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目瘡痍的土地四分五裂, 無數魔族的身軀顫抖著化為泡影——
最終隨著整個里界崩碎而消逝。
千千萬萬碎片流落飛舞,宛若末世星雨,在燃燒中逐漸凋零。
那些裹著烈焰的碎片在空中飛馳,光芒越發黯淡, 最終只剩下墜落的灰燼, 輕得像是將融的雪。
在現世的土地上,無數人族和妖族仰起頭, 望著這震撼無比一幕。
許久之後, 大地籠罩在夜幕之下, 漫天星光灑遍山野。
一道金色身影輕盈越過茫茫山林,在夜色下自由自在地飛翔。
待到遠遠能望見燈火通明的城門口時,蘇旭停下來化出人身,混入人流中走了進去。
這里是荊州西部邊境, 臨近大荒。
隨著這些年人族與妖族的停戰, 在邊界出沒妖族的身影越來越多。
他們被人族的美食和文化所吸引,前僕後繼地涌入城市中——修為高超的那些更是全須全尾地偽裝成人的模樣。
蘇旭在人群中, 一眼就能看出周圍數十人中, 混了十多個妖族, 這些人都算得上修為小成, 遇到尋常的築基境修士也不會落在下風。
有些正和好友交頭接耳, 議論著城中哪座酒樓里的招牌菜如何美味,哪家裁縫鋪和金銀首飾鋪子更物有所值。
幾個鳥妖少女湊在一起低聲私語了幾句,接著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
清脆的笑聲吸引了周圍數道目光。
蘇旭其實對偷听人說話沒什麼興趣,只是密語隨風飄來,依然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這些麻雀姑娘愛好鮮亮顏色,羽毛不夠靚麗,就想要衣服首飾來湊。
她們正商量著拿從山賊手里搶來的錢換一身行頭, 再前往妖都妄城見見世面。
「據說陛下喜歡紅色呢。」
其中一個姑娘擠了擠眼楮,「說不定我就——」
「什麼啊,我怎麼听說她喜歡白色,你們沒听說她身邊那頭龍——」
喧鬧的人群轟然涌入城中。
長街上游人如織,兩側商鋪林立,高懸千萬明燈,鞭炮聲絡繹不絕,處處輕煙彌漫,煙火在夜空下綻放,幾乎奪去了明月的光輝。
蘇旭在街上漫步,時不時有一群群提著燈和爆竹的孩子跑過身邊。
人群中偶爾經過一些背負長劍的修士,還有些與道侶挽著手,他們看向妖族們的目光還有些忌憚。
不過,那些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就只剩下驚艷。
——他們根本感覺不到她的靈壓了。
然後,他們很快好像就忘掉了她,回頭繼續做自己的事了。
蘇旭卻沒有關注這些人。
她腦海中閃過許多破碎的畫面,燃燒的烈火和綻裂的光輝,還有那個人。
在里界毀滅前的那一刻——
因為這是你的願望。
他這麼說道。
「那不是我的願望。」
在火光明耀的長街上,有個人立在燈影之下,身姿筆挺,氣度非凡,神情卻隱隱有些迷茫憂郁。
他生得俊美無儔,那一雙漆黑幽邃的眸子里,仿佛隱藏了千萬年古老遙遠的異域辛秘。
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嬉笑著經過,一時間香風撲鼻。
她們打量著他,美目紛紛亮起,霞生雙頰,拋出了手里的小物件。
可惜的是,綴著小鈴鐺的繡球落在地上,繡著彩蝶合歡的手絹沾染了灰塵。
那人的目光並未落在她們臉上,只是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
姑娘們訝然看過去,正望見一席玫紅羅裙的少女,發如鴉羽,眸似烈陽,明艷得不可方物。
她們滿心失望地離去了。
「那不是我的願望。」
蘇旭走上前,再次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盡管她知道對方不可能沒听見,「或者說,我想要解月兌,但我不想你死。」
韓曜沒再去糾纏這句話該如何理解,因為他十分清楚那並沒什麼曖昧含義,「我沒死。」
「嗯,你只是差點死了,就像劫火。」
蘇旭眨了眨眼,「是的——但那一刻我能感應到你的想法,你並不在意自己是否會死。」
「你不也是麼?」
他不置可否地道︰「你說你不想我死,只是你沒怨恨我到那種程度,這話的意思只是,我的死活對你無關緊要,而你在這方面頗為心善,不願做出損人利己之舉。」
這話里沒有幽怨也沒有怒火,好像只是講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你也許將我想得太好了——」
蘇旭停了停,「等等,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韓曜忍俊不禁,「你只會殺死你覺得該死的人。」
「確實。」
蘇旭覺得這好像沒法反駁,「你不一樣。」
她看著對方露出願聞其詳的神色,「你我初次相遇時,我腦海里已經幻想出數十種將你一擊必殺的法子,那時我就在克制自己——幸好你不曾向我出手,否則我必定忍不下去。」
在里界時,這混賬古魔率先動手,她果然也失控了。
韓曜對這個倒是並不意外,事實上他也差不多猜到了,否則他當時也不會突然發難。
「最重要的是,」蘇旭正色道︰「修為到了一定地步,他們都有一手高超的掐算本事,他們一邊想要擺月兌規則,一邊遵從天道意志行事,越是這麼做,他們越能早日飛升——就算某種功德了。」
韓曜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就像九玄仙尊要救下謝無涯?」
「而謝無涯先收了我又收了你——盡管他那時不確定你的身份。」
蘇旭無所謂地道,「興許用不了多久,他就也要飛升了吧,等等,你是怎麼知道的那件事?」
「有些萬仙宗的修士,年紀比謝無涯還大些,幾百年前就隕落在魔族手里,自己也變成了魔族。」
韓曜輕描淡寫地道,「我吃了他們,知道了一些當年的事——他們也曾勸阻九玄仙尊不要收這個徒弟,因為謝無涯在樂水宮做的事終究瞞不住所有人,他們一眼就能看出剛入門時的他身上纏繞著極大的殺孽。」
兩人對視一眼。
韓曜想了想,「我本想問問你是如何知道的,但我直覺也許我不會太喜歡這故事。」
蘇旭失笑︰「不錯——」
「但我還是想听你說。」
他輕聲道,「無論你說什麼,我都願意听,若是關于你自己的,那也很好。」
蘇旭有些詫異,一時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干脆全了對方的心願,將自己在白沙城的經歷,包括後來去了萬仙宗,並謝無涯和媱姬最後的對話,挑挑揀揀講了一遍。
韓曜安安靜靜地听著,自始至終不發一言,最後才忍不住問道︰「你喜歡他什麼?」
「媱姬?」
蘇旭搖了搖頭,「唔,他是龍,聰明漂亮,善解人意——只要他想,但我們更像是極為談得來的好友,時不時一同尋歡作樂罷了,若是有朝一日他遇到心上人,我也只會衷心祝福他,若是他有了麻煩,我也會盡力幫他。」
韓曜頓時听明白了,「你與其他那些妖怪都是這種關系。」
「是啊。」
蘇旭攤開手,「我們縱然彼此喜歡,但也全無獨佔欲,真正心有所屬的人,應當不是這樣吧,那該是不願與別人分享的。」
韓曜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你有沒有想過。」
蘇旭猜到他在想什麼,「你其實並未完全跳月兌于命數規則之外,畢竟也許這就是天道樂見其成的結局——你被我殺死,或者愛上我,被我影響,我們以為自己在努力掙月兌命運,但殊不知,也許在這過程中所做的任何事,其實都是注定的。」
「我知道,也許天道所求,並非你我同歸于盡,而是有人能牽制我。」
韓曜淡定地答道,「不過,若你當真想擺月兌一切,以你如今的修為,破碎虛空也指日可待,若是天道不讓你離去,那我就先走,屆時你身上的枷鎖定然消去。」
蘇旭默然以對。
韓曜視若罔聞地繼續道︰「母親令我出生,我方能像常人般感知此世萬物,修行之後,有了靈力,我才真真正正有了情感——往日舅舅一家再如何打我罵我,我大多沒什麼感覺,然而秦海屢次向我挑釁,我卻不願再忍。」
「咦?」
蘇旭倒是有些意外,「若是以修道理論來說,無情本在忘情之上,你有了靈力卻被降格。」
「嗯?」
韓曜意味深長地反問道,「所以無情又如何?飛升成仙破碎虛空,最終變成像曾經的‘我’一樣的存在,那是好事麼?」
蘇旭心中巨震,「你說什麼?!」
——她其實也想過這種可能性,只是隱隱約約地,又不太敢確定,如今從正經的古魔嘴里講出來,那頓時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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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必然的結果,只是其中一種罷了。」
韓曜悠然道︰「人們心心念念想要擺月兌規則控制,殊不知喜怒哀樂亦在其中,七情斷絕,寂滅忘我,最終會變成什麼樣?」
「——古魔的樣子。」
蘇旭喃喃自語道,「但並非所有飛升之人都修了無情道——啊,故此變成古魔那樣只是其中一種,其他人又如何了?」
「我不知道,興許是穿行于各個世界,興許是本身化為世界。」
韓曜不確定地道,「也許我曾經也是個飛升成仙的修士,或者在別的世界有其他的叫法,但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知道了。」
蘇旭怔怔地望著他。
許久之後,她嘆了口氣,「韓二狗,你真的喜歡我麼?」
在對方開口之前,蘇旭又道︰「我是說,你能否分清,你究竟是愛上了我,還是只是出自本能被我吸引?」
「我也想過這問題,但我亦不知道答案。」
韓曜認真地道,「你與劫火大戰之時,我感應到你真身的力量,盡管那時我尚未意識到是你,但那時我心里就對你極為渴望——鑒于我並不知道那是你,那一刻我應該是想要吃掉你吧。」
以他的身份,正經說出這麼一句話,任何妖族听來都會不寒而栗。
蘇旭卻笑了起來,「這就是了。」
韓曜似乎有些迷茫︰「但我——」
「但我希望你知道。」
蘇旭打斷了他的話。
那一瞬間,四周的嬉鬧喧囂迅速遠去。
街頭巷尾的重重游人,五彩斑斕的流離燈影,在這一刻都變得模糊如幻象。
「我當真不喜歡你。」
她也一臉正色地道︰「我曾經與另一個人,在相似的地方幽會——當然他只是陪我走了一程,我見到那些姑娘向他示好,他依然望著我時,我心中悸動不已,還有些竊喜,但方才我卻沒什麼感覺。」
韓曜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我曾經動心過,但他們都不再在我身邊了。」
蘇旭耐心地說道,「即使如此,我也說不清那究竟是什麼感覺,畢竟每一回都不一樣,但是——若是你想知道的話,那就來追求我吧。」
少女的嗓音溫柔悅耳,像是和煦的春風吹過凜冬。
「我對你也僅僅是不喜歡而已。」
「你興許會失敗、成功、亦或中途放棄,但無論是哪種,你都會明白那個答案。」
話音落下時,遠方廣場上爆發出一陣熱烈歡呼,瑰麗的焰火仿佛要燃盡滿天星辰。
韓曜微微低頭,不可思議地望著她。
半妖眸中笑意蕩漾,明媚更勝一城燈火。
一如許多年前,他在別人的記憶中看到的樣子。
韓曜一言不發地拉起她向城中走去。
「做什麼?」
「去吃炸蟲子?」
「——好啊。」
他們並肩漫步,背影漸漸融入喧囂的夜色之中。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