,更是慘絕人寰,不像是人的聲音更像是公鴨夜梟的哭嚎!
最讓人汗毛倒豎的是,房間里已經充滿揮之不去的肉味,肉味本來很香,但此刻卻濃烈的讓陳安之直欲作嘔。
如此情形,陳安之只是看一眼,就覺得如墜冰窟,本能的不想面對想要逃避。
而唐興居然還能一邊目不轉楮的欣賞,一面悠然自得的飲酒吃菜,嘴角那抹怡然自得的淡淡笑意,讓陳安之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快融了。
在他眼中,發明了這種慘無人道的刑訊手段,並將其命名為「請君入甕」的唐興,已經不是人,而是鬼,魔鬼!
唐興此刻的面容也的確比較像鬼,因為這幾個月夜以繼日在地牢審訊犯人,很少出去見陽光的關系,唐興的面色格外蒼白,幾乎看不到半點兒血色,而因為休息太少的緣故,他的雙眸之中卻布滿了血絲,看起來就像是兩汪深不見底的血潭。
陳安之深吸一口氣,收回自己的目光,不願去看唐興更不願去看受刑的人,微微低著頭開門見山的問︰「唐大人叫下官來所為何事?」
推事院設立的時候,不少世家大族都往這個新衙門安插了族中子弟,陳安之本來是要去地方任職的,但因為陳氏家主認為近來朝堂局勢過于雲波詭譎,往後中樞必有大事,而推事院怎麼看都不簡單,便安排陳安之進了推事院。
進入推事院這些日子,
成了陳安之這一生當中,最為黑暗無光的歲月。
他過往十幾年建立起來的人生觀,正在遭受洶涌澎湃的沖擊。
「這個人陳大人可認識?」唐興示意陳安之坐下來慢慢聊。
陳安之沒有坐,听到唐興這麼問,他這才去認真打量大甕中的人。之前因為只是匆匆一瞥和白汽濃郁的緣故,他並沒有認出對方,這下細細一看,頓時覺得分外眼熟,等他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不由得心頭一驚。
「這是陳氏燕平城書坊的管事!」
陳安之勉力按下心頭的震動,沉聲回應唐興。他還沒有參與族務太久,跟對方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之前互相之間也沒什麼交流,加之對方現在面容扭曲,這才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
這一刻,陳安之已經意識到不好。
果不其然,只听唐興不緊不慢的繼續道︰「剛剛對方已經招供,陳氏有謀反之意!在陳氏刊印的詩集中,就有許多反詩。不僅如此,他還常常听到陳氏家主,在私下里對陛下多有不滿之詞,說陛下是個昏君!」
唐興的語氣很平淡,但表達的意思很篤定。
他所說的每一字,都像是刀子一樣,深深插在陳安之的胸口,讓後者頓時漲紅了臉︰「這是血口噴人!完全是子虛烏有!陳氏詩書傳家,專修禮法,最重忠義,怎麼會謀反?!
「唐大人,你怎麼抓人、抓誰、怎麼刑訊,下官管不著,但你想向陳氏身上潑髒水,這是痴心妄想,陳氏可不是軟柿子,你會付出代價!」
唐興被陳安之噴了一臉唾沫,並半點兒也不在意,他施施然將一份供詞放到桌上,淡淡道︰
「供詞在此,怎麼能說是本官污蔑?人證物證俱在,本官不過是秉公辦差而已。陳大人,你說,有了這個人和這份供詞,作為推事院該不該追查,本官要不要履行職責,也訊問一下陳大人?」
「訊問」兩個字落在耳中,陳安之轉頭看了看那尊大甕,不由得遍體生寒。
皇帝設立推事院之初,就說得很明白,劉氏、龐氏、鄭氏、呂氏之案體現出很多官員,因為爭權奪利已經不顧大義,瀆職枉法,以小觀大,皇朝吏治現在出了問題,到了該整頓的時候了。
設立推事院就是要協助御史台監察百官,既然御史台立足于上,那麼推事院就立足于下,故而推事院門前設萬民箱,有冤屈或者知道哪些官員有不法之舉的官民,都可以往萬民箱里投放狀詞、文書,由推事院核查相關事宜,以求達到還大齊一個吏治清明的朝廷,給百姓一個朗朗乾坤的目的。
皇帝這番話自然沒問題,有宰相帶頭同意,百官也說不話來。
但官府辦事,嘴上說得越是大義凜然,實際做起事來就越是陰暗卑鄙。
推事院開始辦差後,門前的萬民箱就成了一些人告密的絕佳通道,于是政見不合的官員互相檢舉揭發,有私仇的官員污蔑對方品性不端,被官差緝拿過的地痞聲稱官差收受賄賂,想要趁機發財的流氓捏造事實。
在此之前,只有御史台的官員可以風聞奏事,即便說的事情不對也不用負什麼責任,但彼時大家就算爭權奪利,好歹都是有官身的存在,做事終究要講究底線。
而在推事院成立之後,人人都成了匿名御史,普通人揭發污蔑他人還不用負責,沒有底線的大有人在,于是告密誣陷之風盛行,並且愈演愈烈。
當此之時,若是推事院仔細甄別萬民箱中的文書,秉公辦差,那自然可以控制事態,並且將事情往好的方
向引導。
然而推事院是怎麼做的呢?
但凡是涉及官吏的檢舉,唐興二話不說先傳訊官吏到推事院,有不來的就直接緝拿。官吏到了推事院之後呢?唐興就會出面「請君入甕」。
但凡是進了推事院的官吏,鮮有能安然無恙走出去的,絕大部分都會被「坐實」各種罪名法辦。
原因再簡單不過,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熬不過嚴刑峻法的官員,為了從生不如死的痛苦中解月兌,寧願招認自己有罪——哪怕他們沒有罪。
短短數月以來,大大小小數百名官吏被推事院下獄。
燕平城一時風聲鶴唳。
到了現在,牢獄中一些機靈的流氓地痞、罪犯人渣,已經有了領悟︰只要狀告了對的官吏,就有可能立下告發之功,從牢獄中出來;而如果立下的功勞足夠大,還有可能搖身一變,成為朝廷官吏,加入推事院!
在這種形勢下,推事院的核心實權人物唐興,就成了讓官員們聞風喪膽的酷吏、魔鬼。
陳安之不認為自己進了大甕,能在被煮熟之前不精神崩潰。
就算他可以咬牙堅持到最後,陳安之也知道,依照唐興的性子,對方會在他神智不清的時候,抓著他的手在供詞上畫押!這種事,他這些日子可沒少見。
他非常清楚,唐興這個人根本沒有底線!
對方想要對付哪個官吏,只需要吩咐一聲下面的地痞流氓,萬民箱自然就會出現狀告文書,而後他就可以堂而皇之拿人審問。
就像現在,陳家的書坊管事會被抓到推事院牢獄,就必然有人告發了他,而只要管事到了這里,唐興想要什麼樣的供詞不是手到擒來?
陳安之作為推事院官員,豈能不知唐興這幾個月為了更好的刑訊逼供,創造出了多種嚴酷刑訊手法?「請君入甕」之外,還有例如「突地吼」「見即承」「鐵籠牢頭」等等。
「唐興!你到底想要什麼?!」陳安之站著厲聲叱問。
謀反是這個世界上最惡毒也是最容易讓皇帝忌憚的罪名,皇朝之內,還有什麼罪責,能比覬覦皇帝的大位更嚴重的?偏偏謀反都不需要太多實證,只要皇帝點個頭,一些蛛絲馬跡都足以讓人舉族傾覆。
在推事院之前,世家之間相互斗爭,還要拼命給對方下套,為對方網羅罪名,辛苦搜集對方的罪證,現在倒好,推事院竟然直接就給陳氏安上謀反這種罪名,可謂是省事到了極點,也沒底線到了極致!
唐興如果真要坐實陳氏謀反的罪名,自然沒有那麼簡單,陳氏畢竟是世家大族,底蘊深厚;但陳氏家勢不強,在門第中排在末尾,推事院如果全力對付陳氏,以唐興現在喪心病狂的風格,陳氏不說立馬傾頹,也絕對不會好過。
但既然唐興現在跟他不緊不慢的說起這事,那就說明這件事還有商量的余地,對方很可能只是想借此達成某個目的。
「陳大人何不坐下來說話?站得久了會腰疼。」唐興笑得淡然,但他那張臉卻怎麼看怎麼滲人,「本官一直仰著脖子說話,可不太舒服。」
陳安之沒有選擇,只能勉強坐下。
「這就對了,只要陳大人願意配合本官,咱們同僚一場,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何必鬧得面紅耳赤?」
唐興給陳安之遞過去一杯酒,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就說起正題,「前幾日,陛下想要晉升淑儀為一品妃,陳氏在禮部任職的官員,卻說這不合禮制。本官就不懂了,陛下後宮的事,陳氏為何一定要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