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中境。
蘇旭順著靈力牽引, 飛過廣袤蒼翠的深林,進入了一片熾熱的火山地帶。
赤紅火山里散落著神殿的遺骸,四面群峰環抱,遠望山巒連綿不絕, 天空仿佛被映出血色。
在上古時期, 焚熔山是火鳳一族的領地。
幼崽在此孵化,年長者在此重生或者死亡。
——這也是無數火鳳凰的埋骨之處。
紅裙少女的身影緩慢前行, 赤足踩過焦灼的暗黑山石, 踝上金環被燒得發亮。
地面上綻出龜裂痕跡, 縫隙里透著熔漿的光焰,四處遍布著斷壁殘垣,一座座殘缺的牆壁和傾塌的石柱,橫七豎八地堆在各處。
蘇旭並非火鳳一族, 本該無法忍受這高熱。
尋常妖族根本不敢接近焚熔山, 更別提入至深處——他們恐怕還走不到此處,就會如同被丟入熔爐一般, 皮肉骨血皆盡蒸發。
只有極少數人是例外。
譬如擁有火鳳血脈的怪妖瑞獸。
——莪山君身為火木之神獸, 就曾經來朝拜過祖先。
蘇旭穿過火山里的殘破廢墟, 一路行至深處。
前方是一座廢棄的宮闕, 左右偏殿坍塌了大半, 只余下正中一座空空蕩蕩的大殿,里面有座巨大的黑石祭壇。
穹頂早已消失,上方是暈染殘紅的暗色天空。
一個窈窕優雅的背影立在祭壇之前,她袖手而立,隨意散開的黑發幾乎逶迤及地。
那人側首回望,眼尾漾開的流火紋泛著亮光,眸中像是蘊藏著烈焰, 「你在九州時,應當也祭拜過蘇家的先人吧。」
蘇旭頓時明白對方在做什麼了。
事實上,她們之間的交流總是毫無難度,有些話不需要講清楚,也能領悟彼此的意思。
她忍不住想起父親。
父親其實也能從一個細微的眼神表情、或是只言片語中明白自己的心意,然而反之,她卻總不是知道父親在想什麼。
興許是那時太小了。
然而父親永遠見到她長大的樣子——雖然父親也許不會喜歡現在的自己。
「嗯。」
蘇旭輕聲應道。
她走過寂靜空曠的大殿,地面是被熱氣燻蒸到灼燙的黑石,石板之下泛著暗紅赤焰,火光仿佛從深淵里燃燒而起,隨著她的腳步一路延伸。
她每向前一步,仿佛就有熱浪自四面八方撲來。
那股恍若來自遠古的力量,霸道地燎過發絲,拂過皮膚,直至她全身燃起火焰,一對璀璨的金色羽翼傲然舒張。
蘇旭低下頭,在鏡面般的黑石上望見自己的倒影。
她只見得一雙過于明耀的金眸,內里燃燒的光輝,絢麗得仿佛天上驕陽,將這美無瑕疵的臉容都襯得黯淡失色了。
「爹仍然感念祖父母對他的生養之恩,雖說他在家里不得重視,但終歸過得也不算太差,他本該是個無憂無慮的紈褲少爺,若非陸月嬋是那麼個身份資質,他看上誰也犯不著私奔。」
說到底,都是那個賤人把他害了。
蘇旭這麼說著,情緒也沒太大起伏,一來那已是陳年舊事,二來陸月嬋被她燒得灰飛煙滅,且死時痛苦不堪。
「新年祭祖之時,總要給先輩上柱香。」
說是這樣,但也沒有太過嚴肅,父親很少會勒令她做什麼事,更何況她從小不喜歡下跪,所以一切從簡,簡到最後也就剩下燒香祭典了。
離火王微微一笑,顯然也大致能想象那場面,「我也見過,在我與你父親拜堂之後,不過也是上香而已,我這輩子還未給人下跪。」
「……」
直到今日,蘇旭都覺得這事有點離奇。
但也不難想象父母會如何相處。
父親脾氣極好,被人罵到臉上都不會發火,眼前這位也不是跋扈專橫之人,相反平素里還是溫溫柔柔、耐心和善的樣子。
他們在一處的時候,大約也是終日吟詩作對彈琴唱曲,話本里琴瑟和諧的夫妻也莫過如此。
「我有些明白了。」
蘇旭若有所思地道︰「你遵從人族的習慣與他締結婚約,他同樣尊重身為妖族的你,去留全憑心願——妖族並未有夫妻相守之類的說法,故此他從未覺得你對不住他,雖說按這個道理,你走之前既然知會了他,他也同意了,你也沒什麼對他不住的。」
「不錯。」
妖王微微頷首,「而且你父親向來律己嚴于待人,他與我說起往事,滿口都是那姓陸的迫不得已,說他從不怨她。」
蘇旭心道這倒是真的,「他也不是對陸月嬋念念不忘,他對所有人都很好罷了,後來再有人得罪他,他一樣不記仇,只說大家為生計所困,個個都不容易。」
說到這里,她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但他很少會要求我去做什麼,我想來是有仇報仇,甚至人犯我一尺我還他一丈,爹也從未說這樣不對,最多只是令我不要像你一樣,動輒宰人全家。」
離火王輕笑出聲,「你是麼?」
蘇旭奇道︰「我以為你會辯駁兩句?」
「為什麼?我確實干過幾次這種事,有時你要殺人,他的家人出來攔著,你還能如何?」
她漫不經心地道︰「我並非有意為之,但也不怎麼在乎他們的死活。」
蘇旭猜著也是這樣,「我只是說過幾回氣話罷了,但我殺掉某些人確實會十分快樂,尤其那些假仁假義的修士和作惡多端的魔修,然宰掉幽山君和陸月嬋,對我而言也只是了卻一樁心事,並無什麼高興可言。」
畢竟父親早已不在了,殺死仇人,亡者也不能復生。
離火王聞言不曾說話,只是仰首示意她看向四周,「此處是先祖所建,火鳳一族生具神力,最是引古魔垂涎,待到我出生時,血繼已凋零。」
蘇旭也抬頭去看那座黑石祭壇。
這祭壇極大,雕刻粗糲,雲紋凹凸不平,遠望仿佛一座火盆,最上方燃燒著一片並不旺盛的火焰,倘若仔細觀瞧,便能發現每一簇烈焰之中,都隱隱有赤紅光澤閃爍,凝聚出一只飛鳥的幻象。
那些幻象乍一看都很相似,認真看還是能分辨出一些不同。
離火王很有耐心地一個一個指過去,並簡短地介紹幾句,「這是先父熾炎王,先母焚灼王——」
然後再到祖父母,曾祖父母,並其余的非直系親眷。
「我年少時,父親曾說我身負傳揚血脈之重任,故此我做了一些事——」
她並沒有說那些都是什麼,只是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
「待到年歲漸長,方知我族氣數已盡,任你百般努力皆是徒勞。」
蘇旭听得皺起眉,「這又是所謂天命?所以當真不能改變麼?」
離火王默然片刻,不答反問道︰「修行一道極為艱難,歷雷劫更是九死一生,你說他們為何還要這麼做?」
蘇旭一愣。
「你認為的天命又是什麼呢?」
一般人興許會認為大能者們執著追求力量,然而據她所知很多飛升成仙的人,生前都不怎麼好戰,甚至有那潛修千百年不曾出世,然後直接破碎虛空的道修。
比起那些反復出入大荒和妖族們干架的劍修,那些人怎麼看都不像是為了變強而修仙的。
她沉吟一聲,「昔年我與冥夜對陣時,他曾說過草木春生秋死,萬物皆是如此,此乃天命——我想所謂天命,便是那些無法改變的自然規則吧,然而有的人卻能用靈力催生花朵,復蘇枯樹,故此無論是靈力的修煉,還是成仙的過程,都算是逆天而為?」
離火王不置可否地听著。
蘇旭見她沒有出言反駁,心里倒是有了幾分底子,「我能理解到這些意思,然我不懂的是,銀笙曾說我是天命之人,我以為天命是某種規則,但若是如此,它就不可能像個活物一般做出選擇——」
「你認為你被選中了,那意味著什麼?」
「我能打敗古魔?能做到你的其他子女做不到的事,盡管論起血緣,他們的父親比我爹要強橫許多。」
離火王輕輕點頭,「所以天命之人是被賦予了力量?」
蘇旭猶豫了一下,「我只能想到這些,否則我也看不出我與其他半妖有何區別。」
「除卻萬物生死之外,這世上還有些常人不可違逆之事,譬如陰陽**方能繁衍——高明的修士和稍強的妖族皆能身隨意轉或是自行孕育,不再遵循常理。」
她一字一句地柔聲解釋道︰「然而尋常修士再如何修煉,也只是延壽長生呼風喚雨,或是做到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他們依然被命數所縛,唯有大能者破碎虛空,月兌離此世規則,才能打碎命數鐐銬。」
蘇旭腦中轟然一震。
她的境界還不太夠,很難自行領會這些,對方一語點破之時,她卻有所明悟。
「王上是說,我們所經歷的許多事,或是那些結局,看似是我們努力所致,其實早已注定?」
蘇旭有些不敢相信地道︰「然而這又能如何證實呢?」
「你不需要去證實,這只是規則的一種罷了。」
離火王伸手拍了拍苦惱的年輕人,溫柔地撩起少女臉側滑落的發絲,將之輕輕別在她的耳後,「就如同我命中本該只有八個子女,然有人逆天而行,致使古魔具有心智,故此你應劫而生,那時我就隱有所感。」
蘇旭微微睜大眼楮,「這——」
換成別人興許听得稀里糊涂,然而她對整件事的了解已經不少了,這些話足夠她猜出是怎麼回事。
「然而這些都是猜測。」
妖王聲音溫和地繼續道︰「還需兩點才能證明這猜想無誤,一是你能打敗古魔——」
另一點,真正的古魔不會有心智。
他們本質上是和低等魔族一樣的,被本能驅使的存在。
「二是噬魅真真正正蘇醒,並顯示出一些不同。」
通常來說,古魔之間不會互相攻擊。
因為他們本能被此世靈力吸引,想要吞噬或同化任何身具靈力的活物。
所有的古魔都是外世生靈,他們既然應願降臨此世,就都是被此間力量所吸引,仿佛嗅到肉香的惡犬。
除此之外,古魔這些只有力量沒有腦子的存在,也不會進行更多的思考。
然而倘若噬魅吞噬了血骨和群星,事情就大條了。
——古魔一旦解月兌封印,第一件事必然是穿界而來,進入現世為所欲為,而不是跑去先吞噬一個古魔,又花了五十年吞噬另一個。
蘇旭深吸一口氣,「這些年我的力量不斷增長,是否也與這有關?我們之間注定共消同長,他在吞噬其他的古魔,而我即使什麼都不做,躺著都能漲修為。」
她有些諷刺地笑了一聲,「我的命數,就是與他同歸于盡,讓這世間最後的古魔滅絕——」
這大概就是代價吧。
最初的震驚和荒謬過後,蘇旭心中漸漸浮現出些許無奈。
倘若每個人都命數都被冥冥中裁定,那所有人都是同樣的悲哀了。
「我們又怎麼知道,那些飛升成仙的人,是打破了命運,而非是因為被選中才能成仙的呢?」
離火王也並不意外她有這一問,美目中甚至流露出幾分狡黠戲謔的笑意,「當你要成仙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了。」
蘇旭猛地抬頭看她。
——自己的命運倘若是和最後的古魔同歸于盡,那麼合該沒有成仙的一日。
而且,這話里似乎又透露出另一種意思。
蘇旭心里一震,感覺仿佛有什麼東西深陷下去,「王上,你是不是——」
離火王神情溫柔地注視著她,抬起玉白手指抵在唇邊,「火鳳一族生如烈焰,無論怎樣燃燒都終將熄滅。」
她攬住神情怔然的女兒,「你與我們不同。」
「那我是什麼?」
蘇旭心情復雜地問道。
離火王輕嘆一聲,「你出生于清晨,彼時暴雨驟停,金輝破雲,故此你父親為你取名為旭,願你如初升朝日,光耀九州八荒。」
蘇旭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即使是太陽,興許也有燃盡的一日。」
「你又如何知道外世虛空的神明就不會死亡呢?」
後者輕聲說,「或許永恆也只是漫長罷了。」
蘇旭沉默下來。
離火王並不多說,只是悠然凝望著祭壇上的火焰幻象,不知是沉湎于過去的記憶,還是想到了什麼別的事情。
「此處是你祖先安眠之地,他的力量一時無法滲透,故此他還不知道你在何處。」
蘇旭一愣,迅速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什麼?那混賬東西在找我?」
離火王伸手撫過她的發頂,「去吧,小九。」
蘇旭深深望了她一眼,旋即轉身,「——那我先走了,干架前狠狠地玩上一回,他若願意看活的話,盡管來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