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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百零貳章 湖邊夜談

夫人愈走近泉水,便愈聞水聲清越,泠泠動听。一條泉水冰瑩如帶,緩流而下,沿著山中一道溝渠,似靜止無物。

山腰泉旁立有一塊石碑,上書三個楷體赤字——「不老泉」。字跡斑駁,歷經歲月侵蝕,仍顯崢嶸。

夫人繞到碑後,見碑後刻有數排小字,字跡娟秀,湊近觀看,逐一細讀之,全文如下︰

「不老泉,發于此山,相傳乃前朝始皇帝所闢,取其水煉丹,為求長生。每遇戰亂災年,泉水便自行干枯,至天下大同,乃復流之。山下小村,名曰‘不老村’,村中人悉為秦時遺民,為躲避禍患,逃往谷中,定居于此。感蒼天之厚德,酢地靈之載物,特立石碑以紀之。」

夫人見谷中無路,便決定溯流向山頂泉水發源處走去,以期尋找出路。

站在山腰向山頂望去,仿佛觸手可及,可如今真下定決心登山,方知並不容易。上山道路狹窄崎嶇,眾人只得依著泉水流向登山,可有時泉水從山穴縫隙間流出,眾人便要越過老遠才能重新尋到泉水,因此原本預計半天的路程,卻足足走了一天才爬到山頂。

至夜幕時分,眾人方才踏足山巔,恰時一輪明月當空而照,如水月光灑向寰宇,一片湖便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又是一片湖……」夫人不禁在心中犯起嘀咕。

而更讓夫人驚奇的是,那個熟悉的背影再一次出現在湖邊,還是那個白發老人,他仍如夫人初見他時那般,端然而坐,手中執著一條釣竿,身旁放著一個魚簍,月光灑在他的身上,他如神如鬼,神秘莫測。

好不容易能夠再一次遇到這名白發老人,夫人自然是不願意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幾乎是小跑著向那名老人奔去,她實在是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得到解答,而眼下,在夫人看來,能夠解答她這些疑惑的,無疑只有眼前這名白發蒼蒼的老者。

可當夫人跑到湖邊的時候,那名白發老人卻再一次消失了,一切仍如夫人初見他時那般,夫人甚至都沒有看清他的去向,他便再一次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釣竿放在地上,魚簍中幾尾鮮活的鯉魚正拍打著尾巴,一張字條放在魚簍中,夫人取出字條。

「簍中魚可食,跳入湖中,有捷徑可直去天音塔……」

夫人望著這片煙波浩淼的湖水,怔怔出神。

眾人逐漸向夫人聚攏而來,夫人將字條上的內容念與眾人听,眾人皆默然不語。

夫人相信老人應是沒有惡意,只是他為何三番兩次地幫助自己,這一點是夫人想不通的。

不論如何,有了希望便應該去嘗試,人群中一個善水的小廝自願入水前去探查,若果有捷徑,眾人再下水也不遲。

夫人見天色已晚,考慮到夜深水下視線不佳,且眾人行路一天,甚是疲乏,便下令今晚先在湖邊休息,待明日天明,再下水不遲,眾人依令而行。

夜已深,山頂朔風凜冽,加之夜晚本就清冷,不似山下那般溫暖,眾人躺在湖邊,凍寒難眠。

夫人再次來到湖邊,手執釣竿,愣愣地望著湖水發呆。

穎兒睡不著,也悄悄地走到夫人身邊。

夫人听到響動,回頭看了她一眼,便繼續盯著湖水。

「怎麼了?睡不著嗎?」夫人輕聲問道。

穎兒尋了個干淨地方,坐在夫人身旁,輕輕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夫人笑道︰「不怕我殺了你?」

穎兒側頭看向夫人,見夫人雖在笑,可是卻難掩滄桑,這些天來,夫人好像又老了幾歲。

穎兒搖搖頭,隨手撿起一枚小石子,扔進湖中,望著湖水散開的層層漣漪,道︰「可以跟我說說嗎?」

夫人微抿嘴唇,笑了笑,伸手想要模一模穎兒的頭發,可是手在半空停滯了片刻,又縮了回來。

夫人搖搖頭,繼續微笑著說道︰「不可……」

穎兒心中明白,可是又不甘心,便繼續發問道︰「那可以與我說說此行的目的嗎?」

夫人停頓了片刻,手拄著下巴,微笑著望著遠方,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突然發問道︰「你覺得我有什麼不同嗎?」

穎兒疑惑地望著夫人,道︰「不同?有什麼不同?」

湖水泛起的波光在夫人眼中蕩漾,她笑道︰「你應該說我是苗疆‘天’的夫人,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是凡人不敢仰視的人……」

穎兒撇撇嘴,道︰「阿諛奉承的話我不會說,你若是想听,還是找別人去吧,相信會有很多人願意說……」

夫人聞言並不氣惱,反倒「哈哈」大笑道︰「若是苗疆人人都能如你這般,那該多好……」

听夫人這麼說,穎兒反倒疑惑了,說道︰「這就奇了,這世上人人都喜歡听奉承話,都喜歡別人夸耀自己,都喜歡自己被別人膜拜,怎麼?難道你不喜歡?」

夫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自顧自地說道︰「你知道為何同樣生活在一片天地之中的人,卻要分出高低貴賤,尊卑長序嗎?」

穎兒之前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如今听夫人這麼一問,反倒有些語塞,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考慮了片刻,才說道︰「分出高低貴賤是為了便于管理統治,自古以來高位便是有德者居之,因為只有有德者才能帶領百姓找到一條正確的出路,帶領百姓擺月兌貧困,過上安定富足的生活……」

夫人點點頭,說道︰「你說的不無道理,可若是百姓不需要這樣的一個有德者呢?」

穎兒低下頭,手模著下巴,這次她也不知道答案了。

夫人輕嘆一聲,呼出一口濁氣,輕聲道︰「貌似強者帶領弱者已經成為了人們的共識,可被帶領的弱者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要跟隨強者?或者說自己憑什麼要跟隨強者?真的只是簡簡單單地為了過上富足的生活嗎?富足的生活難道就只有跟隨強者才能過上嗎?憑借自己的雙手就過不上嗎?再向後說,當強者帶領弱者奪取了天下以後呢?帝位王位當然是由強者來做,這似乎已經成為了不爭的事實,早已嵌入了人們的骨子觀念里,可是人們又可曾想過,自己辛辛苦苦地跟隨強者打下了天下,到底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強者還是為了自己?說是為了自己過上富足的生活,可是最後所有的好處都被強者佔個一干二淨,強者稱王稱帝,坐享世間繁華,萬里疆土,擁美妾嬌姬入懷,而自己還是一個平民百姓,過著與以往一模一樣的生活,即便僥幸立下赫赫戰功,到頭來也不過獲封個爵位,位極人臣,還要處處受人壓制、看人臉色,一個不小心還可能被‘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落個身死魂消的下場,可若說是為了強者,那又憑什麼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憑什麼強者就能做王者,而自己只是個馬前卒,甚至淪為炮灰,連個姓名都留不下……」夫人越說越激動,大有激昂慷慨之意。

穎兒也听得有些熱血沸騰,可隨即擔憂道︰「可若是天下百姓都如你說的這般,那這天下,怕是要大亂了……」

夫人冷笑道︰「怕什麼?亂為變之前兆,不亂則難變,這天下便是平靜得太久了,也該亂一亂了……」

穎兒聞言大驚失色,道︰「你要做什麼?」

夫人聞言笑道︰「你放心,我還沒有大膽到拉起一幫人馬起義反抗朝廷去,況且我是一介女流之輩,無心權勢,只是這苗疆的天,確是要變一變了……」

穎兒更加疑惑,看著夫人說道︰「我很不解,以你現在的名聲地位,榮華富貴可謂唾手可得,安安靜靜地度過這人生數十載,死後青史留名,被人們銘記歌頌,你又為何要做這等冒險之事呢?更何況,我只怕到時沒人懂你,那樣,未免太過悲涼了……」

夫人轉頭看著穎兒道︰「佛祖割肉喂鷹,卻遭鷹啄,這是佛祖的錯嗎?你說得對,人生不過匆匆數十載,我只恨時間太短,光陰太疾,怕到那時,我做不成這事……」

穎兒望向幽幽湖水,半晌沒有說話,許久,她似是嘆息一般地說道︰「這不是佛祖的錯,可芸芸眾生生于世間,本就有自己選擇如何生存的權力,這是上天賦予的,現在有一個人要來打破他們賴以生存的格局,告訴他們,其實他們自己是一個愚蠢的人,要將他們拉出自己和祖先辛辛苦苦營造的安樂窩中,我怕到那時他們亦會如佛經中的鷹一般,反咬一口,也許到那時,傷你最深的不是光陰,而是人性……」

夫人灑然一笑,道︰「沒有關系,只要我能帶著他們扒在井沿兒上向外看一眼,就足夠了,免得他們永遠做‘坐井說天闊’的井底之蛙……」

穎兒有些心疼地看著夫人,她仿佛在夫人的眼中看見萬道雲霞,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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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兒鼻子一酸,險些流淚,她忙克制住自己,說道︰「可是,扒在井沿兒上看了一眼,見識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再掉下去,那該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啊……」

夫人輕呼一聲,猶豫一閃即逝,眼神瞬間變得堅定,一瞬間,殺伐果斷,盡在眼中。

「我做的事,事關千秋萬代,不在當下。攻城略地,不必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若能以當代之功,換萬世之功業,雖死無憾……」說罷,夫人便看著湖水,一言不發。

穎兒注視夫人良久,低下頭,兩滴淚落在地上,濺起兩蓬美妙的煙塵。

「如此,您這個佛祖怕是會留下千古罵名了……」

晚風吹過,將穎兒的低語卷起,拋入寂冷無言的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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