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鳥妖, 這問題讓人很有代入感,故此她也確實有些生氣。
不過畢竟是魔修,說出什麼話都不稀奇,蘇旭趁這機會裝作被惹怒拂袖而去。
她怒氣沖沖地離開客房時, 那魔修的秘術也消散了, 大家重新活了起來。
所有人都像是無事發生,斬龍峰弟子們重新坐下, 探討接下來的試煉內容, 玉女峰弟子們帶著那老者離開。
慕容遙出來的時候, 她正抱著手立在走廊里,眼中怒意未消。
他微微歪頭,「師叔請跟我來。」
同時,韓曜靠在門口望著他們並肩離去。
他一時覺得蘇旭的怒氣來得莫名其妙, 一時又覺得自己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幾分, 只是說又說不清楚。
「……」
蘇旭卻逐漸開始欣賞慕容遙這個人了。
如今八派中,劍修算是大多數, 也因為中原仙道內憂外患更需要戰力, 劍修的地位水漲船高。
這是大部分人成為劍修的緣由。
他們未必是適合學劍、也未必是真心追求劍修之道。
像是慕容遙這種人則不然。
他們執著純粹, 通過無數生死之戰的磨礪而體悟劍之意道, 這就是他們的追求。
最初, 蘇旭並不認為他們做的不對,只是與她而言太無趣了。
現在她意識到,起碼慕容遙這個人有許多可取之處。
譬如當他發現她去意已決,就不再阻止,也不會非要瞎摻和,也並不多問,只是默默地幫了她一手。
假如沒有他相助, 蘇旭也並非不能解決這事,假意和宗門派來的人大吵一架即可。
想到這里,她又有些煩躁,如今自己還受到宗門轄制,不知何時才能擺月兌。
她走入位置僻靜的客房中,回身抱拳道︰「承師佷此情,來日若有所需,我絕不推辭。」
慕容遙立在門口並不再繼續向前,聞言也微微頷首,「好。」
蘇旭有點詫異。
本來以為他不會在乎——也罷,反正自己這話說出來並非客套,也是真心實意,若是來日真能幫到他,自然更好。
慕容遙也沒急著離去,只是微一沉吟,「師叔可擅長追蹤遁形之術?」
如果不和某人相比,蘇旭在法術發面也是一等一的天才,但凡她感興趣,從來沒有學不會的。
火系靈訣都被她學了個干淨,其余的,諸如移形換位等高難法術,她也能完美掌握,甚至省去了旁人必定要經歷的受傷練習期。
關于追蹤法術,她也確實會那麼幾個,然而都不太適合如今的情景。
「實不相瞞,我是打算用神識先探其位置,我總覺得或許他還在城內。」
蘇旭低聲道。
這其實並非上策,因為狐妖修為應當高于她,所以極其容易被對方發現。
然而,她先前領悟了天人之境,能讓自身的靈力融于自然,神識掃過也只宛如一陣清風拂面,此舉雖有幾分冒險,但也未必一定會驚動狐妖。
再說,她並非是要暗殺狐妖,被發現也無礙。
以那狐妖的性格,一旦真的察覺她,應該也不會當場逃跑,說不定反而會等著她上門。
慕容遙也不點評這做法,只是從袖中掏出一物遞過來,「師叔可以帶上此物。」
那是一方小小的青銅羅盤,上面鐫刻著繁復雕紋,分割出四個方位,每一扇區都內嵌咒文。
正中央擺著一快奇特的磁石,半邊打磨得光滑圓潤,半邊露出尖銳的一角。
隨著羅盤持有者的變化,那尖角在羅盤上微微旋動,卻始終指著一個方向。
蘇旭詫然道︰「尋靈石?這是多大範圍的?」
她從書上讀過這東西的相關記載。
這種磁石質地特殊,可以遙感靈力,羅盤上也封印有秘法,會引導磁石只轉向一邊,即一定範圍內,靈力最強者所在之處。
「方圓五十里,」慕容遙也不意外她能認出來,「這還是師祖年輕時的舊物,他說他已經多年用不到了。」
竟然是凌霄仙尊的東西。
蘇旭忍不住笑起來,「確實,若是在他手中,無論去了哪里,磁石應該都會指向他自己。」
她再次道了聲謝,「等到此事了結,我再還給你。」
慕容遙這才徹底離去,順手帶上了房門,並隨手設下結界。
蘇旭換了衣裙,隱去身形跳出窗口,直奔向前見到狐妖的醉夢樓。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曾經與這狐妖有過一面之緣。
她初次來凌雲城,就去醉夢樓吃了一頓,在樓下大堂里與一個妖族擦肩而過,還從伙計處打听到對方每逢十五就會來一趟。
——就是這個家伙!
不過,為何當時沒有認出來,方才卻能想到是一個人呢?
難道是因為角度和距離,更符合記憶中那一瞬間的畫面?
而且仔細思忖,這狐妖的容貌,與夜雪閣閣主也有幾分相似。
她在夜色籠罩的街道上漫步,猜測著其中會有什麼陰謀。
一路上,許多修士匆匆忙忙從身側掠過,甚至有些離恨宮弟子從空中飛過,不知是要尋仇還是要撤退,人人面色緊張,靈壓里透出不安的氣息。
她又轉過一條街,周圍頓時再沒有修士的身影,只是氣氛驟然熱鬧了許多。
手中的羅盤發出一聲輕響。
蘇旭站住腳步,抬頭向著磁石所指的方向看去。
前面兩座花樓,一名為倚紅閣,一名為晴花坊,迎賓樓門染著彩漆,門口人來人往,絲竹管弦悠揚飄蕩,隱隱有歡聲笑語傳出。
這兩座花樓門口燈燭輝煌,明亮無比,車馬往來絡繹不絕,許多妝容精致、身著彩衣的年輕男女在門口迎來送往。
蘇旭︰「…………」
這些狐妖是多麼青睞窯子啊。
她暗自搖頭,盯著手中的羅盤,半晌才判斷出狐妖應當在倚紅閣。
只是現在卻感受不到任何靈壓。
恐怕是對方已經收斂了力量,專注尋歡作樂。
蘇旭轉身走進了倚紅閣的大門,迎面是一條百步長的游廊,兩側或坐或立著許多美貌的少年少女,有的笑著撲入客人們的懷中,有的則是端莊矜持以折扇掩口,微笑著與人輕聲交談,時不時還會吟兩句詩。
從這花樓里的姑娘小子再到客人們,大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偶爾有一兩個靈壓不強的散修,也都出手闊綽,引得一番討好夸贊。
每層樓鬧哄哄一片,漂亮的少年少女手捧酒壺,如同花蝴蝶般來回穿梭,調笑聲四起。
這種時候,羅盤的弊端就顯現出來。
蘇旭很確定羅盤所指之人在這棟樓里,然而具體哪一層卻無從判斷,皆因這磁石只能指東南西北,上下高度卻要自己找尋。
她小時候也去過幾次花樓,父親曾經指點樓里的姑娘彈琴唱曲兒,故此對里面的規矩門道也並不陌生。
那狐妖並非尋常嫖客,未必願忍受下面喧囂嘈雜的環境,而且恐怕會點頭牌名角兒侍奉。
蘇旭一邊想一邊亂晃。
「對不住了,孫老爺,晚秋和霜葉今夜都有約了。」
濃妝艷抹的鴇母立在前面,她已是徐娘半老,然而風韻猶存。
她一邊說一邊給前面的中年胖子拋個媚眼,「不如讓楓兒和桐兒陪著您……」
鴇母身後走出兩個嬌俏縴弱的少年少女,一左一右地纏住了那孫老爺,三言兩語將他哄得眉開眼笑。
一時間又有個小侍女來找她,報出了幾個頭牌的名字,說房里有客人在喊。
鴇母眉頭大皺,「她們今晚都去陪那貴客了!」
她嘆了口氣,終究是扭著腰過去,準備親自打發那些人,又吩咐小侍女再帶人送些好酒去頂樓。
「……」
蘇旭轉身登樓而去。
踏上頂樓的一瞬間,她發覺了異樣。
一般來說,花樓頂層應當是一些奢華雅間,而這里竟然是一整間寬敞巨大的暖室,四壁都是剔透水晶牆壁,穹頂上懸掛著珍珠垂簾,門楣錦繡金玉富貴,粉脂香氣四溢。
二三十個美貌的姑娘或坐或立,圍繞著斜倚在玉榻上的男人,鶯聲燕語不斷,遍地春情。
又有一群侍女婷婷裊裊地走了上來,手里捧著美酒佳肴,四處衣香鬢影,氣氛旖旎。
——此處是結界幻境!
施術者極為高明,將整個頂樓都改成了這副樣子!
蘇旭震驚地想著,也不知道這群姑娘是否意識到不對勁,或者她們悉數被催眠了呢?
一陣悅耳純淨的琴聲流瀉而出,宛如山澗里的涓涓細流,又好似秋日細雨拂過梧桐。
奏琴的少女端坐在暖室正中,她姿容清雅,眉目如畫,穿了一條雪似的碧紗長裙,偏偏胸前風光半露。
她開口輕聲吟唱,嗓音清凌,歌喉婉轉悠揚,「萬里雲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
蘇旭︰「……」
這狐妖一邊左擁右抱,一邊竟听些傷春感懷的詩曲。
一曲唱畢,臥榻上的男人慢慢坐起來。
他只輕輕撫掌,神情看不出喜怒,「君上既然已至,為何不露面呢?」
姑娘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奏琴的少女也站了起來,有些惶恐地退到一邊。
狐妖有些無趣地揮了揮手,圍在一邊的姑娘們悉數退走,「君上何時學起別人躲躲藏藏?」
那人微微抬起頭,露出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一雙明眸仿佛蘊藏著星光,虹膜竟是罕見的霜藍色。
他直直向蘇旭所在之處看來。
廳堂中間光芒閃爍。
一席織金羽紗曳地長裙的少女顯形而出。
她身側流雲廣袖長長垂落,袖口竟生出簇簇漆黑長羽,邊緣泛起耀眼的金色光輝。
暖室里的姑娘們頓時花容失色,少數有嫉妒羨慕她美貌的,眼中也漸漸多了畏懼。
少女微微揚起下巴。
她臉上蔓延著融金般的詭譎妖紋,眸中金芒閃耀,「幽山君,別來無恙。」
他沒認出自己是剛才街上那人?
蘇旭懶得去詢問或者試探了,無論對方將自己當成了誰,她都不在乎。
「你的靈壓似乎有些不同,是受傷了麼?」
狐妖眯起眼打量了她一會兒,忽然展顏一笑,「別後數十載,來喝一杯?」
幽山君說罷就揮了揮手。
旁邊一個瑟瑟發抖的姑娘慢慢站起來,強作鎮定地捧著酒盞上前。
周圍的人驚懼不已。
他們本來以為自己在侍奉仙人,沒想到前來找茬的美貌少女是個妖怪。
——而且兩人還一副頗為熟稔的樣子,那男人豈不也是妖怪?!
蘇旭接過酒盞,也不急著喝,只是冷冷地打量對方。
假如他就是當年的凶手,若不算上回在醉夢樓相逢,他們也確實數十年不見了。
「君上六十年前可否去過益州。」
狐妖沉吟一聲,悠然問道︰「君上竟是來尋仇的?」
果然!
他還記得他做過些什麼事麼!
蘇旭暗自咬牙,不過還是要問清楚,以免兩人這種含糊其辭產生誤會。
暖室里燻香繚繞,紅燭搖曳,盛裝的歌舞樂妓跪伏滿地,華衣映出一片斑斕彩影。
半妖走至另一張鋪著柔軟皮毛的花梨長榻前,優雅旋身倚坐而上,向前方微微舉杯,「君上,請。」
男人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遙遙一敬,動作說不出的風流寫意,「請。」
一飲而盡。
蘇旭把玩著空空蕩蕩的琉璃酒盞,瑩潤光澤襯得手指越發玉白無瑕。
一旁的歌姬戰戰兢兢地湊上來倒酒,胭粉都壓不住蒼白的臉色。
若是在其他時候,蘇旭興許還有心情安慰或是調笑兩句,但此刻她卻無瑕分神。
「君上認為我是來尋什麼仇呢?」
幽山君倒是有些詫異,「難道不是為了那窩鳥妖?我還以為當中有君上的子嗣——只是觀君上年歲,應當情潮未至,如今看來竟是我想岔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
蘇旭听得直皺眉,知道對方誤會了,干脆將話挑明,「你是否曾在益州涼月城內與人交手?」
狐妖隨手舉起空空的杯盞,由旁邊的華服少女斟滿後,面露回憶之色。
「可否說的再具體些呢,若是那處的紅樓楚館並無讓人留戀之處,我就不會記得那座□□字了。」
啪!
蘇旭臉上神情不變,手中的琉璃酒盞卻被捏得破碎。
碎片散落在厚重的刺繡地毯上。
「你的對手是個使劍的人族修士,似乎也穿了身白衣,看身形應當是男人。」
她垂眸道,「你們最初在哪里過招我不知道,不過打著打著去了城東的集市上,你在空中,那人亦然,你們相距有一條南北向長街,街角有座茶樓,你使了個冰靈訣——」
幽山君饒有興趣地听著,听到這里忍不住出言打斷道︰「這是人族的說法。」
法術靈訣再到劍修等等一系列稱呼,都是人族修士所用,妖族里自然沒有這麼多門道。
「唔。」
狐妖輕輕點著酒杯,指尖扣出一聲聲短促的脆響,讓人听著無端發 。
「你是誰來著?」
蘇旭默然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對方身前。
她向著悠然飲酒的狐妖嫣然一笑,眼中一片冷意。
「君上對我如此不敬,焉知唯有強者才能目中無人,而不付出任何代價。」
兩人近在咫尺,只隔著一條雲紋花梨案幾,上面擺滿美酒佳肴。
「對我而言,你還沒強到那種地步。」
話音未落,案幾在一聲巨響後崩裂成齏粉,杯盤隨之破裂,酒液四濺。
倚紅閣頂樓登時響起無數尖叫。
縮在角落的歌姬舞娘們紛紛跳起來,滿臉恐懼地向外逃去,卻發現自己竟尋不到出口。
幽山君依然一派鎮定,早在對方發難的瞬間,他就隨手丟開酒盞。
狐妖手中冷光一閃,一柄凜冬霜雪般白色長劍落入掌中,劍刃上纏繞著冷冽冰霧。
空中寒氣四溢。
前方的半妖身影滯空,旋開的裙擺如朝霞暈染,以驚人的勢頭一腳襲來。
少女赤|luo的玉足筋骨暴起,五趾悉數化為鋼鉤般的利爪,末端甚至泛起銳利的冷光。
若是讓她一腳落實,恐怕半個腦袋都要被削掉。
幽山君淡然擎起長劍,精確地橫空攔在眼前。
「君上竟也使用人族的法器麼?」
蘇旭冷笑一聲,毫無花巧地踢在劍刃上。
冰火逆屬性的靈力相撞,空中竟爆發出白霧般的蒸汽,寒意迅速消弭,嗆人的炙熱氣息升騰而起。
以兩人立身之處為中心,周邊猛然掀起一圈澎湃的氣浪,無形的沖擊擴散而出,直接將整個幻境撞得轟然崩潰。
劍刃碎裂開來。
寬敞廣闊的暖室驟然縮小,化成了一片狼藉的雅間。
無辜的花樓姑娘們這才尋得出口,一個個爭先恐後競相逃離。
蘇旭輕飄飄地落地。
狐妖也沒有繼續出手,「你身為妖族,拜在人族修士的門下,難道不是比我更奇怪麼?」
他方才不知將自己當成了什麼人,現在倒是看出她的修士身份了。
蘇旭听著那些姑娘們離開頂樓,這才幽幽道︰「君上若是不願認真回答我,我唯有殺了你。」
幽山君輕輕一哂,「我說什麼你都會信?」
「實不相瞞,就算你是將茶樓毀掉之人——」
蘇旭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一些,「我知道你並非有意為之,只是——」
「原是為的這個?那里面可有什麼人?你的情郎?亦或是好友?」
狐妖忽然笑出聲來。
男人眼神輕慢,漫不經心地勾起唇角,「我自然無意毀掉那茶樓,然而,我既出手,就並無任何顧忌,招式打法皆隨心所欲,殃及池魚也不是第一回了。」
蘇旭眼神微變,穩固的靈壓驟然飆升,透露出幾分狂暴凶殘的殺意。
狐妖修為不遜于她,自然注意到這變化,唇邊的笑意漸漸擴大,語帶輕蔑地道︰「不過都是些凡人,命短如螻蟻,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什麼區別?」
蘇旭睜大眼楮,一時只覺得無盡的怒意在胸中翻騰,「你!」
抬起頭時,狐妖正巧也笑盈盈地看了過來,她就這樣撞入一雙清冽如冬夜的霜藍眼眸中。
剎那間天旋地轉,重重迷霧翻涌而來,遮蓋了整個世界。
「……」
待到霧氣散去,她發現自己已身在異處。
這是一間大而空闊的殿堂,四處泛著陰森邪異的氣息,一張鋪滿華麗錦緞的大床置于正中,輕紗帷幔無風飄揚。
她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坐起來,竟听見一陣窸窣金屬摩擦聲。
少女胴體瑩白而不著寸縷,流長的黑發如綢緞般鋪散開來。
她震驚又迷惑,下意識動了起來,卻發現四肢皆被鎖鏈束縛,漆黑的鎖扣環繞著手腕足踝,上面雕刻著奇異的金色咒文。
蘇旭試圖掙扎,一陣劇痛又從背後傳來。
她扭過頭,看到了一對被鎖鏈洞穿、且殘缺不堪的翅翼,漆黑的羽毛悉數剝落,森白的骨骼被生生折斷,丑陋而無力地折在兩側。
不對,這不可能。
體內靈力如一潭死水,竟然毫無波動。
忽然間,空氣里泛起一陣奇異的漣漪水波。
一陣邪惡黑暗的、令人作嘔的熟悉氣息撲面而來。
一道高大鬼魅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床畔,他逆光而立,沉默不語地俯視而來。
那人微微俯身,臉容英俊眼眸幽邃如黑夜,瞳孔中仿佛燃燒著狂熱的火焰,神情陰鷙。
他坦露著寬闊精壯的胸膛,手臂線條蓬勃完美,仿佛蘊藏著毀滅性的力量。
在那強健的腰月復之下,竟然是一大團扭曲翻滾的黑霧。
一道道布滿利刺的霧流觸須蔓延而出,每道都有丈許長短,張牙舞爪搖曳翕動,仿佛巡視獵物的捕食者。
他繼續湊近過來,眼神瘋狂而繾綣,低沉有力的嗓音宛如夢魘。
「——師姐。」
蘇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忽然笑了一聲,「多年不見,你終于變態了。」
——這就是你的本事了麼,幽山君?!
以根本不可能發生之事形成幻境,來摧毀我的精神?
在她的笑聲中,虛假的疼痛漸漸消散,那人的身影也變得模糊起來。
眼中的世界褪去色彩,一切都開始風化破碎,凋零成塵。
她嘆了口氣,「你哪怕你重現我抱著我爹尸體時的情景,都比這來得靠譜。」
沒有人回答她。
周遭的景物不斷變化,一陣繚亂的色彩涌來,緊接著混沌如潮水般褪去,露出熟悉的房間和面孔。
她再次看到了父親。
那個一派清雋溫雅的男人,神情柔和地坐在床邊,眼中透出一絲擔憂。
他伸手來模女兒的發頂,「小九睡不著,是否身體不舒服呢?你娘曾說半妖會有些不同,更別提她是……」
蘇旭懷念地看著他。
對方手掌的觸感透過發絲傳來,那力度輕柔而溫和,卻充滿了安全感。
她變成一只小小軟軟的幼鳥,喙爪稚女敕,羽翼未豐,只是毛絨絨黑漆漆的一團,唯有雙翼邊緣泛著染著點點碎金。
年幼的半妖眷戀地蹭著父親的手心,仿佛巢穴中的雛鳥依偎在父母身邊汲取溫度。
這樣的場景曾無數次在夢中往復。
她听見年幼的自己用稚女敕的嗓音問道︰「娘也是烏鴉嗎?」
男人微微搖頭,「你娘是妖,而爹是人,故此你不會和你娘一模一樣——而且小九也不是一般的小烏鴉,你看,你的翅膀有金色,多漂亮啊。」
鳥團子從床上蹦了起來,打量著自己單薄的雙翼,「真的呀!」
飛羽外側暈染著細碎斑駁的金色光點,宛如夜色里的星火,亟待燃燒。
她抬起頭,用那雙亮閃閃的金色眼楮看著父親,「可是我有三條腿,娘是否因此而討厭我,將我扔掉了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努力將自己的腳爪藏在毛絨絨的身體里。
「怎麼會呢,你還有許多哥哥姐姐,你娘說,他們有的單足,有的九頭,還有的入水為魚,御風為鳥。」
後者微笑著將她捧在手心里,「爹給小九講個故事吧。」
幼鳥舒舒服服地窩成一團,眯起眼楮倚在父親的手中。
「從前,有一只勇敢的小烏鴉,她離開了溫暖的巢穴,離開了父母的羽翼,她越飛越遠,越飛越高,飛到了九重雲霄之上,俯瞰著中原九州沃土、大荒五境天地,她長大了,變成了美麗的鳳凰。」
「……」
夢境驟然破碎,如同裂開的鏡面,天地傾覆。
蘇旭重新回到了現實中。
狐妖驚懼不已,風度不再,打量她的眼神中,終于透出幾分不安乃至恐懼,「你的記憶,那人是你的父親?」
紅裙少女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她周身的妖紋璀璨無匹,眸中燃燒著輝煌的金芒,眼角有滾燙的淚水滑落,砸在地上,竟然燒蝕出一個漆黑的孔洞。
「你們眼中凡人性命如同螻蟻,哈。」
她如同自言自語般低聲呢喃道,「你定然覺得自己很厲害吧,如同神明般操縱凡人生死,還表現得如此不屑一顧,因為那些脆弱的凡人並無能力向你尋仇?」
「我並不知閣份,言辭多有冒犯,先前以幻術試探,也只是迫不得已。」
幽山君沉聲道,眼中首次射出警示之色,「然而閣下最好莫要妄動,若是當真算起來,你我身份也並無什麼不同。」
「你殺了那個給我講故事的人。」
蘇旭什麼都听不進去了。
……
離恨宮弟子折損數人,還在荊州地界上,立時驚動了門中長老。
雖然是大妖所為,但既然不是妖王,離恨宮身為八派之一,總也有一拼之力。
然而,一听說死去的門中弟子,竟然招惹了幽山君,他們頓時面面相覷,神情猶疑。
聚集在客棧里的八派弟子們早就都听說了,有些年輕的滿臉好奇,「本以為他們會去報仇的,怎麼竟沒有動靜,難道是那狐妖跑了?」
「噓,你不知道,幽山君身份不凡,若是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整個青丘狐族都……」
忽然,所有人都感受到一陣狂暴至極的靈壓。
駭人的威勢鋪天蓋地涌來,重若千鈞,直將人壓得難以喘息。
體內循環的靈力仿佛也因為恐懼而停滯。
整個凌雲城似乎都為之震動起來,街邊的普通百姓都紛紛抬頭。
在鱗次櫛比的華樓高閣間,一道璀璨的火焰光柱沖天而起,如同利劍般插入雲霄,仿佛擊碎了層層凝重的陰雲。
凌雲城里的八派修士紛紛被驚動了。
那些離恨宮長老們率先動身。
他們本來不想摻和,然而假如真有大妖斗法,極容易傷及無辜。
如今人多眼多,他們若是表現得太過怯場,丟的是門派的臉面,等回了宗門,宮主絕不會輕饒了他們。
長老們咬了咬牙,還是表現出大義凜然的姿態,囑咐身邊的親傳弟子們,其他都是次要,務必要護住無辜百姓。
除了他們的徒弟外,也有許多其他門派修士緊隨其後。
一大群人轟轟烈烈地御劍趕到現場。
意外的是,並沒有肆虐的大火和狼藉的廢墟,也沒有遍地尸骸傷患,甚至听不到人們的慘叫呻|吟。
本來喧鬧的街口變得十分寂靜,周邊停了十數輛馬車,無論是客人還是花樓的姑娘小子,此時都目瞪口呆地仰著頭,費力地向上看去。
倚紅閣雕梁畫棟,樓頂碧瓦飛檐,一道身影停駐其上。
天穹中陰雲破碎,露出一輪淒清的冷月。
那人散著一頭海藻般濃長的黑發,流暢的脊背白皙赤|luo,墨黑的翅翼半張半合,羽毛沐浴著冰霜般的月華,邊緣泛起瓖金般的輝耀光芒。
她手中提著血淋淋的白狐,皮肉被燒得焦黑潰爛,六條尾巴無力地垂落而下。
眾人仰望的角度,鳥妖的背影恰巧遮蔽了半闕明月,又仿佛渾然天成地嵌入了月輪之中。
朦朧中,她的身軀竟與月色交相輝映。
那一輪夜月折射出熠熠神光,由黯淡蒼涼變得明耀璀璨。